标题: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真假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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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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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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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随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格里戈里和斯麦尔佳科夫也跑进了大厅。他们在外屋里就纠缠着他,不放他进来(这是因为前几天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就亲自下过命令)。格里戈里利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闯进大厅时站下来向四周张望的机会,绕着桌子跑过去,把和外屋门相对的两扇通到内室去的门关上,站在关紧的门前,叉开两手,准备守卫门口,直到所谓流尽最后的一滴血为止。德米特里见了这情形,不止是喊嚷,甚至似乎尖叫起来,向格里戈里冲去。
  “这么说,她在里面!把她藏在里面了!滚开,混蛋!”他想拉开格里戈里,但是格里戈里推开了他。德米特里气得无法自制,挥起拳头用全力打了格里戈里一下。老人象一堵墙似的倒了下去,德米特里跨过他的身子,抢进门里去。斯麦尔佳科夫正呆在大厅的另一头,脸色惨白,身体战栗,紧挨着站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身旁。
  “她在这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嚷着,“我刚才亲眼看见她拐弯朝着这座房子走来,只不过我没有追上。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刚才的“她在这里”这一声喊,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身上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作用。他的全部惧怕都似乎突然消失了。
  “抓住他,抓住他!”他咆哮起来,跟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身后冲了出去。格里戈里这时已经从地板上爬起来,却还好象没有清醒过来似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跑去追父亲,从第三间屋内忽然传来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砸碎了;原来在大理石的木架上有一个大玻璃花瓶(不很值钱的),被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跑过时撞倒了。
  “把他抓住,”老人喊叫,“救命呀!……”
  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终于赶上了老人,用力把他拉回大厅来。
  “你为什么追他!他真的会杀死你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向父亲生气地嚷着说。
  “伊凡,阿辽沙,那么说她一定在这里。格鲁申卡一定在这里,他说他亲眼看见她跑过来的。……”
  他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没指望格鲁申卡这时候会来,忽然听说她在这里,一下子使他的脑筋错乱了。他浑身打战,似乎发狂的样子。
  “但是您自己看见她并没有来呀!”伊凡叫道。
  “也许从那个门进来的。”
  “可那个门锁上了,钥匙在您那里。……”
  德米特里忽然又出现在大厅里。他自然发觉了那扇门是锁着的,而门的钥匙的确是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口袋里。各屋的窗户也全都关着;所以格鲁申卡既没法进来,也不能跳出去。
  “抓住他!”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眼又看见了德米特里,就尖叫起来,“他在我的卧室里把钱偷走了!”他挣脱伊凡的手,重又向德米特里冲去。但是德米特里举起两手,忽然抓住老人的两绺鬓边仅有的头发,拽了一下,砰地一声把他摔倒在地板上,然后还用靴后跟朝躺下的人脸上踹了两三脚。老人刺耳地尖叫起来。伊凡·费多罗维奇虽然没有象他哥哥德米特里那样有劲,还是两手抱住他,用全力拉他离开老人。阿辽沙也用尽气力帮忙,从前面抱住哥哥。
  “疯子,你打死他了!”伊凡喊道。
  “这是他活该!”德米特里喘吁吁地嚷着,“这次没有打死他,下次还要打的。你们防备不了。”
  “德米特里!马上离开这儿!”阿辽沙威严地喝道。
  “阿历克赛!你独自对我说,我相信你一个人:她刚才到这里来没有?我亲自看见她刚才从胡同里沿着篱笆旁边溜到这里来。我喊了一声,她跑了。……”
  “我对你起誓,她没到这里来过,这里也根本没人在等她。”
  “但是我看见她……那么说她……我马上就能打听出她在哪儿。……再见吧,阿历克赛!现在一个字也不必再对伊索提钱的事了,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那里你却必须立刻就去一趟!‘嘱我致意,嘱我致意,致意!正是致意和道别!’把刚刚这出戏也讲给她听。”
  这时伊凡和格里戈里已把老人扶起来,坐在躺椅上面。他的脸上血迹斑斑,人却很清醒,贪婪地倾听着德米特里的嚷叫声。他始终还以为格鲁申卡真的是在屋里的什么地方哩。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临走时怨恨地看了他一眼。
  “使你流血我并不后悔!”他大声说,“你当心点,老头子。你应该小心收起你的幻想,因为我也有幻想!我亲口诅咒你,完全和你断绝关系。……”
  他从屋里跑了出去。
  “她在这里,她一定在这里!斯麦尔佳科夫,斯麦尔佳科夫,”老人微弱地哑声说,伸着一只手指召唤斯麦尔佳科夫过去。
  “她没在这里,你这疯老头子。”伊凡恨恨地朝他嚷道。
  “他晕过去了!拿水来,手巾。快去,斯麦尔佳科夫!”
  斯麦尔佳科夫跑去取水。大家最后给老人脱掉了衣裳,抬到卧室里,放在床上。用湿手巾裹住他的头。他喝了白兰地酒,经历了强烈的激动,又挨了一顿打,身体十分衰弱,头刚刚挨枕头,立刻闭上眼睛,昏昏入睡。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回到大厅里。斯麦尔佳科夫把打碎的花瓶碎片收拾出去,格里戈里站在桌旁,阴沉地垂下眼皮。
  “你要不要也头上裹上湿毛巾,上床去躺一会?”阿辽沙问格里戈里,“我们会在这里照看他的;我哥哥打得你很痛,……打你的脑袋。”
  “他对我无礼!”格里戈里阴沉而一字一顿地说。
  “他连对父亲也‘无礼’,不要说你啦!”伊凡·费多罗维奇苦笑着说。
  “我曾在盆里给他洗澡,……他竟对我无礼!”格里戈里又反复地说。
  “见鬼,我要是不拉开他,也许他真会杀死他的。这位伊索还禁得住多大劲?”伊凡·费多罗维奇对阿辽沙低声说。
  “上帝保佑!”阿辽沙说。
  “保佑什么?”伊凡继续低声地说,恨恨地做了个鬼脸。“一条毒蛇咬另一条毒蛇,两个人都是活该!”
  阿辽沙哆嗦了一下。
  “我当然不能让他们弄出凶杀案来,就象刚才那样。阿辽沙,你留在这里,我到院子里去走一走,头痛起来了。”阿辽沙走进父亲的卧室里去,在屏风后面床头边坐了大约有一个小时。老人忽然睁开眼睛,长时间沉默地望着阿辽沙,显然在那里回忆和思索。突然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不寻常的激动神情。
  “阿辽沙,”他畏畏缩缩地小声说,“伊凡在哪儿?”
  “在院子里,他头痛。他在替我们守卫。”
  “你把小镜子给我,就在那边放着,拿来给我!”
  阿辽沙把放在抽屉柜上的一面能合上的小圆镜拿来递给他。老人照了一下:鼻子肿得很厉害,左眉上面额头上有一大块紫血印。
  “伊凡说什么?阿辽沙,亲爱的,我唯一的儿子,我怕伊凡;我怕伊凡,比怕那个人还厉害。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怕。……”
  “你也用不着怕伊凡,伊凡发了脾气,但是他会保护你的。”
  “阿辽沙,那个人呢?他跑到格鲁申卡那里去了!亲爱的天使,你说实话!刚才格鲁申卡来过没有?”
  “谁也没看见她。那是误会,她没有来!”
  “可米卡真打算娶她,娶她!”
  “她不会嫁给他的。”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无论如何不会的!……”老人喜欢得浑身精神一振,似乎在这时候再不能比对他说这样的话更令他高兴的了。他喜欢得抓住阿辽沙的手,紧紧地把他贴在自己胸前。他的眼睛里甚至闪出泪光。“我刚才讲过的那个圣母像你拿去吧,你带走吧。我也准你回到修道院去。……刚才我是开玩笑,你不要生气。我头痛,阿辽沙,……阿辽沙,请你安安我的心,做做好事,说句实话吧!”
  “你还要问她来过没有么?”阿辽沙悲伤地说。
  “不,不,不,我相信你,另外有一件事情:你亲自到格鲁申卡那里去一趟,或是怎样见她一面;你尽快向她问问明白,越快越好,你自己亲眼判断一下:她到底愿意跟谁,跟我,还是跟他?好不好?怎么样?你能不能办到?”
  “只要我见到她,会问的,”阿辽沙发窘地支吾着说。
  “不行,她不会对你说的,”老人抢过话头说,“她是个不安分的人。她会吻起你来,说她想嫁给你。她是个骗子,没廉耻的女人。不,你决不能到她那里去,决不能去!”
  “再说,那样也不合适,爸爸,很不合适。”
  “刚才他跑开的时候喊着:‘你去一趟’,他打发你到哪里去?”
  “打发我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
  “为钱么?向她要钱?”
  “不,不是为钱。”
  “她没有钱,一个钱也没有。阿辽沙,让我躺一夜,仔细想一想,你现在先走吧。你也有可能会遇见她。……不过明天早晨你一定要到我这里来;一定要来的。我明天要对你说一句要紧话;你来不来?”
  “来。”
  “你如果来,要做出自己要来的样子,自己来看我。不要对谁说是我叫你来的。对伊凡也一句都不要说。”
  “好吧。”
  “再见吧,天使,刚才你替我出头,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明天要对你说一句话,……不过还要想一想。……”
  “你现在觉得怎样?”
  “明天,明天就起床下地,完全健康,完全健康,完全健康!……”
  阿辽沙走过院子,看见伊凡哥哥坐在大门边长椅上:他在那里用铅笔在一本记事簿上写着。阿辽沙告诉伊凡,老人醒了,神智很清,打发他回到修道院去睡。
  “阿辽沙,我很想和你明天早晨见一面,”伊凡欠身起来,客气地说,这种客气甚至有点完全出乎阿辽沙的意外。
  “我明天要到霍赫拉柯娃家里去,”阿辽沙回答,“如果现在会不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话,也许明天还要到她那里去。……”
  “你这会儿到底还是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是去‘道别,道别’么?”伊凡忽然微笑了。阿辽沙不好意思起来。
  “刚才喊叫的话我好象全都明白了,以前的事也多少明白了一些。德米特里大概是请你到她那里去一趟,传一句话,说他……唔……唔……总而言之,是‘告别’的意思,对不对?”
  “哥哥!父亲和德米特里两人这些可怕的事情会弄成什么结局呢?”阿辽沙大声感叹说。
  “谁也说不准。也许什么事也没有;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这个女人是一只野兽。无论如何,应该把老头子留在家里,不让德米特里进屋来。”
  “哥哥,容我再问一句:难道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别的人谁值得活下去,谁不值得再活下去么?”
  “为什么要扯到决定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呢?人们的心里在决定这个问题时,时常不是根据价值,而是根据其他比这更直截了当得多的原因。至于说到权利,那么谁没有希望的权利呢?”
  “怕不能包括希望别人死吧?”
  “即使是死又怎样呢?为什么当大家全这样生活,也许根本不大能照另一种样子生活的时候,要自己欺骗自己呢?你这样问,是跟我刚才所说‘两条毒蛇相咬’的话有关的,是不是?那么让我也问你:你是不是认为我也和德米特里一样,能够使伊索流血——杀死他的呢?”
  “你怎么啦,伊凡!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生过这种念头!就是德米特里我也不认为……”
  “谢谢你至少还肯说这句话,”伊凡笑了笑,“告诉你,我永远准备保护他。可是就愿望来说,我却保留着充分的自由。明天见吧。不要责备我,不要把我看作是坏蛋。”他微笑地补充说。
  他们互相紧紧地握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阿辽沙感到哥哥首先主动向他靠拢一步,是有所为而发的,这里面一定有某种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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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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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两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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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辽沙从父亲家里出来,心情比刚才走进父亲家时更加失望和懊丧。他的脑子里也似乎千头万绪,一片零乱,同时又感到自己怕理清这些头绪,怕从今天所感受到的一切痛苦的矛盾中得出一个总的概念来。几乎有点近于绝望,这是阿辽沙的心里从来没有过的。首先象一座山似的高踞在一切之上的,是一个解决不了的致命问题:为了这个可怕的女人,父亲和德米特里哥哥的事会弄到什么结局?现在他自己已做了见证人。他自己身临其境,亲自看见他们狭路相逢。但是最后遭到不幸、成为彻底而可怕的不幸者的只会是德米特里哥哥,确定无疑的灾难正在等着他。这一切还会牵连到许多别的人,也许比阿辽沙以前可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得多。甚至发生了某种近乎神秘的事。伊凡哥哥向他靠近了一步,这本是阿辽沙早就十分渴望的,可是现在他自己不知怎么会感到,这接近的一步竟使他感到惧怕。至于那些女人呢?真奇怪:他刚才特别怕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现在却毫不害怕了;相反地,还自己忙着到她那里去,好象早就想向她寻求指示。但尽管如此,现在把受托的事转达给她,显然已比刚才更困难了:三千卢布的事已成定局,德米特里哥哥现在既感到自己毫无信用,又失掉了一切希望,自然任何堕落的举动都会干得出来的。况且他还叫他把刚才在父亲那里所发生的那幕戏也讲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听。
  阿辽沙走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时已经七点钟,天色黑了下来。她在大街上租了一所很宽敞舒适的房子。阿辽沙知道她和两位姨母同住,其中一位只是她姐姐阿加菲亚·伊凡诺芙娜的姨母,平时在她父亲家中是个不大作声的角色,当她从学校回家时曾同她姐姐一块儿服侍过她。另一位姨母虽然也是贫寒出身,却是一位风度高雅、神态俨然的莫斯科太太。听说她们两人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什么事都百依百顺,伴在她身边只是出于礼仪的需要。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只服从自己的恩主,将军夫人。将军夫人因病留在莫斯科,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必须每星期寄两封信给她,详细报告自己的一切情况。
  阿辽沙走进前室,请替他开门的女仆通报的时候,大厅里显然已经知道他的来到(也许从窗里看到的),但阿辽沙还是忽然听见一阵忙乱,听见女人跑动的脚步声,衣裳的窸窣声,也许有两三个女人跑了出去。阿辽沙觉得奇怪的是他的来到竟能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但尽管这样,他还是立刻就被引进了大厅。那间屋子很大,摆设着华美而且件数极多的家具,完全不是外省的气派。有许多沙发、躺椅和软凳,大小茶几;墙上挂着画,桌上放着花瓶和灯台,有许多花,窗台上还放着一只金鱼缸,暮色中屋里有一点暗。阿辽沙瞧见在显然刚刚有人坐过的长沙发上抛着一件丝绸短外套,沙发前面桌上有两杯没有喝完的巧克力茶,饼干,一只玻璃盘里放着蓝色的葡萄干,另一只放着糖果。她们在款待什么人。阿辽沙猜到他正碰上了有客,就皱了皱眉头。但正在这时帘子一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急急地快步走了进来,带着欢欣快乐的微笑朝阿辽沙伸出双手。就在这时候女仆拿进两支点着的蜡烛,放在桌上。
  “谢天谢地,您到底来了!我整天向上帝祷告,希望您来。请坐呀。”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美貌以前就曾使阿辽沙感到惊讶,那是在三个星期以前,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自己的特别要求之下,德米特里哥哥曾初次把他带到她家来,介绍他和她相见。可是那次会面时,他们俩没怎么谈起来。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因为估计阿辽沙是十分害羞,所以似乎有意饶了他,一直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说话。阿辽沙不作声,但却清楚地看到了很多事情。使他惊讶的是这位傲慢的女郎的那种骄横放肆和自以为是。而这一切都是明白无疑的。阿辽沙觉得自己并没有夸张。他发现她那发光的黑色大眼睛十分美丽,同她那张苍白的、甚至有点发黄的椭圆形脸配起来特别相称。但是在这双眼睛里,正和在美丽的嘴唇的曲线里一样,有一点尽管可以使他的哥哥陶醉迷恋、却也许不能长久热爱的东西。德米特里在那次访问后曾缠住他,恳求他不要隐瞒他见到这位未婚妻后所得到的印象,他当时差不多很直率地对德米特里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同她会幸福的,但是,也许……是不安静的幸福。”
  “对呀,弟弟,有些人本来怎样就永远是怎样,他们不会向命运屈服的。那么你以为我不会永远地爱她么?”
  “不,也许你会永远地爱她,但是同她也许不会永远有幸福。……”
  阿辽沙当时说出自己的意见时,涨红了脸,不满意自己到底屈从于哥哥的请求,讲出了这样“愚蠢”的想法。因为他在说出来以后,立刻连自己都觉得这意见愚蠢到极点。而且这样武断地发表对一个女人的意见他觉得也未免有些惭愧。正因为这样他现在乍一看到向他跑过来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就更为惊惶地感到也许他当时的看法是很错误的。这一次她的脸上流露出朴质而毫不虚假的善意和坦率而热烈的真诚。以前使阿辽沙十分惊讶的“骄横和傲慢”,现在却只不过表现为一种勇敢而高贵的毅力和某种明显而有力的自信。阿辽沙刚一看到她,听她说出头几句话来,就明白她在与她如此爱恋的男人的关系方面所处地位的悲剧性,在她来说已不是秘密,她也许已经完全知道,肯定完全知道。但虽然这样,在她的脸上仍然闪耀着光明,充满着对于未来的信心。阿辽沙感到自己在她面前突然显得仿佛是蓄意犯了严重过错的人。他一下子就被征服了,被迷住了。除了这一切之外,他还从她说出的第一句话里就看出她处于十分强烈的兴奋状态,——也许在她身上是很不寻常的兴奋状态,甚至近于某种兴高采烈的心情。
  “我所以那么期待您来,是因为我现在只有从您、从您一个人那里才能打听出一切实话来,——从别人那里是无论如何得不到的!”
  “我来……”阿辽沙呐呐地说,弄得语无伦次了,“我是……他打发我来的。……”
  “啊,他打发您来的,我早就预感到了。现在我全都明白,全都明白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大声说,眼睛里突然闪出了光芒,“您等一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先对您说清楚,为什么我这样期待着您来。您看,我也许甚至比您自己还远远知道得更多;我并不需要您告诉我一些情况。我要求于您的是:我需要知道您本身对他最近的个人印象是什么,我需要您用极直爽而不加修饰的,甚至是粗鲁(唉,不管怎么粗鲁都行!)的形式对我说说,您自己现在对他怎样看,在同他今天相遇以后,对他的状况怎样看?这也许比我这个他已不愿意再见面的人自己去找他谈好一些。您明白了我希望于您的是什么了吗?现在,请告诉我他为什么事打发您到我这里来(我早就知道他会打发您来的!),——请您简单扼要地说,只说他最要紧的话!——”
  “他嘱咐我向您……致意,他说,再也不到您这里来了,……向您致意!”
  “致意?他就是这样说的,用这样的话么?”
  “是的。”
  “也许是一时不经意地说错了话,用了不合适的词吧?”
  “不,他正是嘱咐我一定要转达‘致意’这个词儿。还要求了我三次,请我不要忘记转达。”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现在请您帮我的忙,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我正需要您的帮助!我把我的想法对您说一说,您一定要告诉我,我想得对不对。假使他叫您向我致意是偶然的,并不坚持转达这句话,不强调这句话,那么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但是假使他特别坚持这句话,假使他特别要您不要忘记转达这个致意,——那么,他也许是处在兴奋的心情下,是一时冲动吧?作出了决定,却又害怕自己的决定!他不是迈着坚定的脚步离开我,而是从山上跳下去的。强调这个词儿,只能说明是逞英雄。……”
  “对,对!”阿辽沙热烈地表示同意,“我自己现在也这样想。”
  “既然这样,他还不是无可救药!他只是处在绝望的境地,可是我还能救他。等一等:他没有告诉您关于钱的事情,三千卢布的事情么?”
  “不但说过,而且这也许还是最使他绝望丧气的事。他说他现在已经丧失了名誉,什么都无所谓了。”阿辽沙热烈地回答,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他的哥哥也许真的还有出路和救星。“可是,难道您……已经知道关于钱的事情了么?”他补充说,忽然呆住了。
  “我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我曾发电报到莫斯科询问,早就知道钱没有收到。他没有汇出去,但是我没有吭一声。上个星期我又打听出来,他一直需要钱,现在还需要。……我这样做所抱的唯一目的是想让他知道,应该向谁开口,谁是他最忠实的朋友。可是不,他不愿意相信我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不愿了解我,他只把我当作一个女人看待。整整一个星期里我都在焦灼地思虑着: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他不为了花去三千卢布而在我面前感到害臊?也就是说,他可以对所有的人,对自己,却不必对我感到害臊。他对上帝不是会和盘托出而毫不感到羞惭么。那他为什么至今还不知道我可以为他而忍受一切呢?他为什么,为什么还不了解我,在经过过去的那些事以后,他怎么还竟敢不了解我?我打算救他的一生。他应该忘记我只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却居然在我面前为自己的名誉担忧!他不是对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并不怕开诚布公么?为什么我至今还够不上这个资格呢?”
  最后的几句话她是噙着眼泪说的:泪水已从她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我应该告诉您,”阿辽沙也同样用发颤的声音说,“刚才他同父亲中间发生的一桩事情。”他于是描述了那场戏,讲他怎样被打发去要钱,德米特里怎样闯了进来打了父亲一顿,以后又特别坚持地要求他阿辽沙来向她“致意”。……“他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阿辽沙最后轻声补充了一句。
  “您以为我不能忍受这个女人么?他以为我不能忍受么?但是他不会娶她的,”她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难道一个卡拉马佐夫家的人燃烧起这样的情欲后能够维持长久么?这是欲,不是爱。他不会娶她,因为她根本不会嫁给他。……”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又奇怪地笑了一笑。
  “他也说不定会娶她。”阿辽沙忧伤地说,低垂着眼睛。
  “他不会娶的,我对您说!这个姑娘是个天使,您知道么?您知道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异常热烈地大声说,“她是一个世上最奇妙的人物!我知道她十分迷人,但我也知道她善良,坚定,而且高尚。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也许您对我的话感到奇怪,也许您不相信我么?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我的天使!”她忽然对另一间屋子,对什么人喊起来,“你快到我们这里来。这个可爱的人阿辽沙来了。他对我们的一切事情全知道。您出来见见他吧!”
  “我就是在帘后等您叫我哩。”一个温柔的,甚至有点甜蜜的女人的声音说。
  帘子掀了起来,于是……正是那个格鲁申卡本人,喜孜孜地带着微笑走到了桌子跟前。阿辽沙的心里好象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牢牢地死盯着她,简直不能移开眼睛。啊,这就是她,那个可怕的女人,——那只“野兽”,象半小时以前伊凡哥哥想到她时脱口说出来的那样。可是谁想到在他面前站着的,猛一看来竟好象是一个极普通、极寻常的人物,——一个善良、可爱的女人,也许是美丽的,但完全跟所有其他美丽而又“寻常”的女人一模一样!她的确好看,甚至很好看,——俄罗斯式的美,使许多人为之倾倒的美。这个女人身材相当高,但却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矮些(卡捷琳娜完全是个高个子)。她的肌肉丰满,行动轻柔,几乎无声无息,仿佛温柔到一种特别甜蜜蜜的程度,也象她的声音一样。她走进来时,不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样迈着爽快有力的步子:相反地,是不声不响的。她的脚踏在地板上完全没有声音。她轻轻地坐在椅子上,轻轻地牵动华丽的黑绸衫发出一阵窸窣声,温柔地用一条贵重的黑羊毛围巾裹住自己象水沫般洁白丰满的脖颈和宽阔的肩。她年纪二十二岁,从面容看来也恰巧是这个年龄。她脸色很白,带着两朵粉色的红晕。她的面部轮廓似乎稍阔了些,下颏甚至有点突出。上唇薄,下嘴唇微微撅起,分外饱满,好象有点发肿。但是十分美丽而浓密的深褐色头发,乌黑的眉毛,带着长长睫毛的美妙的蓝灰色眸子,一定会使最冷淡和心不在焉的人甚至在人丛中、闲步时,在人头拥挤处,也会在这张脸的面前突然止步,并且长久地记住它。最使阿辽沙惊讶的是这张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她象孩子似的看人,象孩子似的为了什么而喜悦,她正是“喜孜孜地”走到桌子跟前来,似乎正在怀着完全象孩子般迫不及待的、信任的好奇心,期待着立刻出现一件什么事情。她的眼神可以使人心灵欢悦,——阿辽沙感到了这一点。她的身上还有一种东西他却不能,或者说他没法加以理解,但也许不知不觉间对他也产生了影响,那就是她躯体的一举一动间那种娇弱和温柔,以及行动时那种猫一般的无声无息。但尽管如此她的躯体却是强健丰满的。围巾下隐约可见那宽阔丰满的肩头,高耸而还十分年青的乳房。这躯体也许预示着将会重现维纳斯女神的风姿,虽然毫无疑问现在看来就已经有些比例过大之嫌,——这是一眼可以看出的。俄国女性美的行家看了格鲁申卡,一定能正确地预言,这种新鲜的、还年青的美,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会丧失和谐,身子发胖,连脸也变得肥肿,眼边额头将很快地出现皱纹,脸皮变得粗糙,也许发紫,——总而言之,那是短暂的美,转眼即逝的美,正是一切俄国女人身上所常见的。阿辽沙自然没有想到这层,但是他虽然着了迷,却还是怀着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深为惋惜似的自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拉长腔调,不能自自然然地说话呢?她这样做,显然是在这音节和字音的拉长和做作的甜蜜腔调里发见了美。这自然只是一种醉心于不良风度的不良习惯,说明着所受教育的低下,以及从小就养成的对于文雅的庸俗理解。但虽然如此,这样的口音和语调在阿辽沙看来,跟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喜悦的神情,和眼里那种象婴孩般宁静幸福的目光,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矛盾!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立刻把她让在阿辽沙对面的沙发上,好几次欢欣地吻她的嘻笑的嘴唇,简直好象爱上了她。
  “我们是初次相见,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女主人狂喜地说,“我想认识她,见见她,我想到她那里去,但是我刚一表示了这种愿望,她就自己先来了。我早就知道我同她可以解决一切,解决一切的!我的心里有这样的预感。……有人劝我不要走这一步,但是我预感到了结果,而且果然并没有弄错。格鲁申卡对我解释了一切和她的全部打算;她象善良的天使那样飞到这里,带来了安宁和喜悦。……”
  “您竟不嫌弃我,亲爱的、高贵的小姐。”格鲁申卡象唱歌似的拉长着调子说,脸上一直带着可爱的、喜悦的微笑。
  “您不准对我说这种话,您这女魔法师,您这美人儿!能够嫌弃您么?我再吻一下您的下嘴唇。您的嘴唇好象有点发肿似的,那现在就让它再肿些,再肿些,再肿些吧。……您瞧,她笑得多可爱,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瞧着这样的天使,真是从心里高兴。……”阿辽沙脸红了,发出看不出的、轻微的颤抖。
  “您宠爱我,亲爱的小姐,可也许我根本不配消受您的爱。”
  “不配!她竟会不配!”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又热烈地叫了起来,“您要知道,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们有着爱幻想的头脑,我们有着任性但却非常非常骄傲的心!我们高尚,我们宽宏,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这您知道不知道?我们只是不幸。我们太轻易地就对一个也许毫无价值的或轻浮的人作出任何牺牲。有这么一个人,也是军官,我们爱上了他,我们把一切都献给了他,那是很久以前,五年以前的事了,但是他却忘掉了我们,另娶了妻子。现在他成了鳏夫,他写信来说要到这里来,——可是您知道么,我们直到现在还是只爱着他一个人,而且终身爱着他!他一来,格鲁申卡就又会有幸福了,而这整整五年中她是不幸的。不过谁能责备她,谁能自夸得到过她的青睐呢?只有那个瘸腿的老头子,那个老商人,——可是他实际上还不如说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朋友,保护人。他遇见我们时,正当我们处在绝望和痛苦中,被我们所爱的人遗弃的时候,……要知道她当时甚至想投水自杀,是那个老人救她的,是他救她的呀!”
  “您真会替我辩护,亲爱的小姐,您在一切事情上都是那么性急。”格鲁申卡又拉长调子说。
  “我在辩护?难道我们有资格来辩护?再说我们这会儿还敢替您辩护么?格鲁申卡,天使,请您把手伸给我,您瞧这只胖胖的、美丽的小手,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看见这只手了么,是它带来了幸福,她使我复活,我现在要吻它,手腕,手心,这样,这样,这样!”她仿佛陶醉了似的接连三次吻着格鲁申卡那只确实极美的,也许太肥胖的手。而那一位呢,在伸出这只手来以后,轻轻发出神经质的、清脆动人的笑声,望着这位“亲爱的小姐”,对于自己的手被人家这样吻着,显然感到很愉快。“也许,太兴高采烈了吧。”阿辽沙的头脑里闪出这个念头。他脸红了。他的心一直似乎特别地不安。
  “你当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的面这样吻我的手,亲爱的小姐,真使我感到羞惭。”
  “难道我这样做是想羞你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有点奇怪地说,“唉,亲爱的,您真是太不理解我了!”
  “可您也一样可能还并不十分了解我啊,亲爱的小姐,我也许比您表面看到的要坏得多。我心里是坏的,我喜欢任性。当时我把可怜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迷住,只是为了嘲笑嘲笑他。”
  “但现在您不又在救他了么。您已经答应过。您要使他醒悟,您要对他直说,您早就爱上了别人,现在那人正向您求婚。……”
  “哦,不,我并没有答应这样说。这一切都是您自己对我说的,我并没有答应。”
  “这么说,我没有了解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轻声说,脸上似乎有点发白,“您答应过……”
  “哦,不,天使小姐,我一点也没有答应过您什么事情。”格鲁申卡仍然带着那快乐和天真无邪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轻轻打断她的话头。“现在就看得出了,高贵的小姐,在您面前的我这个人是个脾气多么坏和多么一意孤行的女人。我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我刚才也许答应过您什么,可现在又想:也许我突然又有点喜欢起他,喜欢起米卡来了,——我已经喜欢过他一次,甚至喜欢了几乎一个钟头哩。也许现在我会立刻走去对他说,让他从今天起就留在我的家里,……瞧我是个多没有常性的人。……”
  “您刚才……完全不是这样说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勉强低声挤出一句话来。
  “哦,刚才!可是我是个软心肠的蠢女人。只要想一想,他为我受了多少罪!我回家后忽然怜惜他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我料不到……”
  “唉,小姐,您对待我真好,您真是高尚。可现在,由于我这种脾气,您也许要不爱我这傻女人了。请您把您可爱的小手伸给我,天使似的小姐。”她温柔地请求,仿佛带着崇拜的神情,握住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手。“亲爱的小姐,我现在握住您的手,也要象您对我那样地亲吻它。您吻了我的手三次,我得吻您三百次才算还清。就这么办吧。以后的事全听上帝的安排,也许我会成为您真正的奴隶,乐意一切都奴隶似的听您的吩咐。上帝决定怎样就怎样吧,我们彼此根本用不着预先约定什么,答应什么!小手啊,您的小手真可爱极啦!您这可爱的小姐,您这让人无法相信的美人儿!”
  她轻轻地把那只手端到自己的嘴唇边, 真的怀着那个奇怪的目的: 在接吻上“还清欠账”。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并没有挣脱手:她怯生生地怀着一线希望听到了格鲁申卡最后所说的那句尽管也说得非常古怪的诺言:乐意“奴隶似的”听她的吩咐。她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的仍旧是那种坦白、信任的表情,那种明朗的愉快心情。……“她也许太天真烂漫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心里闪出了希望。这时候格鲁申卡正在仿佛陶醉于那只“可爱的小手”似的,慢慢地把它举近自己的唇边。但是刚要到唇边的时候,她忽然捏住那只手停了两三秒钟,似乎在那里思索着什么。
  “您猜怎么着,天使小姐,”她突然用最最温柔、甜蜜的声音拉长着调子说,“您猜怎么着,我偏不来吻您的小手。”她异常快乐地轻轻笑了起来。
  “随您的便……您怎么啦?”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吃了一惊。
  “请您留着这事当个纪念,那就是您吻过我的手,可是我没有吻您的手。”她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光来。她可怕地紧紧盯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
  “你这蛮不讲理的女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说,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满脸通红。格鲁申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我还要马上去告诉米卡听,说您怎样吻我的手,我却完全没有吻您的。他真会笑得不可开交呢!”
  “贱货!滚!”
  “哎哟,真不害臊,小姐,真不害臊,您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太不象样了,亲爱的小姐。”
  “滚出去,出卖肉体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吼叫了起来。她那完全扭曲了的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发抖。
  “还讲起什么出卖肉体的来了。您这个千金小姐在黄昏的时候跑到男人家里去要钱,亲自送上门去出卖色相,我是知道的。”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喊了一声,正想朝她扑过去,但是阿辽沙拼命地拦住了她:
  “一步也别动,一个字也别说!您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回答。她会走的,马上会走的!”
  正在这当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两位亲戚听到喊声跑进屋来,女仆也跑来了。大家都连忙奔到她身边去。
  “我是要走了,”格鲁申卡说,从长沙发上拿起了短外套,“阿辽沙,亲爱的,送我一下!”
  “走吧,您快些走吧!”阿辽沙在她面前合著双手恳求她说。
  “亲爱的阿辽沙,送送我吧!我在路上要对你说一句很好听、很好听的话!阿辽沙,我是为了你才闹出这场戏来的。送送我吧,宝贝儿,以后你会喜欢我的。”
  阿辽沙绞着两只手,扭过身去。格鲁申卡清脆地朗声笑着,从屋里跑出去了。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犯起病来。她号啕大哭着,痉挛得死去活来。大家都在她身边忙作一团。
  “我警告过您的,”大姨母对她说,“我不让您走这一步,……您太火爆了,……怎么能决心走这样一步呢!您不知道这类东西的性子,这女人听说比别的人更坏。……不行,您真是太任性了!”
  “她是一只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嚷道,“您为什么拦阻我,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要狠狠打她一顿,打她一顿!”
  她在阿辽沙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许是根本不想控制。
  “应该抽她一顿鞭子,送到断头台上,交给刽子手,当着众人面前!……”
  阿辽沙退到门旁。
  “但是上帝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嚷叫起来,把两手一拍,“他呢!他竟会那么不正直,那么没人性!他竟对这东西讲那件事情,在倒楣的、永远可诅咒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情!‘送上门去出卖色相,亲爱的小姐!’她竟知道了!您的哥哥真是混蛋,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
  阿辽沙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找出一句话来。他的心难受得都疼痛了。
  “您走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觉得羞耻,我觉得可怕!明天……我跪着哀求您明天来一趟。您不要怪我,饶恕我吧,我不知道下一步拿自己怎么办!”
  阿辽沙走到街上,仿佛连脚步都迈不稳了似的。他也想和她那样哭一场。一个女仆忽然追上前来。
  “小姐忘记把霍赫拉柯娃太太的信转交给您,这信从午饭的时候就在我们这里了。”
  阿辽沙机械地收下那个玫瑰色的小信封,下意识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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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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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又一个失去了的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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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城里到修道院只有一俄里路多一点。阿辽沙在这时已经行人稀少的路上匆匆地走着。天快黑了,三十步外就已看不清东西。在中途有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棵孤零零的柳树底下看得出有一个人的身影。阿辽沙刚刚走到十字路口,那个人就一下冲出来,跑到他身旁,用凶狠的声音喝道:
  “掏出钱包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原来是你呀,米卡!”阿辽沙惊奇地说,被他吓了一大跳。
  “哈,哈,哈!你没有料到么?我心想:上哪儿等你好呢?在她家附近吗?从那里出来有三条路,我会找不到你的。后来才想到上这儿来等,因为心想他一定会经过这里,到修道院去是没有别的路的。唔,你有什么话直说吧。你压扁我吧,象压死一只蟑螂似的……可是你怎么啦?”
  “没什么,哥哥,……我是被吓坏了。唉,德米特里,刚才父亲流的血……”阿辽沙哭了,他早就想哭,现在他的心里忽然好象决了口。“你几乎杀死他,……还诅咒他,……而现在……刚刚……你还开玩笑,……‘掏出钱包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那有什么?不正经么?不合时宜么?”
  “不是的,……我只是……”
  “等等。你瞧这黑夜:你瞧,这是多么阴沉的黑夜,满天乌云,起了多大的风!我躲在这棵柳树底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作证!):为什么还要这样受苦下去,还等候什么?这里是一棵柳树,有手帕,还有衬衫,立刻可以拧成一根绳子,还可以加上一条背带,——干吗不让世界少一个累赘,不再为了我这下贱生命丢脸!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你走了过来,——天呀!真好象有什么东西忽然从天外飞来:这么说,到底还有一个人是我所爱的,现在走来的正是他,正是这个小人儿,我的亲爱的小兄弟,这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也是唯一爱着的人!我是那么爱上了你,我在那一刻是那么地爱你,所以我就心想:让我立刻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可这时突然心生一个愚蠢的念头:‘让我逗他笑笑,吓唬他一下子。’这样我就象傻子似的喊起‘掏出钱包来!’请你原谅我这种愚蠢举动,——这不过是胡闹,其实我的心里……也是很正经的。……算了吧。还是请你说说,那里的情形怎么样?她是怎么说的?刀劈也好!斧锯也好!不要怜惜我!她气极了么?”
  “不,不是的。……那里完全不是你想的这种情况,米卡。那里……我在那里刚才碰见了她们两个人在一块儿。”“哪两个人?”
  “格鲁申卡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去了。”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惊呆了。
  “不可能!”他嚷道,“你说梦话!格鲁申卡会在她家里!”
  阿辽沙把从他走进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的时候起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讲述了一遍。他讲了十分钟左右,不能说讲得十分流畅和有条有理,但似乎传达得很明白,把握住了那些最主要的话和最主要的行动,而且还常常通过一言半语鲜明地传达出了自己的感受。哥哥德米特里默默地听着,两眼吓人地直勾勾凝视着。但是阿辽沙明白他已经全都了解,已经领会了全部事实。不过随着故事的进展,他的脸色不但越来越阴沉,而且仿佛还越来越可怕。他皱紧眉头,咬紧牙根,他那呆板的目光显得更加呆板、固执和可怕。……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个的脸,本来显出愤恨和狂怒,一下子忽然又变了,变得想不到地那么快,紧闭的嘴唇松开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之间发出了最毫不抑制而又毫不做作的大笑。他简直被笑声噎住了,笑得甚至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结果还是没有吻手!还是没有吻,就这么跑走了!”他终于喊了出来,带着一种病态的狂喜神情,——如果这种狂喜不是这样的自然真率,那么也可以称之为无礼的狂喜,——“她竟大声叫她老虎!真是母老虎!应该把她送上断头台去么?是的,是的。应该,应该,我自己就是这个意见,早就应该!你瞧,弟弟,送她上断头台是可以的,但是首先自己应该恢复健康。我了解这位横蛮无礼的女王,她的整个面目,整个面目全在这件吻手的事情上显露出来了,这女魔!她是世界上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一切女魔中的女王!这也能让人感到一种特殊的痛快!那么她跑回家去了么?我立刻去……嗯……我要立刻跑去找她!阿辽沙,你不要骂我,我不是也同意,把她绞死都还嫌轻么。……”
  “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呢?”阿辽沙伤心地叫道。
  “那一位我也看透了,那一位我也从里到外彻底看透了,而且从来没有看得这样清楚过!这简直等于是发现全球的四大洲,说错了,五大洲!走了这样的一步!这正是那个女学生卡钦卡的本色,她为了拯救父亲这样一个慷慨的念头,竟不怕跑到一个粗野无礼的军官家里去,甘冒被人家侮辱的危险!真是充满骄傲,渴望冒险,渴望对命运挑战,向无边的深渊挑战!你说那位姨母曾经阻拦过她么?你知道,她那位姨母自己就是个专横的人,她原是莫斯科的那位将军夫人的亲姐姐,她的鼻子翘得比别人还要高,但是丈夫被揭露侵吞公款,丧失了一切,连田产,和其它一切,于是这位骄傲的太太忽然降低了调门,至今也没有提高起来。那么说她曾阻拦卡捷琳娜,可是卡捷琳娜不听。‘我能战胜一切,一切都由我支配;只要我愿意,也可以引诱格鲁申卡上钩,’——结果是……她过于自信,自负太甚,那怨谁?你以为,她是故意首先吻格鲁申卡的手,是有狡猾打算的么?不,她是当真的,她是真的爱上了格鲁申卡,不是格鲁申卡,而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美梦,——因为这是我的幻想,我的美梦!好阿辽沙,你是怎么脱身逃出她们这些人的掌心的?是不是撩起修士服,溜之大吉?哈,哈,哈!”
  “哥哥,可是你却好象毫不在意你对格鲁申卡讲了那天发生的事,而格鲁申卡刚才竟当面冲着她说,‘您自己私下到男人家里去出卖色相!’这是多么对不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哥哥,还有比这侮辱再厉害的么?”使阿辽沙感到最痛苦的一个念头,是哥哥似乎高兴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受辱,尽管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哎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可怕地皱紧眉头,举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虽然阿辽沙刚才已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怎么委屈,怎么喊:“你的哥哥真是个混蛋!”这一切事情全讲了出来,可是他似乎现在才注意到。“真的,也许我确实对格鲁申卡讲过卡捷琳娜所说的那个‘倒楣’的日子的事情。对,是那样,是讲过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是在莫克洛叶,我喝醉了酒,吉卜赛女人在唱歌,……但是我哭着,当时我痛哭着,跪在地上,向自己心头卡嘉的形象祈祷,格鲁申卡是明白这意思的。她当时全都明白,我记得,她自己也哭着。……哎,见鬼!现在还能不这样么?当时哭泣,现在呢,……现在是‘当胸一剑’,女人都是这样的。”
  他垂下头,沉思起来。
  “是的,我是混蛋,毫无疑问是混蛋,”他忽然用阴沉的声音说,“不管哭不哭,总是一个混蛋!你可以转告她,我接受这个称呼,如果这能使她解恨的话。够了,再见吧,有什么可谈的?没有快乐的事情。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也不愿意再跟你相见,除非到某一个最后的时刻。别了,阿历克赛!”他紧紧握了握阿辽沙的手,还是低垂着眼皮,头也不抬,仿佛一下挣脱开一般,大踏步向城里走去了。阿辽沙目送着他,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突然永远离开了。
  “等等,阿历克赛,还要坦白一点,只对你一个人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又回过头来。“你看我,仔细看我:你瞧,这里,这里,这里还正在孕育着一件可怕的不名誉的事情。”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面说着“这里,这里”,一面用拳头捶着胸脯,神情很奇特,好象这不名誉的事情就潜藏在他的胸脯里面,或是在某一地方,也许在口袋里,或是密缝后挂在脖子上。“你已经知道我:我是坏蛋,公认的坏蛋!但是你要知道,无论我从前、现在或将来做过什么事,它和现在,和眼前这一刻藏在我胸头的这件不名誉的事比起来,在卑劣的程度上是简直无法相比的。这件事就藏在这里,这里,它正在酝酿实现,而我本来是完全可以停止这事的进行的,既可以停止,也可以实行,你要记住这一点!但是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实行它,决不停止。我刚才对你什么都讲了,却没有讲这件事,因为连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说出它来!我还能停止;我一停止,明天就可以挽回整整一半已失去的名誉,但我不停止,我要实行卑劣的计划,你可以预先做我的证人,证明我事先就清醒地对你说过这事!毁灭和黑暗!用不着再解释,到那时候你自会知道。恶臭的胡同和女魔!别了。不必为我祈祷,我不配,也完全用不着,完全用不着,……我完全不需要!走吧!……”
  他突然走了,这一次是完全走了。阿辽沙也朝着修道院走去:“我怎么会,怎么会再见不到他了?他说的是什么话?”他觉得奇怪极了,“明天我一定要去看他,寻找他,专门寻找他。他说的是什么话!……”
  他绕过修道院,穿过松树林,一直走进庵舍。虽然这时已到了不放人进门的时候, 可是人家还是给他开了门。 当他走进长老的修道室的时候,他的心战栗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走出去?为什么长老要打发他进入‘人世’?这儿一片静寂,这儿是神圣的地方,而那里——却扰攘不安,那里是一片黑暗,会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误入歧途。……”
  见习修士波尔菲里正在修道室里,还有司祭佩西神父也在,他整天每隔一小时就来打听一下佐西马长老的健康。阿辽沙惊恐地听到长老的病况愈来愈恶化了。甚至通常晚上和修士们的谈话今天也不能举行。照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以后,临睡以前,修道院的全体修士都聚到长老的修道室里,每人朗声向他忏悔今天自己的过失,罪孽的幻想,念头,一切诱感,甚至相互间的口角,如果有这类事发生了的话。有的人竟跪下来忏悔。长老加以宽赦,调解,训示,判处悔罪,给予祝福,然后让他们回去。反对长老制的人们所不满意的也就是修士间的“忏悔”,说这是对作为一种圣礼的忏悔的亵渎,几乎犯了渎圣罪,实际这完全是两回事。他们甚至向教区主管方面提出,说这样的忏悔不但不能达到良好的目的,而且确实会有意地把人引到罪孽和引诱中去。他们说修士中有许多人觉得到长老那里去是桩苦事,只是因为大家都去,不愿意使人家认为他们骄傲和具有反叛思想才勉强去的。有人说,修士中有些人在晚间去忏悔的时候,彼此事先约定:“我说我早晨对你发过脾气,你就给我证实,”这是为了有话可说,为了能敷衍了事。阿辽沙知道,有时确曾发生过这类事情。他也知道修士里有人还最恨按照惯例,甚至隐修者所收到的家信,也必须先送到长老那里去,由他拆开来先看。自然,原来设想,这一切都应该自由、热诚而真挚地进行,以求达到自愿地服从和拯救性地施行训诫的目的,然而实际上发生的情况却是,有时非但弄得很不诚恳,相反地,只显得做作和虚假。但是修士中辈分老的和有经验的一些人坚持自己的主见,认为凡是诚恳地走进这墙里来修行的,这类修持和苦行肯定可以使他们得救,给予他们极大的利益;但是相反地,如有人引以为苦,产生埋怨,那么反正他们就好象已经不是修士了,本来就不应当来进修道院,这类人的位置是在俗世间。罪孽和魔鬼,不但在俗世里,即使在教堂里,也是无法回避的,所以完全不该对它们纵容姑息。
  “他衰弱得很,净要睡觉,”佩西神父为阿辽沙祝福以后,轻声告诉他,“很难叫醒他。不过也用不着去叫醒了。刚才醒过五分钟,请求向修士们转致祝福;请他们为他作晚祷。还打算明早受一次圣秘礼。又想起了你,阿历克赛,问你出去了没有,我们回答他说在城里。‘我就是祝福他要他这样的;他的位置是在那里,目前还不是在这里。’——这就是他提到你时所说的话。他想到你时总是流露着爱和关心。你明白自己是受到多大的恩惠么?不过他为什么决定你暂时应该到尘世里去呢?他一定对于你的命运预见到了什么!你要明白,阿历克赛,即使你真回到尘世去,那也应当把它作为是去修长老指定给你的功课,而并不是去投身于空虚的浪游,不是去追求尘世的享乐。……”
  佩西神父出去了。长老即将逝世一点,对于阿辽沙来说是毫无疑义的,虽然他也许还能活上一两天。阿辽沙坚定而且热烈地决定,虽然他曾答应和父亲,霍赫拉柯娃母女,哥哥,以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等人会面,明天也决计不出修道院一步,一定要留在长老身旁,直到他去世为止。他的心中充满了热烈的爱,他痛心地责备自己,竟会在城里有一个短暂的时间完全忘记了那个被自己遗留在修道院中的垂死的人,那个自己平素在世上最最敬爱的人。他走进长老的卧室,跪下来,向睡着的人叩头。长老静静地,动也不动地睡着,轻微地呼吸着,均匀而且几乎觉不出来。他的脸是安静的。
  阿辽沙回到另一间屋子,——就是长老早晨接见宾客的那间,——脱下皮靴,几乎和衣躺在坚硬狭窄的皮沙发上,——长久以来他就每夜经常睡在这里,只加上一个枕头。刚才他的父亲叫嚷着提到过的褥子,他早已忘记了铺垫。他只脱下修士袍,盖在身上,代替被子。今天在临睡之前,他急忙跪下来,祈祷了很长时间。他在热烈的祷词中,不求上帝为他消释他的不安,只求给他那种欣悦的感动心情,以前,在他赞颂过上帝以后(这是他临睡前祷词照例的内容),时常有这样的心情降到他心灵里来。降临他身上的这种快乐心情引他进入轻松安静的梦乡。今天也正在这样祈祷的时候,他偶然间忽然在衣袋里摸到那封小小的、玫瑰色的信,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女仆在中途追上来转交给他的。他感到有点困惑不安,但仍旧念完了祷词。 接着在迟疑了一会儿以后, 便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封短信,署名“丽萨”,——这就是早上当着长老那样取笑他的,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那个年轻的女儿。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写道,“我瞒着一切人,也瞒着妈妈给您写信,我知道这是很不好的。但是如果不对您说出我心里产生的一切话,我就活不下去,这些话除去你我两人以外,事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但是叫我怎样对您说出我十分渴想要对您说的话呢?据说,纸张不会脸红,告诉您,这是不对的,纸张也脸红得和我现在一样。亲爱的阿辽沙,我爱您,从儿童时代起就爱,从莫斯科起,那时您还完全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我终身爱您。我的心选中了您,我愿意和您结合,白头到老,同生共死。自然先决条件是您必须脱离修道院。关于年龄一层,我们可以等待法律允许的时候。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恢复健康,可以走路,跳舞。这是用不着多说的。
  “您看,我是一切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不能猜想:那就是您读了这封信以后,会对我怎么想?我爱笑,好淘气,我刚才惹您生气,但是我对您说实话,我在执笔以前,曾向圣母像祷告,现在还在祷告,几乎哭泣。
  “我的秘密现在掌握在您的手里了,明天您来时我不知道怎样看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假使我象刚才那样,看到您的脸时,又象傻瓜一样按捺不住,大笑起来,那可怎么办呢?您一定会认为我是好取笑的坏女人,不再相信我这封信。因此我恳求您,亲爱的,如果您对我有一点同情,在您明天走进来的时候,不要过于正面看我的眼睛,因为我的眼神和您相遇的时候,我一定会忽然大笑起来,何况您又穿着这种长袍。……现在,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全身发冷,所以您走进来的时候,暂时请您不要看我,可以看母亲或窗外。……
  “我居然给您写了情书,我的天,我做出了什么事情!阿辽沙,请您不要瞧不起我。如果我做了很坏的事,使您生气,那么请您饶恕我。现在,我的也许会永远使我失去了名誉的秘密交在您的手中了。
  “我今天一定要哭。再见吧,直到那可怕的再见时刻。丽萨。
  “又及。阿辽沙,请您一定,一定,一定要来!丽萨。”阿辽沙不胜惊奇地读完这封信,读了两遍,想了想,忽然轻声而甜蜜地笑了。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在他看来这笑声是有罪的。但是过了一会,他又那样轻声地、幸福地笑了。他慢吞吞地把信装进信封,画了十字,躺下来。他的心灵的纷扰忽然过去了。“上帝,愿你宽恕这些人,保佑这些不幸的、心情不安的人们,给他们以指引。你掌握着道路:指给他们道路使他们得救吧。你就是爱。你给一切人送来欢乐!”阿辽沙喃喃地说,画着十字,渐渐沉入了静谧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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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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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折磨
             第一节 费拉庞特神父
  阿辽沙在清早天还没亮时被叫醒了。长老醒来,感到很软弱,却仍想离开床坐到靠椅上去。他神志极清;脸色虽然非常憔悴,却是清朗的,几乎是快乐的,眼神也是愉快、和蔼而恳切的。他对阿辽沙说:“也许我活不过今天了。”后来他想忏悔,并且立刻行受圣餐礼。他象往常一样向佩西神父作了忏悔。在完成这两种圣礼以后,就开始行临终涂油礼。司祭们到齐了,修道室渐渐聚满了在隐修庵里修行的修士们。这时天已大亮。修道院里的人也陆续来了。仪式结束后,长老想和大家告别,——同他们亲吻。因为修道室里挤不下,先来的人陆续出去,好让别的人进来。阿辽沙站在长老旁边,长老这时又在靠椅上坐好了。他尽力所能及地说话,讲道,他的嗓音虽然很低,但还十分坚定。“我给你们讲道讲了多少年,也就是出声说了多少年的话,好象已经养成了动辄就说话,一说话就给你们讲道的习惯,现在弄得沉默对我来说倒比讲话似乎还要更难些,即使是现在,亲爱的神父们和修士们,在我身体非常衰弱的时候也是这样。”他说着笑话,亲切地环视着聚在他身旁的人们。阿辽沙后来记住了一些他当时所说的话。但尽管说得很清晰,嗓音也相当坚定,他的话却很不连贯。他讲了许多事情,似乎想在临死以前,把一生中没有全说出来的一切一下子倾吐出来,再说一次,并且不单单是为了说教,而且仿佛是渴望无一例外地跟一切人分享自己内心的喜悦和欢欣,在自己一生中再一次吐露自己的胸臆。……
  “你们应该彼此相爱,神父们,”长老教诲说(据阿辽沙后来所能回忆起来的),“爱上帝的人民。我们并不因为自己来到了这里,关在这个院子里,因此就比俗世的人们神圣些,正相反,凡是来到这里的人,正因为他来到这里,就已经自己意识到他比所有俗世的人们,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坏些,……一个修士以后住在这个院子里越久,就应该越加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根本没有必要到这里来。只有当他意识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坏,而且应该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面前为人类的一切罪恶——不管是全体的或是个人的罪恶负责,那时我们才算达到了隐修的目的。因为你们要知道,亲爱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对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负责,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这不但是因为大家都参与了整个世界的罪恶,也是因为个人本来就应当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个人负责。这种认识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终极目标。因为修士并不是特殊的人,而不过是世上一切人都应该做的那种人。惟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心才得到了感动,滋生了广博无垠、充塞天地、不知餍足的爱。那时候你们每个人就会有力量用爱获得全世界,用泪洗净全世界的罪恶。……你们每人应该省察自己的心,不断自行忏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恶,即使已经觉察了以后也不要怕,只要有悔悟心就行,但是不应该和上帝讲条件。我再说一遍,你们不应该骄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骄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骄傲。不要憎恨排斥你、侮辱你、责骂你、诽谤你的人。不要憎恨无神派、教唆坏事的人和唯物论者,——不但对他们中善良的人,甚至对其中的恶人也不要恨,因为即使在他们里面,也有许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你们要在祈祷中这样提到他们:主,救一切无人替他们祈祷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愿向你祈祷的人们。而且还应该马上补充说:主啊,我并不是因为高傲自大才这样祈祷的,因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还要低劣。……你们应该爱上帝的人民,不要让外来的人搅乱羊群,因为如果你们沉迷在怠惰和洁身自好的骄傲之中,尤其是陷在贪婪之中,就会有人从四面八方前来掠夺你们的羊群。要不断地给人民讲解福音,……不要敲诈勒索,……不要爱金银,不要收聚它们。……你们应该信仰,举起旗帜,高高地举着。……”
  长老说的话比在这里转述的和阿辽沙后来记下来的要凌乱得多。他有时完全中断了说话,似乎要歇一歇力,喘口气,但却仿佛一直心情十分高兴。大家十分感动地听着他,虽然有许多人对他的话感到奇怪,觉得它暧昧晦涩,……以后大家才又重新记起他的这些话来。阿辽沙中间偶尔从修道室走出来一会儿,他对于聚在屋内屋外的修士们普遍的激动和期待的神情感到很惊讶。有些人的期待几乎是惊惶不安的,另一些人则是庄严肃穆的。大家全期待在长老圆寂后立刻会有伟大的事情发生。这期待从某种观点看来几乎是浅薄的,但是甚至最严肃的长老们也受了这种影响。其中司祭佩西神父的脸最为严肃。阿辽沙走出修道室,是因为拉基金从城里回来了,暗地叫一个修士请他出来,交给他一封霍赫拉柯娃太太写来的古怪的信。她告诉阿辽沙一件来得十分凑巧的很有意思的新闻。原来昨天曾来向长老膜拜、求他祝福的虔诚的平民妇女中有一个住在城里的老妇人普罗霍罗芙娜,是个士官的寡妇。她的儿子瓦先卡由于职务关系远行到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去了,她已经有一年没有接到任何信息。她问长老:可不可以把她儿子作为死者在教堂里追荐,祈祷他的亡魂安息?长老严峻地回答她,不准她做这样的祈祷,说这等于是施行妖术。但接着因她的无知而宽恕了她,并解释说这“好象看预言书一样”(霍赫拉柯娃太太信里这样说),同时还安慰了她:“说她的儿子瓦先卡一定活着,他不是自己快要回来,就是快要寄信回来,所以她应该回家去等着。”结果怎样呢?霍赫拉柯娃太太兴高采烈地补充说:“预言竟一字不差地实现了,甚至还多些。老太太刚回家,人家就交给她一封已在等着她的从西伯利亚奇来的信。不但这样,瓦夏在这封他中途从叶卡捷琳堡①写来的信里还通知他的母亲,说他本人正在随同一位长官一起返俄途中,在接到此信后三星期内即可‘指望拥抱自己的母亲’。”霍赫拉柯娃太太坚决而且热烈地请求阿辽沙立刻把这新出现的“预言的奇迹” 通知院长和全体修士, 因为“这是应该使所有的人,大家都知道的!”她在信的末尾这样感叹地说。这封信写得匆忙潦草,每一行里都流露出写信人的激动的心情。但是阿辽沙已经用不着通知修士们了,因为大家已经全都知道:拉基金在打发修士去找阿辽沙的时候,还托他“恭敬地禀知佩西神父阁下说拉基金有事报告,但因极为重要,所以一分钟也不敢延搁,为此惶恐地请求原谅他的冒昧”。因为修士在通知阿辽沙之前已先把拉基金的请求向佩西神父报告过了,所以阿辽沙出来读了信以后,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立刻把信转交给佩西神父,作为一个证据罢了。连这位态度严峻、不肯轻信的人,皱着眉头读完关于“奇迹”的报告以后,也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他的两眼放光,嘴角忽然露出了庄严而热切的微笑。
  ——
  注:①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旧称。
  ——
  “我们竟还能见到这样的事么?”他好象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了出来。
  “我们还能见到这样的事,还能见到这样的事!”四周的修士们重复地说着,但是佩西神父重又皱起眉头,请大家至少暂时不要向任何人声张。“现在还有待于进一步证实,因为世俗人士中轻率的举动太多了,况且现在这件事情也有可能是偶尔自然地发生的。”他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似乎是为了使自己安心,但几乎连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所持的保留态度,这是旁边听着的人看得十分清楚的。与此同时,这“奇迹”自然也已传遍了整个修道院,甚至传到许多到修道院来参与弥撒的人们那里。其中对这个新发生的奇迹最感到吃惊的,是昨天才从极北的奥勃多尔斯克地方来到这里挂单的那个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他昨天站在霍赫拉柯娃太太身旁,向长老膜拜,曾指着那位太太的被“治愈”了的女儿,热切地问长老:“您怎么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问题是:现在他已经有点困惑不解,几乎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还在昨天晚上的时候,他去见了修道院的神父费拉庞特。这位神父住在蜂房后面一间单独的修道室里。这次拜访很使他吃惊,引起他强烈的、可怕的印象。费拉庞特老神父就是那个虚心持斋和发愿保持缄默的年老修士,我们已经说到过他是反对佐西马长老——主要是反对长老制的人,他认为长老制是一种轻浮而有害的新花样。这位反对者虽然是缄默者,几乎同谁也不说一句话,但却是很危险的。他的危险主要在于有许多修士十分同情他,连到这里来的世俗人士里面也有很多人尊敬他,把他看作伟大的苦修者和有德行的人,尽管也无疑地看出他是一个疯僧。但是正是这种疯劲使人着迷。费拉庞特神父从不去见佐西马长老。他虽住在庵舍里,却没有人用庵舍的规矩去约束他,这也正是因为他的一切举止常显出疯狂的样子。他大约有七十五岁了,也许还要大些。他住在院墙角上蜂房后面一间差不多要倒塌的旧木头修道室里。这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还在前一个世纪,为一个也是很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约纳神父修建的。那个神父活到一百零五岁,关于他的苦行至今在修道院里以及附近一带还流传着许多有趣的传说。费拉庞特神父在七年以前设法也搬到这个平静的小修道室里来住,——这修道室简直就是一间农舍,但是又很象钟楼,因为里面有许多捐献的神像,神像前面还点着捐献的长明灯,好象费拉庞特神父就是被派在那里负责看管它们和点燃油灯的。听说他三天只吃两磅面包,决不再多,——这是一点也不假的;一个就住在养蜂场里看守蜂房的人每三天给他送一趟,但他就连跟侍候他的这个看蜂房的人也很少讲话。四磅面包连同礼拜天晚弥撒后院长准派人给这位疯僧送来的圣饼,就是他一星期的全部食粮。罐里的凉水每天给他换一次。他很少出来做弥撒。到修道院来膜拜的人们看见他有时整天跪着祈祷,不起身,也不朝旁边看。有时即使同这些人对答几句,也极简单零乱,古里古怪,而且常常近于粗鲁。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他也会同外来的人谈天。但多半只说些奇特的字眼,给访客一个哑谜,然后不管人家怎样请求,也决不再加以解释。他没有教职,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在一些无知无识的人们中间流传着一种很奇怪的谣言,说费拉庞特神父和天神们有来往,只同他们谈话,所以对人们沉默不语。偶然闯进养蜂场的那个奥勃多尔斯克来的修士,按照养蜂人(也是个十分沉默阴郁的修士)的指点,向院墙边费拉庞特神父的修道室里走去。养蜂的人曾预先说过:“他也许会象同外来的人一样跟你说话,也许完全不理你。”这位修士去的时候,正象他以后自己所说,心里十分害怕。时间已经很晚。费拉庞特神父这次坐在修道室门旁一个矮长凳上。一棵很大的老榆树在他的头上簌簌作响。夜晚的寒气袭来。奥勃多尔斯克的修士跪在这位疯僧面前磕头,请求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面前磕头吗?”费拉庞特神父说,“快起来!”
  修士起来了。
  “你赐给祝福,也受了祝福。坐在旁边吧。从哪儿跑来的?”
  最使这可怜的修士吃惊的是费拉庞特神父尽管无疑从事着艰巨的苦行,年纪又那样老迈,样子却还是魁梧有力,腰背挺得笔直,并不弯屈,气色极好,虽然显得瘦削,却很健旺,身上显然也还有极大的精力。他具有大力士般的体格。他岁数虽大,头发甚至还没有全白,过去是深黑色的须发现在还很浓密。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大而发光,却凸出得很厉害,能让人吓一跳。说起话来“O”字的音特别重。他穿着栗色的衣褂,是用以前叫做囚衣料子的粗呢做的,腰里系着一条粗绳子。露着脖子和胸口。长褂里面露出厚麻布做的几乎完全发黑的衬衫,大概好几个月没有换洗了。听说他在长褂里面身上系着三十磅重的铁链。赤脚穿着破烂的旧鞋。
  “从奥勃多尔斯克的小修道院,‘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来的。”外来的修士低声下气地回答,用好奇而有点畏怯的小眼睛匆匆打量着这个隐修者。
  “我到过你的西尔维斯特那里。在那儿耽搁过。西尔维斯特身体好么?”
  修士目瞪口呆。
  “你们全是些糊涂人!守的什么斋?”
  “我们的斋按照古代修院的规则。在四旬斋的时候每逢星期一,三,五不开饭。星期二和星期四给修士们吃白面包,蜜饯水果,野杨莓或者腌白菜外加燕麦糊糊。星期六是白菜汤,豌豆煮面条,麦片稀粥,全加奶油。星期日那天,菜汤加上干鱼和煮麦片。在复活节前的一礼拜,从星期一直到星期六,一连六天都只吃清水和面包,什么煮熟的东西都没有,就连面包和水也吃得极少;在可能的范围内不每天进食,和四旬斋的第一星期完全一样。在圣星期五的那天,不许吃一点东西。在星期六,我们也要持斋到三点钟为止,以后才吃一点面包和水,喝一杯酒。在圣星期四,我们吃不放油的菜,喝点酒,或者就吃点干粮。因为洛迪西雅宗教会议对圣星期四的规定是这样的:‘不应在星期四松懈持斋,以玷辱整个的四旬斋。’这就是我们那边持斋的情形。但是这怎么能和您相比,伟大的神父,”修士补充说,胆子壮了一些,“您整年只吃面包和水,甚至在圣复活节的时候也是这样,而且我们两天的面包够您吃七天了。您这样伟大的斋戒真是惊人。”
  “蘑菇呢?”费拉庞特神父忽然问,带着浓重的土话口音。
  “蘑菇么?”修士惊讶地反问。
  “是呀。我可以离开他们的面包,完全不需要它,哪怕到树林里去靠蘑菇或野果就可以生活。他们这里却离不开面包,所以就被魔鬼拴住了。现在有些肮脏的人说持斋是不必要的事。他们这种议论是骄傲的,肮脏的。”
  “不错呀,”修士叹息说。
  “你在他们中间看到魔鬼没有?”费拉庞特神父问。
  “在谁中间?”修士畏畏缩缩地问。
  “我在去年三一节的星期日到院长那里去过,以后再没有去。我看见有鬼坐在一个人的胸脯上面,藏在修士服底下,只有头上的角露在外面;还有鬼从一个人的口袋里往外张望,眼睛闪闪烁烁,惧怕我;还有鬼住在一个人的身子里,最不清洁的肚子里,还有悬挂在脖子上的,抓住脖子带着走,可是自己看不见。”
  “您……看得见么?”修士问。
  “我对你说,我能看见,看得清清楚楚。我离开院长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鬼藏在门背后躲着我,身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许还高些,深棕色的尾巴又粗又长,尾巴尖恰巧落在门缝里,我并不傻,突然把门一关,就夹住了它的尾巴。它尖叫着,想要挣脱,我朝它身上画了三次十字,——就把它镇住了。它当场就断了气,象个压扁的蜘蛛似的。现在大概已经在角落里腐烂发臭了,可他们却看不见,闻不出来。我有一年没去了。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是外来的。”
  “您的话真可怕!伟大圣洁的神父!……”修士越来越胆壮起来,“您的名声很大,连远处都知道,据说您同天神不断地有来往,真的吗?”
  “他有时飞下来的。”
  “怎么飞下来的?什么样子?”
  “象鸟的样子!”
  “天神现身为鸽子么?”
  “有天神,也有圣灵。圣灵也可以现身为别种鸟儿降下地来;有象燕子的,有象金丝雀的,也有象山雀的。”
  “但是您怎样把他跟山雀分辨开呢?”
  “他能说话。”
  “怎么说的?说哪种话?”
  “人的话。”
  “他对您说什么?”
  “今天他通知说,有一个傻瓜来见我,问些不相干的话。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话真可怕,神圣、高贵的神父,”修士摇摇头,在他的畏惧的眼睛里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看见这棵树没有?”费拉庞特神父沉默了一会,问道。
  “看见的,高贵的神父。”
  “你瞧是榆树,我看来却是另外一种景象。”
  “什么景象?”修士默然空等了一会后,问道。
  “那是在夜里发现的。你看见那两根树枝么?在夜里,那是基督的手向我伸来,用那两只手寻找我。我看得很清楚,不由得哆嗦起来。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有什么可怕的?”
  “会抓住你,带着飞走。”
  “活活带走么?”
  “关于伊里亚的神灵和名声,难道你没有听见过么?他会抱住带走的。……”
  这位奥勃多尔斯克的修士在谈完话回到分派给他和一位修士同住的修道室里的时候,虽然心里甚至感到很困惑,但是他的心无疑地比较更倾向费拉庞特神父,而不是佐西马神父。这位奥勃多尔斯克来的修士主张持斋最力,所以觉得象费拉庞特神父那样一位伟大的持斋者能够“看见奇迹”,似乎也并不奇怪。他的话尽管听来很荒诞,但是上帝知道他的话里含有什么意义,而且迄今一切虔敬基督的疯僧的言行还没有看见过象他那样的。对于夹住小鬼尾巴一事,他真心诚意地乐于相信它不仅是一种比喻,而且的确是事实。此外,他过去还没来到修道院时,就对长老制有极大的成见,虽然在这以前他只不过听说过,却就已经随着别的许多人一同把这制度完全看作是危险的新鲜玩意。到修道院后才过了一天,他就注意到几个轻浮的、不赞成长老制的修士背后所发的牢骚。尤其因为他天性机灵而好管闲事,对一切事情都极为好奇,所以那桩重大的消息,说是长老佐西马作出了一个新的“奇迹”,弄得他心乱如麻。阿辽沙以后记起,在挤到长老身边和围在修道室外边的那些修士们中间,这位好奇的奥勃多尔斯克来的客人的身影曾经在他面前闪现过好多次,——他在各处人堆里钻进钻出,什么都留心,什么都打听。但是他当时没大注意他,只是到了以后才全想了起来。……他当时也没有工夫理会这事情,因为佐西马长老又感到了疲乏,重新躺上床去,已经闭上眼睛,却突然又想其他来,叫他到面前去。阿辽沙立刻跑过去。当时只有佩西神父、司祭约西夫神父和见习修士波尔菲里三人在长老身边。长老睁开了疲乏的眼睛,注意地瞧了阿辽沙一眼,忽然问他:
  “你家里的人在等着你么,孩子?”
  阿辽沙一时答不上话来。
  “有没有需要你的地方?昨天答应过人家今天再去么?”
  “答应过……父亲,两位哥哥,……还有别人。……”
  “你看。你一定要去的。不必难过。你知道,我不等你在场听我在世上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会死的。我要对你说这句话,孩子,把它作为我对你的最后遗言。对你,亲爱的孩子,因为你爱我。现在你先到你答应过的那些人那里去吧。”
  阿辽沙立刻服从了,虽然离开他心里感到很难过。但是长老答应对他说出在地上的最后一句话,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它作为对他的最后遗言,这使他的心欢欣得战栗起来。他匆匆忙忙地出门,想一等到城里事情办完就赶紧回来。恰巧佩西神父也对他说了几句临别嘱咐式的话,使他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强烈印象。这是在他们两人走出长老的修道室的时候。
  “你要经常记住,小伙子,”佩西神父并没拐弯,开门见山地说,“世间的科学集结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别是在最近的一世纪里,把圣经里给我们遗下来的一切天国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经过这个世界的学者残酷的分析以后,以前一切神圣的东西全都一扫而光了。但是他们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分析,却盲目得令人惊奇地完全忽略整体。然而这整体仍象先前一样不可动摇地屹立在他们眼前,连地狱的门都挡不住它。难道它不已经存在了十几个世纪,至今还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里和民众的行动里么?甚至就在破坏一切的无神派自己的心灵里,它也仍旧不可动摇地存在着!因为即使是那些抛弃基督教反抗基督教的人们自己,实质上也仍然保持着他们过去一直保持的基督的面貌,因为直到现在无论是他们的智慧或者他们的热情,都还没有力量创造出另一个比古基督所规定的形象更高超的人和道德的形象来。即使做过尝试,结果也只弄出了一些畸形的东西。你要特别记住这点,年轻人,因为你已经被你那即将去世的长老派到尘世里去。也许当你想起今天这个重大的日子来的时候,也会不忘记我作为衷心的临别赠言对你所说的这些话的,因为你岁数还轻,而世上的诱惑很大,不是你的力量所能经受。现在去吧,我的孤儿。”
  佩西神父说完这些话以后,为他祝福。阿辽沙走出修道院,玩味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话时,忽然意识到这位一向对他不假辞色的严肃的修士,竟是他的一个料想不到的新朋友和热爱他的新导师,——就好象佐西马长老在临死以前把他遗交给他了。阿辽沙忽然想:“也许他们之间真的作了这样的约定。”他刚才听到的出乎意料的、有学问的议论,偏偏是这样一种而不是别种议论,正足以证明佩西神父用心之热诚:他已经忙着想武装少年的头脑以便和诱惑斗争,为遗交给他的少年的心灵修筑一道他自己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最坚固的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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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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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在父亲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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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辽沙最先到父亲家去。走到的时候他想起父亲昨天曾特别嘱咐他要设法避开伊凡哥哥,悄悄地进来。“什么缘故呢?”阿辽沙这时忽然想了起来,“假使父亲打算私下对我一个人说点什么,那也用不着叫我非悄悄儿进来不可呀?他昨天一定是在心慌意乱中原想说另一句话,没有说上来。”他这样判断着。但尽管这样,当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出来替他开门(格里戈里生了病,躺在厢房里),他问她,她回答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已经出门两个多钟头时,他心里还是很高兴。
  “父亲呢?”
  “起来了,正喝着咖啡。”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有点冷淡地回答道。
  阿辽沙走了进去。老人独自坐在桌旁,穿着睡鞋和旧外套,不大经意地审阅着一些账目来消磨时间。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里(斯麦尔佳科夫也出去买中饭的菜了)。然而他的心并不在账目上。他虽然一清早就起床,竭力振作精神,但面容还是显得疲劳和衰弱。他的额头上过了一夜肿起了几个大紫血病,现在用红手绢包着。鼻子也在一夜间肿得很厉害,上面也有几块紫血斑,虽然不很大,却显然使整个的脸增加了一种特别凶狠和气恼的神色。老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对走进来的阿辽沙带着敌意地看了一眼。
  “咖啡是冷的,”他厉声说,“我不能请你喝。我自己,老弟,今天也只拿持斋时吃的清鱼汤当饭,不想请任何客人。你光临有什么事情?”
  “看看您身体怎样。”阿辽沙说。
  “对。说起来昨天是我自己嘱咐你来的。可那全是废话。你白劳驾跑了一趟。不过我也知道你会赶紧闯来的。……”
  他带着深恶痛绝的心情说这些话。同时从座位上站起来,烦恼地朝镜子里看自己的鼻子(也许从早晨起已经看了四十次了)。又动手把额头上的红手绢整理得美观些。
  “红色好看些,包白色的就象住医院,”他象在说格言似的,“你那里怎么样?长老怎样了?”
  “他很不好,也许今天就会死的。”阿辽沙回答,但是父亲竟没有听到,把自己问的话立刻忘掉了。
  “伊凡出去了,”他忽然说,“他拼命夺取米卡的未婚妻,就为了这事才住在这里的。”他狠狠地补充说,撇了一下嘴,向阿辽沙望望。
  “难道是他自己对你说的么?”阿辽沙问。
  “是的,而且早就说过了。两星期前就说过了。他到这里来总不见得是为了来偷偷地暗杀我?那他总得是为了点什么才到这儿来的吧?”
  “您怎么啦?您干吗说这种话?”阿辽沙感到异常困惑。
  “不错,他没有向我要钱,可是他从我这儿就是要也一个子儿都得不到的。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还想尽量在世上多活几天,你最好知道这点,所以每一个戈比都是我所需要的,而且越活得长,就越加需要它。”他继续说,在屋里从这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手插在用黄色厚麻布夏衣料子做的肥大油污的外套口袋里。“现在我总还算是个汉子,只有五十五岁,但是我愿意再作二十年的汉子,等到老了,我会显得丑陋可厌,她们不会甘愿到我这里来的,到那时候我就需要钱了。所以现在我专门为了我自己拼命地攒钱,想多越好,我亲爱的儿子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你最好知道这点,因为我愿意过我这种龌龊生活一直过到底,你最好知道这一点。过龌龊生活比较甜蜜;大家咒骂它,可是谁都在过这种生活,只不过人家是偷偷地,而我是公开的。正因为我坦白,那些做龌龊事的家伙就大肆攻击起我来了。至于到你那天堂里去,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是不愿意的,你最好知道这一点,就算是真有天堂,体面的人到那里去也不合适。照我看来,一觉睡去,从此不醒,就一切都完了,你们愿意,就追荐我,不愿意,就见你们的鬼去好了。这是我的哲学。昨天伊凡在这里说得很好,尽管我们当时都喝醉了。伊凡爱吹牛,其实并没有什么学问,……也没有受过什么特别教育,一言不发,默默地讪笑你,——他就是靠着这个唬人。”
  阿辽沙默默地听他说话。
  “为什么他不大同我说话?即使说话的时候也总是装腔作势。你那个伊凡真是个卑鄙东西!我只要愿意,立时就可以娶格鲁申卡。因为有了钱,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伊凡怕的正是这个,所以看守着我,生怕我娶亲,并且因此在后面鼓动米卡,让他娶格鲁申卡:想用这个方法让我没法再打格鲁申卡的主意(他还以为我不娶格鲁申卡,就可以把钱遗留给他!),另一方面,如果米卡娶了格鲁申卡,那么伊凡就可以把他的有钱的未婚妻抢到手,你看他的算盘多精!你那个伊凡真是个卑鄙东西!”
  “您真是爱找气生。这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您最好静静地躺一下。”阿辽沙说。
  “这是你在说这个话,”老人忽然好象刚刚想起来似的说,“你这样说,我并不生你的气,可是对伊凡,假如他对我说这句话,我是会生气的。我只有同你在一块才偶尔有心平气和的时候,除此以外我完全是个性情毒辣的人。”
  “您不是性情毒辣的人,是脾气越变越坏了。”阿辽沙微笑着说。
  “你听着,我今天就想把米卡这个强盗关到监狱里去,只是还没拿定主意最后是不是这样做。自然,在现在这个摩登的时代,连提起父母来都被看作只不过是成见,但是从法律上讲,就是现在好象也不许就在父亲的家里,抓住父亲老人家的头发按在地板上,用脚后跟朝脸上踹,甚至还夸海口说要再来杀死他,——而这一切还都是在众人的亲眼目睹之下。我只要愿意,就可以让他吃不消,可以为了昨天的事立刻把他关进牢里。”
  “那么你并不想去告状,对么?”
  “伊凡劝住了我。其实我可以不理伊凡那一套。不过我自己肚里明白一件事,……”
  他向阿辽沙弯过身去,推心置腹地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假使我把那个混蛋关进牢里,她听说是我把他关进去的,就会马上跑到他那里去。但如果今天听说他把我这衰弱的老头子打了个半死,说不定就会抛弃他,反而跑来看我。……我们都是天生这一路性格,——总是爱拧着性子干相反的事。我对她可了解得透彻哩!怎么样,你不喝点白兰地么?来一杯凉咖啡吧,我给你搀上小半盅酒,这是很不错的,老弟,可以添滋味。”
  “不,不用,谢谢您。如果可以的话,我拿一个小面包吧。”阿辽沙说,拿了一个三戈比一个的法国式小面包,放进修道服的口袋里。“白兰地您最好也不要喝。”他望着老人的脸,畏怯地劝告说。
  “你说的老实话只能惹人生气,不能带来安慰。只不过喝一小杯,……我到柜里去取。……”
  他用钥匙打开食柜,倒了一小杯,喝下去,又把柜子锁上,钥匙重新放在袋里。
  “够了。喝一杯不会要命的。”
  “您现在这样就显得和善多了。”阿辽沙微笑着说。
  “唔!我没有白兰地也是爱你的。可是一碰到混蛋,我也就是混蛋。伊凡不到契尔马什涅去是为什么?他是想窥探我的事情:假使格鲁申卡来了的话,看我给她多少钱。全都是混蛋!伊凡完全不象我的儿子。这样的人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心肠完全跟我们不一样。好象我真会给他遗下什么似的!我连遗嘱也不留下来,你最好知道这一点!至于米卡,我要把他象蟑螂一样碾死。夜里我用睡鞋碾死黑蟑螂:一踩下去,就吱吱地发响。你的米卡也会吱吱地发响的。说‘你的’米卡,因为你爱他。尽管你爱他,我却不怕你爱他。假使伊凡爱他,我就会为这点而替自己担心。但是伊凡谁也不爱,伊凡不是我们的人,象伊凡那样的人,老弟,可和我们不一样,那都是些扬起来的灰尘,……风一吹,灰尘就没有了。……昨天我吩咐你今天来一趟的时候,我是头脑里起了一个蠢念头:我想通过你了解一下米卡的意思,如果我立时付给他一千卢布,哪怕两千也行,这个乞丐和下流胚肯不肯完全答应离开这里,离开五年,最好是三十五年,不跟格鲁申卡在一起,完全和她分手?”
  “我……我去问问他,……”阿辽沙喃喃地说,“如果有三千卢布,他也许……”
  “胡说!现在你不用再去问,完全用不着!我改变主意了。我昨天是一时糊涂脑子里钻进了傻念头。我一个钱也不给,一个小钱也不能给,我的钱我自己需要,”老人摆着手,“不用这个我也会把他象蟑螂似的压扁的。你什么话也不要对他说,要不然他又要生出希望来了。你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了,你走吧。那个他把她藏得那样严密,不让我看见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肯不肯嫁他呢?你好象昨天到她家里去过了?”
  “她是怎么也不肯离开他的。”
  “你瞧,那些温柔的小姐们总是爱这类人,浪荡鬼和混蛋!我对你说,这些娇弱的小姐都是贱骨头,要是……嗯,我要是有他年青,加上我那时的面貌(我在二十八岁时可比他长得好看),我也会象他那样情场得意的。他真是个骗子手!可是不管怎样格鲁申卡他总弄不到手,弄不到手!……我要把他捣成肉酱!”
  说到最后几句他又变得怒气冲冲了。
  “你也走吧。我这儿今天没有你什么事情了。”他厉声地说。
  阿辽沙走过去辞别,吻了吻他的肩。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有点奇怪。“我们还会相见的。你以为我们不能见面了么?”
  “完全没这个意思。我只是随便,出于无心的。”
  “我也没有什么,我只是随便……”老人瞧了他一眼。
  “你听着,听着,”他朝他的背后大声说,“你过几天就来,来吃鱼羹,我要做一个鱼羹,特别的,不是今天那样的。你一定要来的呀!最好明天,你听见了么,明天就来!”
  等阿辽沙刚一出门,他就走到柜子前面,又喝了半杯。
  “再也不喝了!”他嘟囔说,清了清嗓子,重又把柜门锁好,仍把钥匙放在口袋里,然后回到卧室,疲乏地躺到床上,马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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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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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和小学生们相第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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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天谢地,他没有问我关于格鲁申卡的事情,”阿辽沙离开父亲的家,向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走去的时候,心里这样想,“要不然也许就要说出昨天同格鲁申卡相遇的事了。”阿辽沙痛苦地感到,经过一夜,战士们积蓄了新的力量,随着白天的来到,他们的心肠变得更硬了:父亲既气恼又凶狠,他想出了什么主意,坚决想贯彻它。德米特里又怎样呢?他过了一夜也坚强起来,也一定既气恼又凶狠,自然也想出了某种主意。……啊,今天我无论如何要想法找到他。……
  然而阿辽沙没能长时间思索下去:他在途中忽然碰到了一件事情,看来虽不很重要,却使他十分震惊。他刚刚走过广场,拐进胡同,预备走到和大街平行的米哈依洛夫街上去,这条街和大街只隔一条小河——我们城里这样的小河纵横交错,——这时他望见下面小桥跟前有一小堆学生,全是幼龄孩子,小的九岁,大的最多十二岁。他们放学回家,有的背著书包,有的挂着皮书包,用一条皮带挎在肩上,有的只穿短袄,有的穿大衣,有的还穿着脚踝上起折的高统靴子,这类靴子是有钱的父亲娇惯的孩子们特别喜欢穿着出出风头的。这一堆人在那里讨论得很热闹,显然在商量什么事情。阿辽沙从来不能漠然地从小孩子们旁边走过,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就时常发生这种情形,而且他虽然最爱三岁左右的孩童,但是十一二岁的小学生他也非常喜欢。所以现在他心里无论怎样有烦恼的事,还是忽然想拐到他们那里去,和他们聊聊。他走近去的时候,注视着他们活泼红润的小脸庞,忽然看见他们每人手里都捏着一块石头,有的还捏着两块。河那面,离这群小孩大约三十步远,还有一个小孩站在围墙旁边,也是小学生,身上也背着一个书包,看他的身材,不过十岁,或者甚至还要小些,他脸色苍白,带有病态,小黑眼睛闪闪发光。他留神地专心盯着那结成一伙的六个小学生,不用说,这全是他的同学,和他一起刚刚走出学校,但他显然同他们有什么仇隙。阿辽沙走近前去,对一个金色头发、脸蛋红润、身上穿着黑短褂的男孩打量了一眼,开口说:
  “在我背着象你们这样的书包的时候,我们是背在左边的,好用右手立刻拿出东西来,可是你的书包却背在右边,这样拿起来不大方便。”
  阿辽沙丝毫不用故意拐弯抹角的手段,开门见山就从这个实际的意见说起。大人如果想一下子就获得小孩的信任,特别是一大堆小孩的信任,就非得这样开头不可的。一定要一开始就用正经和实际的态度谈话,完全和他们站在平等的地位上;阿辽沙本能地懂得这一点。
  “可他是个左撇子,”另一个十一二岁伶俐健壮的男孩马上回答。其余五个男孩都一眼不眨地盯着阿辽沙。
  “他扔石子也用左手。”第三个孩子说。这时正巧一块石头落到人群里,稍微擦着了一点那个左撇子男孩的身体,飞到一边去了,虽然扔得还是很准、很有力。这是河那面的那个男孩扔过来的。
  “狠揍他,瞄准他,斯穆罗夫!”大家全乱嚷起来。但是左撇子斯穆罗夫用不着大家叫嚷也不会怠慢的,当时就进行了还报:他把石子朝隔河的男孩掷去,却没有掷准,石子落在了地上。隔河的男孩立刻又朝这一群人扔来一块石头,这一次是直接对准了阿辽沙,并且打中了他的肩,打得十分痛。隔河男孩的口袋里装满了预备好的石子。他的大衣口袋鼓着,在三十步以外都看得很清楚。
  “他这是朝您,朝您,故意朝您扔的!因为您是卡拉马佐夫,您是不是卡拉马佐夫?”男孩们哈哈大笑地喊起来。“喂,大家一起朝他扔,放排炮!”
  大块石子一下子从这堆人里飞了出去。有一块击中了男孩的脑袋,他倒在地上,可是立刻又跳起来,咬牙切齿地用石子朝这群人还击。双方开始连续不断地开起火来,原来这群孩子里许多人的口袋里也预备了不少石子。
  “你们怎么啦!不害臊么,先生们!六个打一个。你们会打死他的!”阿辽沙大声喊道。
  他跳过去,迎着横飞的石子站着,想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河那面的孩子。三四个男孩稍微停了一下手。
  “是他先开始的!”一个穿红衬衫的男孩用生气的孩子嗓音嚷道,“他是个混蛋。他刚才在教室里用铅笔刀扎克拉索特金,都流了血。克拉索特金只是不愿意去告发。但是这家伙是该挨揍的。……”
  “为什么?你们一定先惹他了吧?”
  “你瞧他现在又朝您的背后扔石子了。他认识您,”孩子们嚷叫说,“他现在在朝您扔,不是朝我们扔。喂,大家再一起朝他扔!不要扔偏呀,斯穆罗夫!”
  又开始了互击,这一次打得特别凶。隔河的男孩被石子击中胸脯,啊地一声哭了,向坡上的米哈依洛夫街跑去。孩子群里乱嚷起来:“哈哈,他胆小了,跑了,这个树皮擦子!”
  “您还不知道,卡拉马佐夫,他可坏啦,打死他都便宜了他。”穿短褂的男孩小眼睛里冒着火,看样子比大家都年长。
  “他是怎么个人?”阿辽沙问,“是不是好告状的?”
  男孩们互相对看了一眼,似乎在讪笑。
  “您也往米哈依洛夫街那边去么?”这个男孩继续说,“那么您可以追上他。……您瞧,他又站住了,在那里等着,瞧着您。”
  “瞧着您呢!瞧着您呢!”男孩们附和着说。
  “您可以问他,他喜欢不喜欢搓澡用的树皮擦子,乱作一团的。听见了么,您就这样问他。”
  掀起一阵哄笑。阿辽沙瞧着他们,他们也瞧着他。
  “您不要去,他会伤害您的。”斯穆罗夫大声警告他说。
  “先生们,我不去问他是不是树皮擦子,因为你们大概就是用这个去惹他的,我反倒要向他打听打听,为什么你们这样恨他。……”
  “您去打听吧,您去打听吧。”男孩们笑了。
  阿辽沙走过小桥,顺着围墙上坡,一直向那个被人排挤的男孩走去。
  “您小心点,”大家在后面警告他,“他不会怕您的,他会暗地里突然扎您一下,……象扎克拉索特金似的。……”
  那男孩等着他,一动不动。阿辽沙走得很近的时候,看清这孩子最多不过九岁,属于瘦小枯干的一类,小小的长脸蛋苍白而削瘦,乌黑的大眼睛恶狠狠地望着他。他穿着一件相当破烂的旧大衣,因为已经太小而显得怪难看。两手都赤露在袖子外面。裤子的右膝上有一块大补钉,左脚的靴面上,就在大脚趾的地方,有一个大窟窿,看得出曾用浓浓的墨水涂没过。他的大衣的两个口袋鼓鼓地装满了石子。阿辽沙走到离他面前两步的地方站住,带着疑问的神色看着他。这男孩从阿辽沙的眼神里立即猜到这人是不会打他的,所以也放下了气势汹汹的架势,居然还自己先开了口。
  “我一个人,他们有六个,……我一个人能把他们大伙全打垮。”他眼睛闪着光突然说。
  “有一块石子大概把你打得很痛。”阿辽沙说。
  “可是我打中了斯穆罗夫的头!”男孩嚷道。
  “他们对我说你认识我,为了不知什么事要向我扔石子,是吗?”阿辽沙问。
  男孩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认识你。难道你认识我么?”阿辽沙追问。
  “别缠着我!”男孩忽然发火地喊道,但还是站着不动,似乎一直在防备着什么,眼睛重又恶狠狠地闪烁起来。
  “好吧,我就走,”阿辽沙说,“不过我不认识你,并没有惹你。他们告诉我,他们怎么惹你,但是我不想惹你,再见吧!”
  “穿绸裤子的修士!”男孩叫着说,还是用恶意和挑衅的眼光瞧着阿辽沙,而且拿好了架势,以为这下子阿辽沙一定要扑上去的,谁知阿辽沙回身看了他一眼,仍旧走开了。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走上三步,男孩就把口袋里最大的一块石头扔了过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
  “你居然从后面下手?他们说你会下黑手,原来是真话!”阿辽沙又转过脸来说。但这时男孩又凶恶地朝阿辽沙扔了一块石子,这次是一直冲他的脸上扔来,但阿辽沙连忙用胳膊挡住,挡的正是时候,石子击中了他的胳膊肘。
  “你怎么不知道害臊!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他喊了起来。
  男孩一言不发,只是一味好斗地等着,以为阿辽沙这回一定要向他扑去了;当他见阿辽沙甚至现在也仍旧不扑上去时,就简直气得象一只小野兽似的:他自己窜了过去,朝阿辽沙身上起来。阿辽沙还没来得及动一动身子,那个凶恶的男孩竟低下头去,两手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地咬了他的中指一口。他的牙齿咬紧手指足有十秒钟不放。阿辽沙痛得叫起来,拼命用力抽回手指。男孩终于放开了他,跳回到原来的距离上。手指正好在指甲的旁边被很厉害地咬破了,咬得很深,一直咬到骨头;血流如注。阿辽沙掏出手绢,紧紧地扎住伤手。他差不多包扎了整整一分钟。男孩一直站在那里等着。阿辽沙终于抬起平静的眼光来看着他。
  “好吧,”他说,“你瞧,你把我咬得这样厉害,大概总满足了吧,对不对?现在你说一说,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男孩惊异地看着他。
  “我虽然一点也不认识你,才头一回看见你,”阿辽沙继续平静地说,“但看来我不会没有对你做过不对的事情,不然你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我吃这么大的苦头。那么究竟我做了什么事?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呢?请你说一说吧!”
  男孩并不回答,竟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并且突然转身离开阿辽沙跑了。阿辽沙静静地跟着他往米哈依洛夫街走去,他很长时间还远远看见男孩头也不回毫不停步地向前跑去,显然一直还在放声痛哭着。他打定主意只要自己有时间,一定要去找到他,弄清这个使他异常惊愕的哑谜。但现在他没有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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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在霍赫拉柯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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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快走到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家,那是座石头建的两层楼私家住宅,式样美丽,是本城最好的房子之一。虽然霍赫拉柯娃太太大部分时间住在她有大片地产的另一省里,或是住在她有自己的房子的莫斯科,但她在我们城里也有祖传的房子。她在本县拥有的地产还是她所有的三处地产中最大的,可是到现在为止她却一直很少到我们省里来。当阿辽沙走进外屋的时候,她就跑了出来。
  “您接到了没有,接到关于新奇迹的信没有?”她神经质地急急地说。
  “是的,收到了。”
  “宣传过,给大家看过没有?他把儿子交还给母亲了!”
  “他今天就要死了。”阿辽沙说。
  “我听说过,我知道的。唉,我真想找您谈谈!同您或是别的什么人谈谈关于这一切事情。不,我要同您谈,同您谈!可惜我怎么也没法去见他!满城的人全都很兴奋,大家全期待着。但是现在……您知道不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现在就在我们这里?”
  “啊,这真是好运气!”阿辽沙叫了起来,“我可以在府上同她见面了,她昨天曾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家里去一趟。”
  “我全知道,全知道。昨天在她家里出的事情,……同那个……贱人发生的可怕的事情,……我已经详细地听说了。C’esttragique①,如果我处在她的地位上,——我真不知道我处在她的地位上该怎么办!令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人也真是,——唉,我的天!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可真把我弄糊涂了,您想想:令兄现在正在那里,并不是那一个,昨天坏透了的那一个,而是另外一位,伊凡·费多罗维奇,正在同她谈:他们正在郑重其事地谈话。……您决想不到他们中间现在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那真可怕,我对您说,那简直是折磨,简直是叫人没法相信的可怕的怪事:两人都在无缘无故地毁灭自己,他们自己也明白,可偏高兴这样。我在等着您!我真盼着您来!……主要的是我不能忍受这种样子。我马上把一切讲给您听,可是现在先要讲另一件最要紧的事,——唉,我甚至竟忘记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您告诉我,为什么丽萨犯起歇斯底里病来了?她刚听到您走进来,就立刻犯了歇斯底里病。”
  ——
  注:①法语:这真是悲剧。
  ——
  “妈妈,您才正在那儿犯歇斯底里病,可不是我,”丽萨娇细的声音忽然从旁边屋子的门缝里传了出来。门缝极小,声音有些发颤,就好象极想笑出来却又竭力忍住的样子。阿辽沙立刻看见了那门缝,丽萨一定是正坐在大椅子上从门缝里朝他窥视,只是他看不见。
  “这也不奇怪,丽萨,也不奇怪,……就为你闹的这些恶作剧,我也要犯歇斯底里病的。但是她真是有病,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闹了一整夜,发烧,呻吟!我好容易才耐心等到天亮以后赫尔岑斯图勃来。他说他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得观察些时候再说。这个赫尔岑斯图勃跑来总是说他什么也不明白。您刚走近这房子,她就喊了一声,犯了毛病,叫把她搬到她原来住的这间屋子里来。……”
  “妈妈,我根本不知道他来,我完全不是为了他才想搬到这间屋里来。”
  “这不是真话,丽萨,尤里亚跑来告诉你说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来了,她是替你在外面望着风的。”
  “亲爱的妈妈,您这可说得太不聪明了。如果您想要补救一下,马上说几句很聪明的话,亲爱的妈妈,那就请您对刚来的这位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先生说,他在发生了昨天的事情以后,不顾大家的笑话,今天还敢到我们这里来,光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他这人太不机灵。”
  “丽萨,你太放肆了,我告诉你,我可早晚一定要给你点厉害看看了。谁在笑话他?我很高兴他来,我正需要他,非常用得着他。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是多么不幸啊!”
  “您这是怎么啦,亲爱的妈妈?”
  “唉,就为你这种任性的行为,丽萨,你的没有常性,你的闹病,那可怕的发烧的一夜,还有那个可怕的,老是这样的赫尔岑斯图勃,主要的是老是这样,老是这样,老是这样!还有一切一切……甚至还有那奇迹!哦,这奇迹是多么使我惊愕,使我震动,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还有客厅里的这出悲剧,我真是不能忍受,预先告诉您说,我真不能忍受。也许是喜剧,不是悲剧。请问您,佐西马长老还能活到明天么?活得到么?哦,我的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常常闭上眼睛,就看出这一切全是瞎胡闹,全是瞎胡闹。”
  “我想请求您,”阿辽沙忽然插嘴说,“给我一块干净的布,好让我包扎手指头。我把它弄伤得很厉害,现在痛得不得了。”
  阿辽沙打开被咬的指头。手帕上全都是血。霍赫拉柯娃太太叫了一声,眯起了眼睛。
  “哎呀,好厉害的伤,这真可怕!”
  但丽萨刚刚在门缝里看见了阿辽沙的手指,就立刻用力把门推开了。
  “快进来,快到我这里来,”她以命令的口气坚决叫道,“现在别再说那些蠢话了!哎呀,老天爷,您为什么这么长时间站在那里一声不响?他会流血过多的,妈妈!您是在哪儿,是怎么搞成这样的?先取水来,先取水来!应该洗一洗伤,直接浸进冷水里,就会止痛的,要浸着,老浸着。……快些,快拿水来,妈妈,盛在洗茶杯的盆子里。快点呀。”她焦急不安地说。阿辽沙的伤使她大吃一惊,她完全吓慌了。
  “要不要叫人去请赫尔岑斯图勃来?”霍赫拉柯娃太太嚷道。
  “妈妈,您真是要我的命了。您的那位赫尔岑斯图勃一来,就一定会说一点也不明白!水呀,水呀!妈妈,看上帝的分上,您自己去一趟,催尤里亚一下,她也不知道在哪儿耽搁住了,老是不能快一点!快些,妈妈,要不然我要死了。……”
  “可是这算不了什么呀!”阿辽沙被她们的惊慌吓坏了,连忙大声说。
  尤里亚端着水跑来了。阿辽沙把手指浸进水里。
  “妈妈,看上帝的分上,您去拿棉纱团①来,拿棉纱团来。还有那种抹刀伤用的混浊刺鼻的药水,叫什么名字?我们家里有的,有的,有的。……妈妈,您自己知道那个瓶子在哪里,就在您卧室里靠右面的柜子里。一个大玻璃瓶和棉纱都在那里。……”
  ——
  注:①从旧布上扯下的棉纱,俄国旧时常用它代棉花作裹伤用。
  ——
  “我马上都拿来,丽萨,只是你别嚷,别着急。你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对他遭到的祸事多么镇定。您是在哪儿弄出这么厉害的伤来的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
  霍赫拉柯娃太太匆忙地出去了。丽萨早就在等着这样一个时间。
  “首先请您回答这个问题,”她急忙地对阿辽沙说,“您是在哪儿把自己伤成这样的?然后我还要问您另一件事。喂!”
  阿辽沙本能地感到,此刻她母亲还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对她是十分宝贵的,就连忙把他奇怪地同小学生们相遇的情景讲给她听,讲得十分简单扼要,但却很准确明瞭。丽萨听了他的话,把两手一拍:
  “您怎么能,怎么能同小学生们打交道,尤其是还穿着这种衣裳!”她气冲冲地说,好象对他已经有了某种权利似的,“您做出这种事情来说明您自己就是个孩子,世上最小最小的孩子!但是您一定要给我打听出这个坏孩子的来由,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因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现在,第二件事情。但是我先问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痛得这样厉害,还能不能谈论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谈得清清楚楚?”
  “完全可以,再说我现在也不感到怎么痛了。”
  “这是因为您的手指浸在水里。应该立刻换水,因为它很快就会变热的。尤里亚,快到地窖里去取一块冰来,再另外去拿一盆水来。现在她走了,我可以谈正事: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请您立刻把我昨天给您的那封信还给我,——快些,因为妈妈一会儿就要进来,我不愿意……”
  “我身边没带着信。”
  “不对,这封信在您身上。我早就知道您要这样回答。它就在您的口袋里。我为这个愚蠢的玩笑后悔了一夜。请您立刻把信还给我,立刻还我!”
  “那封信留在那里了。”
  “但是在我写了这封信,开了这样愚蠢的玩笑以后,您不能再把我看作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姑娘了!我请求您原谅开了这个愚蠢的玩笑,但是那封信请您一定送还给我,如果真不在您身边的话,——今天就送来,一定的,一定的!”
  “今天无论如何办不到,我回到修道院里去,要有两三天,也许四天不能到这里来,因为佐西马长老……”
  “四天,真是胡闹!喂,您狠狠嘲笑我了么?”
  “我一点也没笑。”
  “为什么呢?”
  “因为我完全相信这一切。”
  “你在侮辱我!”
  “一点也不。我一读完后立刻就想到,事情正是会那样的,因为佐西马长老一死,我就要立刻离开修道院。以后我将继续完成学业,一到合法年龄,我们就结婚。我会很爱您的。虽然我还没有功夫细想,但是我觉得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而长老嘱咐我一定要结婚。……”
  “可是我有残疾,要靠人家用椅子推来推去的呀!”丽萨笑了,脸涨得通红。
  “我要亲自用椅子推您,可我相信到那个时候您会痊愈的。”
  “可您是一个疯子,”丽萨神经质地说,“从一句玩笑话忽然引出这么多胡说八道来!……哎呀,母亲来了,也许来得正巧。妈妈,您怎么总是那么慢腾腾地,怎么能耽搁那么长时间呢?瞧,尤里亚也取冰来了!”
  “唉,丽萨,你不要嚷,千万千万不要嚷。你一嚷我就……那有什么办法,你自己把棉纱团塞到别处去了,……我拼命找呀,找呀,……我疑心这是你故意搞的。”
  “我总不可能知道他一定会捧着一只被咬伤的手指头来的吧,要如果那样,倒也许真的是我故意这样做的。好妈妈,您说的话实在太聪明了。”
  “就算是太聪明吧,但是为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的手指和一切别的事,丽萨,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啊!唉,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使我要命的不是某一桩别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赫尔岑斯图勃,而是所有这一切,整个的一切,我不能忍受的是这个。”
  “算了吧,妈妈,别再提赫尔岑斯图勃的事了,”丽萨快活地笑了,“快拿棉纱团来,妈妈,还有药水。这就叫醋酸铅罨敷药水,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我想起它的名字来了,这是很好的罨敷液剂。妈妈,您想得到么,他半路上同小孩子们在街上打起架来了,这是一个男孩咬伤的。您瞧他不是个小孩子,他自己不也是个小孩子么,这个样子,妈妈,他还能和人家结婚吗?因为您猜怎么,妈妈,他还想结婚呢!您想想,他这样要是结了婚,不是很可笑,很可怕么?”
  丽萨一边说一边不断发出神经质的、咯咯的笑声,狡黠地望着阿辽沙。
  “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丽萨,干吗说这些?你这话说得完全不合适……那个男孩也许不过是发了疯。”
  “唉,妈妈!难道孩子有发疯的么?”
  “怎么会没有,丽萨,好象我说的是蠢话似的。您那个男孩也许是被疯狗咬过,他就成了疯孩子,自己也咬其他附近的人来。瞧她给您包扎得多好,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就从来包不到这个样子。您现在还痛么?”
  “现在不大痛了。”
  “您不觉得有点怕水么?”丽萨问。
  “行了,丽萨!我也许刚刚确实不假思索地说了几句关于疯孩子的话,你马上抓住做起文章来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刚听说您来了,简直就要扑到我身上来。她正急着想见您,急着想见您。”
  “哎哟,妈妈!您一个人先去吧,他现在不能去,他难受着哩。”
  “我一点也不难受,完全可以去。……”阿辽沙说。
  “怎么!您就走么?您竟这样?您竟这样?”
  “那有什么?我等到那边的事情一完,马上就来,我们可以再谈,谈多少都行。我很想赶快去见见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因为我今天无伦如何想尽可能早点回修道院。”
  “妈妈,请你把他带走,赶快带走。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在见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以后就不必劳驾到我这里来了,一直回您的修道院去吧,您就配这样!现在我想睡觉,我整夜没有睡觉呢!”
  “丽萨,你这自然只是开玩笑罢了。不过要是你果真睡一会该多好!”霍赫拉柯娃太太大声说。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那我再留两三分钟吧,如果您愿意,甚至五分钟。”阿辽沙喃喃地说。
  “甚至五分钟!您快把他带走,妈妈,这人是个怪物!”
  “丽萨,你发疯了。我们去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今天太任性了。我怕惹她。哎呀,跟神经质的女人在一起真要命,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也许真的有您在跟前就睡得着觉了。您怎么这样快就能使她想睡了呢?——这真是幸运!”
  “妈妈,您可真会说话,为了这,妈妈,我要吻吻您。”
  “我也要吻你,丽萨!喂,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霍赫拉柯娃太太在同阿辽沙走出去的时候,显出神秘而郑重其事的神气急促地低声说,“我并不想给您什么暗示,也不想去揭那个底。可是您一进去自己就会看出那里所发生的一切,——这真是可怕,这真是难以想象的喜剧:她爱看令兄伊凡·费多罗维奇,却拼命让自己相信爱的是令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真是可怕!我同您一块儿进去,如果他们不赶我走,我要等着看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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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客厅里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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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客厅里的谈话,已经告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心情极为激动,尽管看来神色很坚决。阿辽沙和霍赫拉柯娃太太走进来的当儿,伊凡·费多罗维奇正站起来,预备出去。他的脸有点发白,阿辽沙不安地望着他。因为阿辽沙心里的一个疑团,一个若干时间来一直在折磨着他的不安的哑谜现在终于就要解决了。还在一个月以前,已经从四面八方有人多次向他暗示,说伊凡哥哥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而且更要紧的是,他决心想从米卡手里把她“抢夺”过去。直到最近以前,虽然阿辽沙对这事很觉不安,但却觉得这是荒唐无稽的。他爱两位兄长,他们中间这样的竞争使他感到可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昨天忽然对他坦白说,他甚至很喜欢伊凡哥哥的竞争,这样反倒对他,对德米特里,有很大帮助。帮助什么?帮助他娶格鲁申卡么?但是阿辽沙认为这事情是极坏的下策。此外,阿辽沙显然直到昨天晚上还毫不怀疑地相信——不过只是在昨天晚上以前这样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自己是强烈而执着地爱他的德米特里哥哥的。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不会爱象伊凡那样的人,而只能爱他的长兄德米特里,爱的就是他那种本来面目,虽然这爱情是很离奇的。但昨天,在目睹了格鲁申卡的那一幕以后,他似乎忽然有了新的看法。霍赫拉柯娃太太刚才说出“折磨”这个字眼,使他几乎浑身一哆嗦,因为就在昨天夜里黎明前还在朦胧中的时候,他忽然好象针对自己的梦境似的出声地说出:“折磨,折磨!”他整夜梦见的都是昨天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发生的那幕戏。现在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忽然直率而固执地坚持说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爱的是伊凡哥哥,只是为了装腔,为了自找折磨,才故意自己哄骗自己,用似乎出于感恩而对德米特里所抱的造作的爱情来折磨自己。这些话使阿辽沙大吃一惊:“也许这话真的完全是事实!”但如果是这样,那么伊凡哥哥的处境又将如何呢?阿辽沙从某种本能上感到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这样的性格是好发号施令的。但是她只能对象德米特里那样的人发号施令,而决不能对伊凡。因为惟有德米特里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这甚至是阿辽沙所希望的)在她面前俯首就范,——虽然这需要很长时间,但是伊凡却不能,他决不会在她面前甘心顺从,何况这顺从也不能给他带来幸福。阿辽沙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对伊凡产生了这样的看法。现在在他走进客厅的一刹那间,所有这些疑惑和想法全都在他的脑际飞快地闪过。突然,他又不由自主地闪过另一个念头:“也说不定她谁都不爱,既不爱这一个,也不爱那一个吧?”应该说明的是,阿辽沙对于自己有这些念头似乎感到不好意思,在最近一个月来每逢想到这些,就谴责自己。“我对于爱情和女人懂得什么?我怎么能下这样的断语。”——他在每次生出这样的念头或猜疑以后,就总要这样自责。然而又无法不想。他本能地了解到,现在,对这两位兄长的命运来说,这竞争是关系十分重大的问题,许多事情要受到它的影响。伊凡哥哥在昨天气愤中谈起父亲和长兄的时候,曾经说过:“一条毒蛇咬死另一条毒蛇。”这么说,德米特里在他的眼睛里是一条毒蛇,也许早就认为是一条毒蛇了吧?是不是从伊凡哥哥认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开始的呢?这句话自然是伊凡昨天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但是正因为无意,就更显得重要。既然如此,那还怎么谈得到和解呢?相反地,这不正增加了他们家庭里仇恨和憎恶的借口么?重要问题是阿辽沙应该同情谁?希望他们俩每一个人怎么样呢?他对两人都爱,但当他们彼此发生这样可怕的矛盾时,他能希望他们每一个人怎么样呢?在这一团乱麻中,会使人完全不知如何才好,而阿辽沙的心是不能忍受暧昧不明状态的,因为他的爱永远是积极的爱。他不能消极地爱,一有了爱,就要立刻动手去帮助。但是要这样就必须先确定一个目标,应该明确地知道,他们每人需要的是什么,什么对于他有好处,自然必须先确信目标是准确的,然后才能去帮助他们每个人。然而现在一切只显得暧昧和混乱,却没有确定的目标。现在说出了“折磨”这个词!但是就是对这种折磨,他又懂得什么呢?对这整个乱七八糟的哑谜,他甚至连一个字也不懂!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看见了阿辽沙,欣喜地急急对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走的伊凡·费多罗维奇说:
  “等一会!再呆一会儿。我想听听这个人的意见,他是我衷心信任的。卡捷琳娜·奥西波芙娜,您也不要走。”她又对霍赫拉柯娃太太说。她让阿辽沙坐在自己的身旁,霍赫拉柯娃太太坐在对面,和伊凡·费多罗维奇并坐。
  “这里全是我的好朋友,在这世界上我仅有的好友,亲爱的朋友们!”她热烈地说了起来,声音中饱含着真诚而痛苦的眼泪,阿辽沙的心一下子马上又充满了对她的同情。“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昨天是那件……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证人,看到我当时的情景。您没有看见,伊凡·费多罗维奇,他是看见的。昨天他对我有怎样的看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如果今天,现在,再重复同样的事,那么我也一定会显示出和昨天同样的感情:同样的感情,同样的话语,同样的行动。您总该记得我的行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自己还曾阻止过我的一个行动……”说这话的时候,她脸涨红了,眼睛闪出光来。“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对你声明,我不能甘心忍受这一切。告诉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甚至说不准现在我爱他不爱。我开始可怜他,这是爱情有问题的证明。假使我爱他,继续爱他,我也许现在不会怜惜他,相反地会恨他……”
  她的嗓音颤抖了,泪珠在她的睫毛上闪光。阿辽沙在内心里哆嗦了一下:“这位姑娘是率直而诚恳的,”他心想,“她……她再也不爱德米特里了!”
  “这是对的!这是对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大声说。
  “等一等,亲爱的卡捷琳娜·奥西波芙娜,我还没有说出主要的事情,没有完全说出我昨天决定的一切。我感到也许我的决定是可怕的,对我来说是可怕的,但是我预感到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改变主意,一辈子也不再改变,就这样了。我的亲爱的,善良的,永远忠实而好心肠的顾问和善于体察人心的朋友,我在全世界上仅有的,唯一的好友伊凡·费多罗维奇,他也完全同意我,并且称赞我的决定,……他知道这个决定。”
  “是的,我赞成这个决定。”伊凡·费多罗维奇用沉静而坚定的声音说。
  “但是我希望阿辽沙——啊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对不起,我不客气地管您叫阿辽沙了,——我也希望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就当着我的两个好友的面对我说,我对不对?我有一种出于本能的预感,那就是您,阿辽沙,我亲爱的兄弟,——因为您就是我的亲爱的兄弟,”她再一次满心欢喜地说,并且用发烫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我预感到,您的决定,您的赞成,不管我受了多少痛苦,都会使我得到宽慰,因为在您说过话以后,我就会平静下来,甘心顺从一切,——我有这个预感!”
  “我不知您是在问我什么,”阿辽沙涨红着脸说,“我只知道我爱您,并且在这个时刻希望您有幸福胜过希望我自己!……但是我对这类事情实在是一点也不懂的。……”他突然不知为什么急忙补充了最后这句话。
  “在这类事情里,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在这类事情里,现在主要的是名誉和义务,此外不知还有什么,但也许还有一种东西甚至比义务还要崇高。我的心觉察到这种无法拒绝的情感,这种情感无比强烈地支配着我。不过可以用两句话就说完这一切。我已经决定了:即使他甚至娶了那个……畜生,”她用郑重其事的神气说,“那个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宽恕的畜生,我也决不丢弃他!从今以后,我永远永远也不丢弃他!”她竭力露出惨淡的强颜欢笑的神情说,“我并不要钉在他的后面,时时刻刻呆在他眼前,折磨他,——不,我要离开,走到随便什么别的城市去,但是我将一辈子、一辈子不断地关注他。他和那个女人一定很快就会相处得很不愉快的,那时候他可以到我这里来,他可以遇到一个朋友,一个姊妹,……自然只是姊妹,而且永远这样,但是他最后总会明白,这个姊妹确是一个爱他,而且终生为他牺牲的姊妹。我一定要做到这样,我一定要使他最后终于理解我是怎样的人,愿意毫不羞愧地对我倾吐一切!”她几乎疯狂地喊了起来。“我将成为他崇拜祈祷的上帝,——这至少是他为了自己的变心,和为了昨天我为他所遭受的一切而欠我的债。让他一辈子看到,尽管他不忠实,变了心,我却仍然将终生忠实于他,忠实于我当时曾一度给予他的诺言。我将成为……我将变为他的幸福的手段,怎么说呢,变为他的幸福的工具,机器,而且终生不渝,终生不渝,让他一辈子看着吧。这就是我的全部决心!伊凡·费多罗维奇是完全赞成我的意见的。”
  她说得气都喘不上来。她也许想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高尚些,巧妙些,而且自然些,但结果说得太急躁、太露骨了。话中充满年轻沉不住气的意味,许多地方显得只出于昨天的余怒,出于想表示她的自豪,这是她自己也感觉得到的。她的脸似乎忽然阴沉了,眼神显得极不愉快。阿辽沙立刻注意到这一切,他的心里产生了怜悯。偏巧伊凡哥哥又在这时候开了口。
  “我只是表示了我的想法,”他说,“在任何一个别的女人身上,这一切都会显得矫揉造作,在您身上可不是这样。换了别的女人就会显得无理,而您却有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来说明这一点,但是我明白,您是十分真诚的,因此您是有理的。……”
  “但这只不过是现在一时的念头。……一时的念头算得了什么!这都是因为昨天的侮辱,——才产生这种一时的念头!”霍赫拉柯娃太太忽然忍不住了。她显然不愿插嘴,但是一时忍不住,忽然说出了很正确的想法。
  “是的,是的,”伊凡突然急躁地拦住她说,对于人家打断他的话显然很恼火,“是的,然而如果是别的女人,这一时的念头只不过是昨天的余波,仅仅只是一时而已,但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性格来说,这一时却将要持续终生。在别人只是口头的允诺,在她却是永恒而沉重的,也许阴郁、但却永不中止的义务。她将靠自己履行了这个义务这样一种感觉而活着!您的一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从今将在痛苦地反省自身的情感,自身的苦行,自身的忧愁之中度过,但最后这痛苦终将减轻,而您的余生,将从此用来欣慰地反省自己那已经彻底履行了的坚定而骄傲的志愿,这种志愿固然是骄傲的,至少可以说是破釜沉舟的,但它却被您克服了,而这种感觉,最终将会使您得到极大的满足,使您能和其余一切事物融洽地相处下去。……”
  他说这些话时显然带着某种恶意,看来是有意这样说的,而且也许还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动机,那就是故意要说这些话来加以讪笑。
  “哎呀,上帝,这可多么不对头啊!”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嚷起来。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说吧!我非常想知道您会对我说什么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大声说,忽然流下眼泪。阿辽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不要紧,不要紧!”她一面哭一面说,“这是由于心情紊乱,由于昨晚的激动,但是在您和令兄这样两个好朋友身边,我还感到自己很坚强,……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位是永远不会抛开我的。……”
  “不幸的是我明天也许就要到莫斯科去,离开您很久,……而且不幸,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说。
  “明天到莫斯科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脸忽然整个变了样,“但是……但是我的天,这真是谢天谢地!”她喊了起来,一下子声音全变了,刹那间眼泪全干了,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就在这一刹那间她心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使阿辽沙十分惊讶:刚才还因内心饱受折磨而痛哭的那个受了委屈的可怜姑娘,忽然一下子成了一位完全镇定自若,甚至十分心满意足,仿佛突然为了什么而显得兴高采烈的女人。
  “哦,我说谢天谢地,并不是因为我将和您离别,自然不是的,”她忽然带着那种社交场上的可爱的微笑更正说,“象您这样一位好朋友是不会这样想的。正相反,我丧失您是很不幸的。”她突然急急地走到伊凡·费多罗维奇面前,拉住他的两手,热烈地紧握着。“谢天谢地的是您可以在莫斯科当面对舅母和阿加莎讲我在这里的情形,我现在的可怕的境况,对阿加莎可以完全坦率地讲,对亲爱的舅母应该说得和缓些,这您自己是一定知道怎样应付的。您简直不能想象,我昨天和今天早晨是多么不幸,真不知道该怎样写这封可怕的信,……因为这事在信里是无论如何没法说清的。……现在我却很容易下笔了,因为您可以到她们那里去,当面说明一切。哎呀,我真是高兴!但是我只是为这一点感到高兴,我再一次请您相信我的话。当然您本人的离开,在我来说是别人没法抵补的。……我现在就跑回去写信。”她突然结束了自己的话,甚至举步就想离开屋子。
  “那么阿辽沙呢?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的意见不是你特别想倾听的么?”霍赫拉柯娃太太大声说,她的话里流露出嘲笑和恼怒的语气。
  “我没有忘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站住说。“为什么您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这么仇视我,卡捷琳娜·奥西波芙娜?”她带着辛酸而强烈的责备说出这句话来。“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的。我需要他的意见,不但这样,我还需要他的决定!他说什么,就照他说的办。——您瞧我跟她所说的正相反,是多么渴望听到您的意见,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可您是怎么啦?”
  “我从来没有想到,也简直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阿辽沙忽然悲痛地喊道。
  “什么,想不到什么?”
  “他到莫斯科去,您竟会嚷着说您很高兴,——这是您故意这样说的!以后又立刻解释说,您并不是高兴这事,而是相反地,十分惋惜……您丧失了好朋友,——但是这也是您故意装出来的,……象在戏院里演喜剧一样!……”
  “象在戏院里?怎么?……这是什么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惊讶地叫了起来,满脸通红,紧皱眉头。
  “您尽管对他说,您惋惜丧失了他这个良友,但您却还是坚决当面对他表示,他离开这里对您是幸运的事。……”阿辽沙几乎完全喘不过地说着。他站在桌旁,不坐下来。
  “您说的是什么呀?我不明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好象忽然恍然大悟似的。……我知道我这样说不大好, 但是我一定要完全说出来。 ”阿辽沙仍旧用断断续续的发抖的声音说下去。“我恍然大悟,您也许完全不爱德米特里哥哥,……从一开始就这样,……而德米特里也许也同样根本不爱您,……从一开始就这样,……而只是尊敬您。……我真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敢这样说,但是总该有人说出老实话来,……因为这里谁也不愿意说实话。……”
  “什么实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喊了起来,声音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
  “实话就是这样,”阿辽沙口齿不清地匆忙说,仿佛下狠心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似的,“您现在把德米特里叫来,——我会找到他的,——让他到这里来,拉住您的手,再拉住伊凡哥哥的手,把你们的手联结起来。因为您在折磨伊凡,只是因为您爱他。……您所以折磨他,是因为您出于自我折磨而硬要爱德米特里,……并不是真正的爱,……而是您自己硬要自己相信您在爱……”
  阿辽沙的话中断了,沉默了下来。
  “您……您……您是一个小疯子,您就是这种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迸出这句话,脸色煞白,嘴角都气歪了,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笑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帽子已经拿在手里。
  “你弄错了,我的好心的阿辽沙,”他说话时,脸上带着一种阿辽沙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神情,其中流露出某种年青人的真挚、强烈而抑止不住的坦白心情,“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从来没有爱过我!她早就知道我爱她,虽然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她知道,但是她却并不爱我。我也从来没有做过她的好朋友,连一天也没有;这位骄傲的女人并不需要我的友谊。她把我放在身边,只是为了不断地报复。她对我报复,在我身上报复她长时期以来每时每刻从德米特里那里经常不断受到的一切侮辱,从他们两人相遇的时候起就受到的侮辱,……因为就连他们最初的那次相遇,她也是把它作为一次侮辱藏在自己的心头的。她的心就是这样!我一向在她那里只听得她讲自己如何如何爱他的话。我现在快走了,但请您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您确实只爱他。而且他越是侮辱您,您越是爱他。您内心的折磨就在这儿。您就是爱他现在这个样子,您爱他正是为了他侮辱您。假使他改过自新,您就会马上抛弃他,不再爱他。但您是需要他的,因为借此可以不断地默察自己坚守忠实的苦行,同时责备他的不忠实。而这一切全是出于您的骄傲。是的,这需要甘受许多委屈和轻视,但是这完全是出于骄傲。……我年纪太轻,爱你太深。我知道我不应该对您说这种话,在我来说,简单地离开您还显得更恰当一些,那样不至于使您感到这样受辱。但是我将要远远地离开,而且永远不再回来,永生永世不再回来。……我不想老是呆呆地守在折磨的旁边。……不过,我真是不会说话,我全都说完了。……别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您不应该生我的气,因为我所受的惩罚比您还厉害百倍:只拿从此不再能看见您这一点来说,就够受惩罚的了。别了,我不想跟您握手。您那样有意识地折磨着我,眼前我实在没法宽恕您。以后会宽恕的,现在用不着握手。
  Den Dank,Dame,begehr ich nicht!①”
  ——
  注:①德语:太太,我不需要赏赐。这是席勒的歌谣《手套》里最末的一句诗。
  ——
  他强笑着补充了这样一句,证明他也能出人意料地把席勒的诗背得烂熟,这是阿辽沙以前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事。他走出房间,甚至同女主人霍赫拉柯娃太太也没有告别。阿辽沙激动得把两手一拍。
  “伊凡,”他失魂落魄地在他身后喊着,“伊凡,快回来!哎,哎,他现在怎么也不会回来的了!”他又痛心地恍然大悟说,“可是这全是我,全怪我,是我起的头!伊凡的话说得很恶毒,很不好。既不公平,又很恶毒。……”阿辽沙象疯狂似的大声喊着。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走到另外一间屋里去了。
  “您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您的举动非常出色,象天使似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对悲苦的阿辽沙急促而高兴地低声说。“我要想尽办法让伊凡·费多罗维奇不离开。……”
  她脸上的喜色,使阿辽沙十分苦恼;但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回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两张一百卢布的钞票。
  “我拜托您一件事情,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用显然是十分平静而且不慌不忙的语调直接对阿辽沙开口说,仿佛刚才实际上并没发生什么事,“一个星期——对,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前,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做了一件暴躁而毫无道理的事,很丢脸的事。此地有个名声不大好的地方,一家小酒店。他在那里遇见了那个退职军官,就是令尊常常利用他办什么事情的那个上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不知为什么对这上尉发起火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胡须,当众就这样十分作践人地把他拉到街上,还拉着他在街上走了好长一段路,听说这时一个在此地一所小学里读书的还很小的男孩——就是那个上尉的儿子,看见了这情形,就一直跟在他们旁边跑着,大声哭泣,替父亲哀告,扑向每个人,请求他们出来解救,可是大家全嘻嘻地笑着。对不起,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他这种可耻的举动,我想起来就不能不气愤,……这种举动只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个人在愤怒中,……并且是为了色情的缘故,才能做得出来!我简直没法讲清这件事,我办不到,……说得都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我以后打听过受侮辱的人的情形,他是个很穷的人。他姓斯涅吉辽夫。他犯了什么过失被撤职了,我不大讲得清楚。现在他带着他那可怜的一家子人,其中有害病的小孩和大概是疯狂的妻子,一家大小正陷在可怕的贫困的境况里。他已经住在这个城里很久了,干着点什么工作,在什么地方当录事,现在忽然一个工资也不发了!我瞧着您……我心想,——不知怎么回事,我说话有点乱了,——您瞧,我想求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的善心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求您到他那里去一趟,找一个借口上他们家里,到这个上尉家,——唉,我的天!我说得多乱,——客气地,谨慎地,正象唯有您能做到的那样(阿辽沙突然脸红了),想法把这点救济款子——二百卢布交给他。他一定会收下的,……就是说要劝他收下来,……哦,不,该怎么说呢?您明白,这并不是买他和解,让他不告状的代价(因为他似乎打算控告),这只是一点同情,一点帮忙的意思,这是我,是我,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未婚妻给他的,而不是从他那方面来的。……总而言之,您是会说的。……我本来可以自己去,但是您会办得比我好得多。他住在湖滨路,小市民女人卡尔梅科娃的家里。……看在上帝的分上,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替我办这件事吧。现在……现在我有点……累了。再见吧。……”
  她忽然迅速地转过身去,又隐到帷幔后面去了,使阿辽沙都来不及说一句话,——而他本来是很想说几句的。他想请求原谅,责备自己,——总之想要说点什么,因为他有满肚子的话,他没说出来,决不愿意离开这屋子。但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拉住他的手,亲自引他出去。在外屋里,她又让他站住,和刚才一样。
  “她很骄傲,自己鞭策着自己,但却是一个善良、优雅而宽宏的人!”霍赫拉柯娃太太用压低了的声音赞叹说,“唉,我真是爱她,特别是在某些时候,现在我对一切事情又感到非常高兴了!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还不知道,告诉你吧,我们大家,——我,她的两位姨母,以及所有的人,甚至连丽萨在内,整整一个月来都在一心希望并且祈祷,但愿她同您所爱的那个既不想理解她,也一点不爱她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分手,就让她和这个品学兼优,爱她胜过世上一切的青年人伊凡·费多罗维奇结婚吧。我们还在这件事上定出了整整的一套计划,我到今天还不离开这里,也许就是为了这件事。……”
  “但是她哭了;又受了侮辱!”阿辽沙说。
  “您不要信女人的眼泪,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在这类事情上,我永远反对女人,赞成男人。”
  “妈妈,您是在那里引他学坏哩!”丽萨娇细的嗓音从门后传了过来。
  “不,这一切都怨我,我真该死!”仍然于心不安的阿辽沙又重复说,对于自己的行为猛感到一阵痛苦的羞愧,羞愧得甚至用手捂住了脸。
  “正相反,您的行为象天使一样,象天使一样,这话我准备反复说上几千、几万遍。”
  “妈妈,为什么说他的行为象天使一样?”又传来了丽萨的声音。
  “看了眼前这一切,”阿辽沙继续说,似乎没有听见丽萨的话,“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她是爱伊凡的,因此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蠢话。……现在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你们说谁?谁?”丽萨嚷着问,“妈妈,您一定是想憋死我啦。我问您,你不回答我。”
  正在这时女仆跑了进来。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很不好,……她哭着,……犯了歇斯底里,浑身发抖。”
  “怎么回事?”丽萨喊了起来,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惊惶,“妈妈,倒是我就要犯歇斯底里了,不是她!”
  “丽萨,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别要了我的命。你的年纪还轻,有些大人们知道的事,你还不应该知道,我马上就来,凡是可以告诉你的事情都会讲给你听的。唉,我的天呀!我马上去,马上去。……歇斯底里——这是吉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犯了歇斯底里,这是最好不过的事。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我在这类事情上永远反对女人,反对这一切歇斯底里和女人的眼泪。尤里亚,你快去说,我立刻就来。说到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样子离开,那得怨她自己。但是他不会走的。丽萨,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哦对,你并没有嚷,这是我在嚷,你原谅你的妈妈吧。但是我是高兴极了,高兴极了,高兴极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注意到了没有,伊凡·费多罗维奇刚才出去的时候,显得是个多么年轻的人,说完那些话,立刻就走了!我原以为他是一个那么有学问的人,一位大学者,谁想他突然那么激烈、坦率而年轻,又没经验,又年轻,而这一切都多么好,多么好,就跟您一样。……还背出那首德文诗,也跟您一样!但是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快去办那件托您的事,快点儿回来。丽萨,你没有什么事吧,看上帝分上,一分钟也不要耽搁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他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霍赫拉柯娃太太终于走了,阿辽沙临走以前想开门上丽萨那儿去一下。
  “千万别进来!”丽萨叫道,“现在千万别进来!您可以隔着门说话。我只要知道,你干了什么突然会成了天使了?”
  “就因为干了可怕的蠢事,丽萨!再见吧。”
  “不许您就这样走了!”丽萨嚷道。
  “丽萨,我正有十分苦恼的事情!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我现在有十分、十分苦恼的事情!”
  他从屋里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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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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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农舍里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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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真的有十分苦恼的事情,这是他以前很少感到的。他冒冒失失跳出来,“做了蠢事”,而且不是在别的问题,偏偏是在关于爱情的问题上!“可我在这类问题上懂得什么?在这类事情上我能弄得清什么?”他涨红着脸,几百次在自己心里反复地说,“唉,羞愧倒不算什么,那只是我应得的惩罚,最坏的是现在无疑地将因为我而造成新的不幸。……长老是打发我来给大家调解,使大家团结的。这样能使他们团结么?”想到这里他又忽然记起自己是怎样想要“联结人们的手”的,这时他又感到羞愧极了。“虽然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诚意,但是以后还是应该更聪明些,”他忽然下了结论,对于这结论甚至一点不觉得可笑。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委托的事情得到湖滨路去办,德米特里哥哥就住在离湖滨路不远的胡同里,恰巧是顺路。阿辽沙决定在到上尉家去以前,无论如何先上他那里去一下,虽然预感到他将见不到他。他疑心德米特里现在也许会故意竭力躲开他,——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必须找到他。时间十分紧迫;对于快将圆寂的长老的挂念,他从离开修道院的时候起,一分、一秒钟也没有放下过。
  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托他办的事情里隐约出现了一个他自己也十分关心的情况: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提起有一个很小的男孩,小学生,上尉的儿子,跟在父亲身边边跑边哭,——阿辽沙当时就闪过了一个念头,猜想这男孩大概就是那个小学生,刚才在阿辽沙问他什么事情得罪过他的时候,竟咬了他的手指头。现在阿辽沙几乎完全确信是他了,虽然自己还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这样,他借着沉浸于其它的念头来排遣心事,并且决心不去“思考”刚才他闯下的“祸事”,不用悔恨来折磨自己,一心办实际事情,至于那件事,就听其自然吧。想到这里,他又振作起精神来了。他拐到胡同里去找德米特里哥哥的时候,感到饿了,就顺便从口袋里掏出从父亲那里取来的面包,一路吃着。这使他增添了力量。
  德米特里不在家。那所小屋子的房东——一个老木匠,他年老的妻子和他的儿子,甚至带着怀疑的神色瞧着阿辽沙。“已经有三天没有在这里住宿,也许出门去了。”老人对阿辽沙的再三追问这样回答。阿辽沙明白,他是接受嘱咐这样回答的。他问:“他是不是在格鲁申卡家,或者又藏在弗马那里了?”(阿辽沙故意挑明了说,)几个房主人甚至惊惧地看着他。“这么说他们还爱他,他们在为他出力,”阿辽沙心想,“这是很好的。”
  他终于在湖滨路找到了小市民女人卡尔梅科娃的房子。这是一所旧得东倒西歪的小屋,临街只有三个窗子,院子极脏,院子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头母牛。从院里走进门是穿堂,穿堂的左首住着老房东太太和她的女儿——也是个老太婆,两个人好象都是聋子。他反复问了几遍上尉家住在哪里。其中一个女人终于明白问的是房客,这才伸出手指朝穿堂的那一面一点,指了指一间整洁的农舍式屋子的门。上尉的住宅的确只是一间普通的农舍。阿辽沙的手抓住铁门闩,正预备开门,忽然察觉门里边特别寂静,感到很惊奇。不过他听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过,退伍上尉是有家眷的人,他想:“不是他们全都睡了,就是他们或许听见我来了,正等着我开门进去;最好我先敲一下门。”他敲了一下。听到了答应,但却不是马上就应的。而是也许足足过了有十秒钟。
  “谁呀?”有人用特别生气的声音大声喊道。
  于是阿辽沙开了门,跨进门槛。他来到了一间农舍里,这农舍虽相当宽敞,却被人和一切家用的器具挤得满满的。左边有一个俄国式大炉子。从炉子到左边的窗户那里横过整个屋子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破烂衣服。靠左右两边墙各放有一张床,上面蒙着毯子。左边那张床上摞着四个花布枕头搭成的小山,一个比一个小。右面那张床上只看见一个很小的枕头。屋子冲门的正上方有一小块地方用布幔或被单拦着,布幔也是搭在一根横过屋子系着的绳子上面。可以看到在这布幔后面也搭着一张铺,是用长凳和椅子支起来的。一张简陋的,农民用的木方桌被从屋子正上方推到了靠近中间窗户的地方。三个窗户,每个有四块乌黑发霉的小块绿玻璃,都关得严严实实,因此屋里十分闷热,也显得阴暗无光。桌上放着一个锅,里面盛着吃剩下来的煎鸡蛋,还有一片咬过的面包,此外还放着一个小瓶,瓶底里剩下了一点点烧酒。左面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花布衣裳,模样很象个上等女人。她的脸又瘦又黄,两颊深陷,使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态。但是最使阿辽沙惊讶的是这个可怜的太太的眼神,——一种满含疑问而又傲慢得可怕的眼神。当她自己还没有开口,阿辽沙正在向男主人说明来意的时候,她一直带着傲慢和疑问的神情,一双栗色的大眼睛不住轮流看着两个说话的人。在这位太太身旁靠近左边窗户站着一位面貌长得很不好看的年轻女人,头发稀疏,栗色,衣服着得很差,却还整洁。她厌恶地望着走进来的阿辽沙。右边床旁还坐着一位女性。那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也是年轻的姑娘,有二十岁模样,驼背,瘸腿,据以后别人对阿辽沙说,是双足瘫痪。她的拐杖放在附近床和墙中间的角落里。这个可怜的女郎那对十分美丽而善良的眼睛带着一种安静而温顺的神情瞧着阿辽沙。一位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桌旁,正在吃完剩下的煎鸡蛋。他身材不高,体格孱弱,骨瘦如柴,浅栗色头发,长满稀疏的栗色胡须,很象一团乱糟糟的树皮擦子(阿辽沙后来想起,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这团胡子,脑子里就马上闪现出这个比喻,尤其是“树皮擦子”这个词)。大概就是这位先生从门里喊的“谁呀!”——因为此外屋里没有别的男人。但是当阿辽沙走进来的时候,他仿佛从桌旁的板凳上一下跳了起来,赶忙用一块有破洞的饭巾擦着嘴,跑到阿辽沙身旁。
  “修士替修道院化缘来了,真找准了地方!”就在同时那个站在左边角落里的姑娘大声开了口。
  但是朝阿辽沙跑来的那位先生一下子转过身向着她,用激动而有点不连贯的声音反驳她说:
  “不,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不是这么回事,您没有猜到!还是让我来请问一声,”他忽然又转过身来向着阿辽沙,
  “什么事劳您来亲自拜访……这个窝?”
  阿辽沙仔细打量着他。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人仿佛有点身上带刺,性急,好发火。尽管看得出他刚才喝了点酒,但并没喝醉。他的脸显得极度地蛮横无礼,同时又很奇怪地露出明显的胆怯。他象那种长时期服从他人,吃了许多苦头,却有时又会忽然跳起来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人。或者不如说更象一个很想打击你,又生怕你来打击他的人。在他的话语和十分尖细的声音里,有一种疯疯癫癫的幽默意味,一会儿是气势汹汹的,一会儿又是畏畏葸葸的,语调常常变化,语气也不连贯。他发出那句关于“窝”的问话的时候,似乎浑身哆嗦了一下,瞪着眼睛,一直冲到阿辽沙的紧跟前,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位先生穿一件灰暗、破旧的土黄布大衣,满是补钉,油渍斑斑。他身上穿一条如今早没有人穿的颜色极浅的裤子,料子很薄,大方格,裤脚揉得皱皱巴巴,因此往上缩起,好象小孩穿着已经太小了的衣服似的。
  “我是……阿历克赛·卡拉马佐夫……”阿辽沙刚要回答。
  “我太知道了,”那位先生立刻打断他,让他明白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是上尉斯涅吉辽夫,但我还是很想请问,究竟什么事情劳您……”
  “我只是顺便来一趟。老实说,我有一句话想跟您谈谈,……如果您允许的话。……”
  “既然这样,这里有椅子,请就座吧。这是古代的喜剧里常说的话:‘请就座吧。’……”上尉于是用飞快的动作抓了一把空着的椅子——农民用的简陋的白木椅子,放在屋子的正当中;随手给自己抓了另一把同样的椅子,坐在阿辽沙的对面,照旧紧挨着他,两人的膝盖都几乎碰到了一起。
  “尼古拉·伊里奇·斯涅吉辽夫,前俄国步兵上尉,虽然犯错误丢了脸,却到底还是个上尉。不应该说是斯涅吉辽夫上尉,而应该说是低三下四上尉,因为我从后半辈子起是低三下四地说话。低三下四是在屈辱中养成的。”
  “的确是这样。”阿辽沙微笑说。“但究竟是不由自主地养成的呢?还是故意那样?”
  “上帝知道,那是不由自主的。我过去从来不说,一辈子没有低三下四地说话,忽然栽了跟头,爬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这样说话了。这是上天的意旨。我看出您对现代的问题很感兴趣。但究竟什么事会引起您对我这么大的兴趣的呢,因为现在我生活在连客人都无法款待的环境里。”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那件事情。……”
  “为了哪件事情?”上尉急不可待地插嘴说。
  “就为了您同家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那一次相遇的事情。”阿辽沙拙笨地回答。
  “哪一次相遇?就是那次么?跟树皮擦子有关的,澡堂里用的树皮擦子?”他忽然挪近身子,这次膝头完全撞在阿辽沙身上了。
  他的嘴唇有点异乎寻常地紧紧抿成了一条细线。
  “什么树皮擦子?”阿辽沙嗫嚅地问道。
  “爸爸,他是来找您告我的!”阿辽沙已经熟悉的刚才那个男孩的尖细嗓音在布幔后面的角落里喊了一声,“是我刚才咬了他的手指头!”
  布幔掀开了,阿辽沙看见他刚才的那个敌人正躺在角落里神像下面长凳和椅子支成的床铺上。男孩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自己的大衣和一条旧棉被。他显然不舒服,从那双火灼灼的眼睛看起来,身上正发着寒热。他现在看着阿辽沙,神色毫不畏惧,不象刚才那样,好象说:“我现在在家里,你不敢碰我。”
  “咬了什么指头?”上尉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是咬了您的手指头么?”
  “是的,咬了我的手指头。刚才他在亍上同小孩子们互相抛石子;他们六个人朝他扔,他只有一个人。我走到他面前去,可他竟朝我扔了块石子,接着又有一块石子打在我的头上。我问他: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忽然扑过来,狠狠地咬了我的手指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立刻就揍他!现在就揍他!”上尉已经从椅上跳了起来。
  “但我完全不是来告诉这件事的,我只是说说,……我并不愿意您打他。再说他现在好象有病。……”
  “您以为我会揍么?我会把伊留莎拉过来,在你面前揍他一顿,让你满意么?您想我马上这样做么?”上尉忽然转身对阿辽沙说,那副架势就好象要向他扑过来似的,“先生,我为您的手指头感到难过,但是您要不要我在揍伊留莎以前,为了公平地使您得到满意,先当着您的面砍掉我这四个手指头,就用这把刀子砍?我想四个指头是够您满足复仇的渴望了,不再需要第五个了吧?”他忽然住了口,好象气都喘不过来了似的,他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抽搐扭动,目光带着异常挑衅的神色。他似乎发狂了。
  “我现在好象全都明白了,”阿辽沙平静而忧郁地回答,仍旧坐着不动,“看来,令郎是个好孩子,很爱他的父亲,他所以攻击我,是因为我是侮辱您的人的兄弟。……现在我全明白了。”他沉思地反复说着。“但是家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对于自己的行为也很后悔,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只要能到府上来,或者最好在原地方再见一面,他将当众向您请求宽恕,……假使您愿意这样做。”
  “那就是说,揪了胡须,然后请求原谅,……意思是一切了结,大家满意,对不对?”
  “不,相反地,他可以做一切您吩咐的,而且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如果我请他阁下就在那家字号叫做‘京都’的酒店里,跪在我的面前,或者跪在广场上面,他也会跪么?”“是的,他甚至也会跪的。”
  “您真打动了我的心。您真让我感动得落泪,打动了我的心。我这人太好动感情了。现在容我好好介绍一下:这是我一家人,我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的小家伙。我一死,有谁去怜惜他们呢?我活着的时候,除了他们以外,又有谁来爱我这个坏人呢?这是上帝为每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安排下的伟大的事业。因为即使象我这样的人也总得有人来爱。……”
  “哦,这话对极了!”阿辽沙喊道。
  “算了吧,不要装小丑了。只要有一个傻瓜到这里来,您就叫我们丢脸!”窗旁的姑娘突然带着厌恶和轻蔑的表情朝父亲嚷起来。
  “您等等,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让我来定方向。”父亲向她喝道,虽然用命令的口气,却十分赞成地望着她。“我们就是这样的性格。”他又转身向阿辽沙说。
  “对天地间的一切,
  他都不愿有所赞许。①
  ——
  注:①普希金《魔鬼》一诗中最后的句子。
  ——
  应该用阴性代词:她都不愿有所赞许。不过还是让我把我的内人也给您介绍一下吧:阿里娜·彼得罗芙娜,没腿的女人,四十三岁,两条腿勉强能走,但走不了几步。她是平民出身。阿里娜·彼得罗芙娜,庄重点儿:这位是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站起来,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他抓住他的手,用甚至料想不到会有的力气,忽然把他拉了起来,“您和太太相见,应该站起来。孩子他妈,这并不是那个卡拉马佐夫,就是……唔,如此这般的那一个,这是他的兄弟,是位非常谦逊有德的人。阿里娜·彼得罗芙娜,让我,孩子他妈,让我先吻吻你的手。”
  他恭敬甚至温柔地吻了吻他太太的手。窗旁的姑娘气得扭过脸去不看这个场面。那位太太带着骄傲的疑问神色的脸忽然显出了少见的和蔼。
  “您好呀,请坐,契尔诺马佐夫先生。”她说。
  “卡拉马佐夫,孩子他妈,卡拉马佐夫。——我们是平民出身。”他又悄悄地对他说了一句。
  “好吧,管他是卡拉马佐夫或是什么,我总觉得是契尔诺马佐夫。……请坐呀。他何必要拉你起来。他说我是没腿的女人,腿是有的,但肿得象木桶,我自己却干瘪了。以前我胖得很,现在好象吃了针线似的。……”
  “我们是平民出身,平民出身。”上尉又再次对他解释说。
  “爸爸,唉,爸爸!”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的驼背姑娘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并且突然用手帕掩住了脸。
  “小丑!”窗前的女郎脱口说。
  “您瞧,我们家有了什么样的新鲜事?”母亲摊开手指着两个女儿,“好象乌云飘过;云一散,我们的老样子就又回来了。以前我们在军队里的时候,有许多那样的客人来。老爷子,我并不想作什么比喻。谁喜欢什么样的人,就让他喜欢好了。那时候教堂助祭夫人常来,说:‘阿历山大·阿历山德罗维奇是个好心肠的人,娜斯塔霞·彼得罗芙娜却是地狱里的怪物。’我回答她:‘这是各人各喜爱,你可真是喜欢无事生非的臭脾气。’她说:‘你该恭敬点儿。’我对她说:‘哎呀,你这黑刀子,你跑来教训谁呀?’她说:‘我要给你们放进点新鲜空气来,你这人的气味不清洁。’我回答她:‘你去问问所有的军官先生们:是我身上的气味不清洁还是别的人?’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没多久以前,我就象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见一位将军走进来,他是到我们这里来过复活节的。我对他说:‘大人,可以对一位体面的太太说要给她放点新鲜空气进来么?’他说:‘对,您这里应该开一开气窗或房门,因为这里的空气不很新鲜。’您瞧全是这一套!我的气味干他们什么事?死人的气味要难闻得多。我说:‘我不想染脏你们的空气,我要穿上鞋子,离开这里。’亲人们,老爷子,不要责备你们的亲妈妈!尼古拉·伊里奇,老爷子,我虽不能讨你的欢心,但是我有我的伊留莎,他从学堂回来,他爱我。昨天还拿回来一个萍果。请原谅,老爷子,请原谅,亲人们,请原谅你们的亲妈妈,请原谅我这孤孤单单的女人,为什么你们讨厌我的气味!”
  可怜的女人忽然放声痛哭起来,眼泪直流。上尉急忙跑到她身边。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宝贝,得啦!得啦!你不是孤单的人。大家全喜欢你,全爱你!”他又吻起她的双手来,用手掌温柔地摸她的脸;他忽然抓起饭巾,去擦她脸上的眼泪(阿辽沙甚至觉得他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看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他忽然狂怒似的回过身来向着他,手指着可怜的疯女人。
  “我看见了,也听见了!”阿辽沙喃喃地说。
  “爸爸,爸爸,你干吗跟他……别理他吧,爸爸!”男孩忽然喊起来,在小床上欠起身来,通红的眼睛望着父亲。
  “你别再装小丑,别再装疯卖傻了,永远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仍旧从那个角落里怒气冲冲地喊叫着,甚至跺着脚。
  “您这次发脾气完全有理,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可以马上满足你的愿望。请您戴好你的帽子,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让我也拿着帽子,——我们一块儿出去。有句正经话要对您说,不过要到这房子外面去。那个坐着的姑娘是我的女儿,尼娜·尼古拉耶芙娜,我忘了给你介绍——她是天使现身,……下降尘凡,……假使你能够明白这个……”“你看他浑身发抖,好象害抽风病似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很不满意地继续说。
  “那个现在对我跺脚说我是小丑的人,也是天使现身,骂得我极对。我们走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应该了结一下……”
  他抓住阿辽沙的手,从屋里一直把他拉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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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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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在清新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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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真清新,但是在我们府上可真是不大新鲜,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这样。先生,我们慢慢地走着。我很希望您能对我的话感到兴趣。”
  “我自己也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对您说,……”阿辽沙说,
  “只是不知道怎样开头。”
  “我怎么能不知道您有事找我?没有事您决不会来看我的。难道真的来告小孩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谈起那个孩子!我在家里不便对你细说,现在在这里可以对你讲讲那个场面。您看见么,一个星期以前这团树皮擦子还要浓密些,——我说的是我的胡须;人家把我的胡须叫作树皮擦子,主要是那些小学生们这样叫。令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当时抓住我的胡须,把我从酒店里拉到广场,恰巧小学生们放学出来,伊留莎也和他们在一起。他看见我那种样子,就扑到我的身边来喊道:‘爸爸,爸爸!’抓住我,抱着我,想把我拉开,对侮辱我的人喊着:‘放开他,放开他,这是我的爸爸,饶了我的爸爸吧。’他的确是那么喊的:‘饶了他吧!’他的两只小手还抓住侮辱我的人,抓住他的手,就抓住他的那一只手,吻着它。……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刹那间他的小脸上的那副神情,没法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
  “我敢起誓,”阿辽沙大声说,“家兄会用极诚恳极完满的方式来表示忏悔,哪怕甚至跪在广场上也可以。……我会让他这样做的,要不然他就不是我的哥哥!”
  “哦,那么说这还只是一种打算。并不是直接出于他的授意,而只不过是您根据您自己的热心肠所采取的一种高尚行为。您早应该对我这样说明的。不,既然如此,那就容我再充分说说令兄当时那种十足骑士式和军官式的高尚行为吧,因为他当时就表现了这样一种行为。他抓住我那树皮擦子把我揪了一段路以后,就放了我,说道:‘你是军官,我也是军官。如果你能找到一位正经的决斗证人,你就打发他来,——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虽然你是一个混蛋!’他就是这么说的。真是十足的骑士风度!那时我和伊留莎两人连忙走开了,可是当时发生的景象就象世代相传的家谱图那样,将会永远铭刻在伊留莎的记忆中的。哦,不,我们哪配学贵族气派。您自己想想好了,您刚才到我家去过,看见了什么?三个女人坐在那里,一个是没有腿的疯子,另一个是没有腿的驼子,第三个有腿,可是太聪明,女学生,总是急着想再跑回彼得堡去,在涅瓦河畔探求俄国的女权。关于伊留莎我不必说,还只九岁。只有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假使我一死,这一家子人将怎么办呢?我只问您这一点。既然如此,如果我叫他出来决斗,而且他立刻把我打死了,那时候会怎样呢?那时候所有这些人将怎么办呢?更坏的是如果他不杀死我,只是把我弄成残废:我既不能工作,却留下了一张嘴,那么谁来喂它,喂我的嘴,谁来喂他们大家呢?是不是让伊留莎不上学,却每天出去要饭呢?所以说,找他决斗对于我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句蠢话,不会是别的。”
  “他会对您陪罪,在广场当中对您下跪的。”阿辽沙又带着燃烧的眼光喊着说。
  “我想到法院去告他,”上尉继续说,“但是请您翻一翻我们的法典,我会因为自己所受的人身侮辱而得到多大的赔偿呢?而且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又忽然叫了我去,对我斥责说:‘连想也不许想!如果你到法院去告他,我会想法子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打你是因为你有欺诈行为,最后会弄得你自己上法庭受审的。’可是只有上帝明白,这个欺诈行为是从谁那里来的,我这小角色是奉了谁的命令行事的,——还不是奉了她自己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命令?她又说:‘还有,我要永远赶走你,你往后不要想再在我手里挣一分钱。我还可以对我的商人说(她总是把她的老头子叫做:我的商人),他也会把你赶走的。’我心想,假使商人也赶走我,那时候我到谁那里去挣饭吃呢?现在我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可以依靠了,因为令尊大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不但不再信任我,还想利用我写下的收据,把我送上法庭去哩。因为这种种原因,所以我就只好软了下来,而您也看见了我那个窝里的情形。现在请问您:伊留莎刚才把您的手指头咬得厉害吗?在我那个尊府上,我不敢当他的面详细问您。”
  “是的,很厉害。他很生气。他因为我姓卡拉马佐夫,所以替您报仇,我现在明白了。可是您没看见他是怎样跟那些同学们互相扔石子的!那真危险,他们会把他打死的,他们是孩子,不懂事,石子飞过来,会把脑袋打破的。”
  “实际已经打中了,虽不是脑袋上,却也是胸脯上,在心口上方,今天被石头打的,一片青紫,回家后就哭泣,呻吟,跟着就病倒了。”
  “您知道,是他首先攻击他们大家的,他仇恨他们,他们说他刚才用铅笔刀扎了一个叫克拉索特金的孩子的腰部。……”
  “我也听说了,这很危险,克拉索特金的父亲是此地的官员,也许还会惹出麻烦来哩。……”
  “我劝您,”阿辽沙热心地继续说,“暂时完全不要让他上学去,等他冷静一些,……他的怒气平息了再说。……”
  “怒气!”上尉接着他的话头说,“的确是怒气。一个这样的小东西身上,竟有那么大的怒气。这里面有许多情况您还不知道呢。让我来专门讲一讲这段故事。那是在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小学校里的学生们都开始逗他,叫其他树皮擦子来。学校里的小孩们是没有同情心的人,单个分开,是天使,到了一起,尤其在学校里,他们就常常变得毫无同情心了。他们开始逗他,逗得伊留莎发起性子来。换了一个平常的男孩,一个软弱的儿子,——是会低声下气,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抬不起头来的,但是这个孩子却为了父亲,一个人起来反对大家。为了父亲,还为了真理和公道。在他吻令兄的手,对他说:‘饶了爸爸吧,饶了爸爸吧’的时候,他当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那只有上帝知道,还有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们,——不是你们的,是我们的,那些被人轻视但却心胸高尚的穷人家孩子,还在九岁的时候就知道了世界上的真理。有钱人的孩子哪里谈得到:他们一辈子也不会领悟得那样深。而我的伊留莎,就在广场上的那个时候,吻他的手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就透彻地了解了真理。这真理一进入他的心里,就永远把他压扁了。”上尉激烈而又仿佛发狂了似的说着,用右拳猛击左掌,似乎想生动地表现“真理”是怎样压扁伊留莎的。“就在那天他发了寒热,说了一夜胡话。白天一整天也不大同我说话,甚至完全默不作声,只是我发觉他从角落里不时地看我,后来却越来越经常地转过身去对着窗,好象在温习功课,但是我看出他的脑子里并没在想功课。第二天我借酒浇愁,我这作孽的人,醉得百事不知。老伴也开始哭个不停,——我是很爱她的,所以更愁得把最后一文钱也拿去喝了酒。先生,您不要看不起我:在俄国喝醉的人是最善良的。我们这里最善良的人也就喝酒喝得最凶。我躺在那里,不狠记得伊留莎在那天的情形,就是那天,学校里的男孩们从早晨起来取笑他,对他叫嚷说:‘树皮擦子,人家揪住你父亲的树皮擦子把他从酒店里拉出来,你还在旁边跟着跑,请求饶恕。’第三天,他又从学校回来,我一看,——他面无人色,脸色灰白。我问,你怎么啦?他不作声。在我府上是没法谈话的,因为妈妈和女儿们会立刻参加进来,况且姑娘们已经全都知道,甚至在当天就知道了。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开始唠叨了:‘小丑,傻子,您还能做出有理性的事来么?’我说:‘正是那样,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们还能做出什么有理性的事来么?’我就这样把这事敷衍过去了。到晚上,我领着男孩出去玩。你要知道,我同他每天傍晚总要出去散步,就是顺着我同您现在走的这条路,从我们的家门口到那块大石头为止,那块大石头不就在篱笆旁边象孤儿似的躺着么?从那里起就是本市的牧场:又空旷又美丽的地方。我同伊留莎走着,他的手照例握在我的手里。他的手很小,指头是细细的,冰凉的,——他的胸部有毛病。他说:‘爸爸,爸爸!’我问他:‘什么事情?’我看到他的小眼睛冒着火,‘爸爸,他那天那么对待你,爸爸!’我说:‘有什么法子呢,伊留莎?’‘你不要跟他甘休,爸爸,不要跟他甘休。小学生们说:他为这事给了你十个卢布。’我说:‘没有,伊留莎,我现在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他一文钱的。’他全身颤抖,两只小手抓住我的手,又吻起来。他说:‘爸爸,爸爸,你叫他出来决斗,学校里大家耻笑我,说你胆小,不敢叫他出来决斗,还收了他十个卢布。’我说:‘伊留莎,我不能叫他出来决斗。’当时我便简单地把刚才对你讲的那些话全说给他听。他听完了我的话,说道:‘爸爸,爸爸,一定不要和他甘休:我长大了,就自己叫他出来决斗,杀死他!’他那小眼睛冒出火花,燃烧着。不管怎样,我既然是父亲,就应该对他说老实话。我说:‘杀人是有罪的,就是决斗也一样。’他说:‘爸爸,爸爸,等我长大的时候,我要用剑打掉他手里的剑,冲上去,把他摔倒在地上,拿剑在他头上比划着,对他说:我本可以马上杀死你,但是现在饶了你,去你的吧。’您瞧,您瞧,先生,在这两天中他那小脑袋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念头,他日思夜想的正是用剑复仇的事,也许夜里说的梦话也是讲这件事。不过他一副狼狈样子从学校里回来的情形,前天我才完全知道。您说得很对,我再也不叫他到那个学校里去了。我一得知他一个人反对全班同学,主动向人家挑战,首先发怒,满肚子火气,——我当时就很替他担心。我们又出去散步。他问:‘爸爸,是不是有钱的人比世界上别的人都更有力量么,爸爸?’我说:‘是的,伊留莎,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富人更有力量的了。’他说:‘爸爸,我会发财的,我去当军官,打败所有的敌人,沙皇会给我奖赏,我回家来,那时候就谁也不敢惹我们了。……’以后沉默了一会,他的嘴唇还是哆嗦着,说道:‘爸爸,我们的城市真不好,爸爸!’我说:‘是的,伊留莎,我们的城市是不大好。’他说:‘爸爸,我们搬到另一个城市里去,好的城市里去,到人家不知道我们的地方。’我说:‘我们要搬的,伊留莎,我们要搬的,——只是要等我攒一些钱下来。’我很高兴得了一个使他摆脱那些阴暗心事的机会。我开始和他一块儿幻想,我们将怎样自己买一匹马,一辆车,搬到另一个城里去。我们让妈妈、姐姐们坐在车里,让她们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两人在旁边走,‘偶然让你坐上去歇歇腿,我在旁边走’,因为我们必须珍惜我们的马,不能大家全坐上去。我们就这样出门上路。他对这个非常着迷,主要的是因为可以有自己的马,自己可以上去骑。大家全知道,俄国孩子生下来就是爱马的。我们谈了很长时间;谢天谢地,我心想,我把他的心事引开,使他安静下来了。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就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早晨他又上学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阴沉,阴沉极了。傍晚我拉住他的小手,领他出去散步。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当时起了一点微风,太阳隐没了,露出秋天的景象,天色已黑。我们走着,两个人心里都很忧郁。我说:‘孩子,我们将来怎么动身,’我想把他引到昨天的谈话上去。他默不作声。只觉得他的手指在我的手里哆嗦。我心想,坏了,又有新的情况了。我们走到那块石头那里,象现在这样,我坐在石头上。天上放起许多风筝来,发出嗡嗡和噼噼啪啪的声音,看得见有三十个风筝。现在是风筝季节。我说:‘伊留莎,我们也该把去年的风筝放出去了。我来修理一下,你把它藏到哪儿了?’我的孩子一声不响,侧转身朝着我,眼睛看着旁边。当时风夹着沙子呼呼地响了起来。……他忽然一下扑到我的身上,两手搂着我的颈子,紧紧地抱住了我。您知道,凡是平素沉默和骄傲的孩子,自己会长时间勉强憋住眼泪,在碰到特别伤心的事情时,才会一下子忍不住爆发出来,那时候眼泪不但流出来,还会象泉水似的滚滚直涌。当时他的滚滚热泪一下子把我的脸全弄湿了。他号啕痛哭得象抽疯似的,全身哆嗦,紧紧地抱住我,我坐在石头上面。他嚷道:‘爸爸,爸爸,亲爱的爸爸,他真是侮辱你呀!’我也哭了起来,两人坐在那里,拥抱着,全身颤抖。他喊着:‘爸爸,爸爸!’我喊着他:‘伊留莎,伊留莎!’当时没有人看见我们,只有上帝一个人看见,也许会给我记载在履历表上。请您向令兄道谢,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不过,我不能为了使您满意,打我的孩子!’
  他说到最后又带上了刚才那种恶毒和疯狂的口气。不过阿辽沙还是感到这人已经信任他,如果换个别人,这人决不至于同他这样“谈话”,也不会把刚才告诉他的一番话说出来。这使阿辽沙受到鼓励,他的心灵由于流泪而颤抖起来。
  “唉,我真想和令郎和解一下!”他大声说,“如果你能够安排……”
  “当然可以,”上尉喃喃地说。
  “但是现在还先谈不上这个,完全谈不上这个,”阿辽沙接着说,“您听着!我有一件别人托我的事,我的这位家兄德米特里还侮辱了他的未婚妻,一位高贵的女郎,您一定听说过她。我可以告诉您她受辱的事,我甚至必须这样做,因为她一知道您受了气,一打听出您的不幸的情况,就委托我……刚刚委托我……立刻把她补助你的一点小意思送给您,……但这只是她的一点意思,并不是德米特里——那个把她也抛弃了的人的,完全不是的,而且也不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弟弟的,不是任何人的,而是她的,只是她一个人的!她恳求您接受她的帮助,……你们两位受了同一个人的侮辱。……她只有在从他那面受了和您所受同样的侮辱——同样厉害的侮辱的时候,才想到了您!这等于是姊妹帮弟兄的忙。……她正是委托我劝你接受她的这两百个卢布,象接受一个姊妹所给的那样。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决不会发生任何不公正的谣言的。……这是二百卢布,我发誓,你应该收下来,不然的话……不然的话,世界上就真的只能互相都是仇人了!但是世界上还是应该有兄弟的。……您有着高尚的心灵,……您应该明白这一点,应该明白的!……”
  接着阿辽沙递给他两张花花绿绿的一百卢布一张的新钞票。他们两人当时正站在围墙附近的大石头旁边,附近一个人也没有。钞票似乎对上尉产生了可怕的影响:他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单单是出于惊诧:他从没有料想到会有这种事情,他决没有指望会有这样的结局。有人会给他帮助,而且还是这样大的数目,这是他甚至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他接过钞票,一下子几乎连话都答不上来,有一种全新的表情在他的脸上闪过。
  “这是给我的,给我的,这是多少钱,二百卢布!老天爷!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这么些钱了,——老天爷!而且说是姊妹送的,……真的么?这是真的么?”
  “我向您起誓,我对您所说的全是真话!”阿辽沙说。上尉脸红了。
  “您听着,我的宝贝,您听着,假如我收下来,我不会成为下流胚么?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在您眼里看来,我不会,我不会成为下流胚么?不,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听着,听着,”他急忙说,不断地用两只手碰碰阿辽沙,“你劝我收下,因为是‘姊妹’送来的,但是在我收下的时候,您内心里不会暗地轻视我么?”
  “啊,不,不!我用我的得救向您起誓:决不会!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只有我们:我,您,她,此外还有一位太太,她的知己朋友……”
  “什么太太!喂,您听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到了眼前这样的时刻,您该仔细听听我的话了,因为您甚至根本想象不到,现在这二百卢布对我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个可怜的人继续说着,渐渐地显出了一种杂乱无章,近乎狂野的兴奋心情。他似乎弄昏了头,说话忙忙乱乱,好象怕有人不让他说完话似的。“除了这是干干净净地得来的,一个这样神圣可敬的‘姊妹’送来的以外,您知道么,我现在还可以用这笔钱来医治老伴和我那驼背的天使般的女儿尼娜了!赫尔岑斯图勃医生曾出于他的好心来过一趟,他整整地诊察了她们俩一个小时,说:‘我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本城药房里能买到的矿泉水(他给她开了方子)还是一定会对她的身体有好处,此外,也给她开了方子,用药水泡脚。可矿泉水的价钱是三十戈比一瓶,也许要喝四十瓶。所以我只好拿了药方,放在神像下面的架子上,就让它那么放着。他让尼娜用一种药水洗澡,化在热水里洗,还要每天早晚两次。但是在我们府上,既没有仆役,也没有人帮忙,既没有澡盆,也没有热水,叫我们怎么去进行这样的治疗呢?尼娜全身患风湿痛,我还没有对您说过,夜里整个右半边身子发痛,难受极了,但是您信不信,为了不使我们着急,她竟硬挺着,不发出呻吟,怕惊醒了我们。我们平时有什么就吃什么,能弄到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她永远取最后的一块,只该扔给狗吃的那一块;意思是说:‘我连这一块都不配吃,我是剥夺了你们的口粮,我是你们的累赘。’这就是她那天使般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话。我们侍候她,她觉得难过:‘我是不配的,不配的,我是没有价值的废人,毫无一点用处。’她有什么不配的,她用那种天使般的温顺态度替我们向上帝祈祷,没有她,没有她的平静的话语,我们家将成为地狱,她甚至能使瓦尔瓦拉的性子也变柔和一些。至于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也是不应该责备的。她也是天使,也是受气的人。她夏天到我们这里来,身上带了十六个卢布,是教书挣来,攒着做路费,预备在九月里,就是现在,用这钱到彼得堡去的。我们把她的这一点钱也拿来维持了生活,现在她没有钱回去了,您看弄成了这个样子。而且现在也不能回去了,因为她象服苦役般地在替我们干活,我们象给弩马硬驾上辕似的使用着她,她侍候大家,修补,洗涮,擦地板,扶妈妈睡到床上去,而妈妈又是任性的,妈妈是好流泪的,妈妈是疯狂的!……现在呢,我就可以用这二百卢布雇一个女仆了,您明白不明白,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可以着手给亲爱的人治病,可以打发女学生到彼得堡去,买点牛肉,改换改换饮食。老天爷,这真是梦想!”
  阿辽沙很高兴,他能使他得到这么多的幸福,高兴这可怜的人已同意让人家把他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等一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等一等,”上尉又抓住了一个突然出现的新幻想,重又用发狂般的急促语调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您知道不知道,我同伊留莎现在真的可以实现幻想了:我们可以买一匹马,一辆车,马要栗色的,他一定要买栗色的马,我们就动身离开这里,照前天所描写的样子。我在K省有一个熟识的律师,从小的交情,他曾托可靠的人转告我,如果我去,他可以在事务所里给我一个书记的位置,谁知道,也许会给的。……那就可以让妈妈坐下,让尼娜坐下,让伊留莎赶车,我徒步走路,把全家都载着走了。……老天爷,要是我把一笔长期欠我的债要到手,也许真可以!”
  “做得到的,做得到的!”阿辽沙说,“卡捷琳娜·伊凡诺美娜还可以再送来,随便多少都行,您要知道,我也有钱,随便你要多少都可以,就当是一个兄弟,一个朋友的心意,以后再还好了。……(您一定会发财的,一定会发财的!)您知道,您想到要搬到别省去,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办法了!这样一来您就可以得救了,特别是对您的小孩来说,您知道,越快越好,在冬天以前,天冷以前。您可以和我们通讯,我们将成为兄弟。……不,这并不是幻想!”
  阿辽沙想拥抱他,他心里满意极了。但是他瞧了对方一眼,忽然止住了:上尉站在那里,伸着脖子,噘着嘴唇,脸色狂乱而发白,嘴唇微微掀动,仿佛想说什么话;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嘴唇却不住地动,显得十分奇怪。
  “您怎么啦?”阿辽沙不知怎么突然哆嗦了一下。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您……”上尉断断续续地嘟囔着,用好象一个下决心从悬崖上跳下来的人似的神情,古怪而且狂乱地死死盯着他,同时嘴唇似乎还在微笑。“我……您……要不要我马上变个戏法给您看!”他忽然用急促而坚定的语调低声说,所说的话已经不再零零乱乱了。
  “什么戏法?”
  “戏法,一种巧妙的戏法,”上尉仍旧低语着;他的嘴歪到左边,左眼眯缝着,一眼不霎地瞧着阿辽沙,好象钉在他身上似的。
  “您怎么啦?什么戏法?”阿辽沙非常害怕,喊起来了。
  “就是这个戏法,您瞧吧!”上尉突然尖声叫道。
  他举起刚才谈话时一直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小心捏着一只角的那两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朝阿辽沙晃晃,突然用恶狠狠的神情一把握住,揉成一团,紧紧地攥在右手拳头里。
  “瞧见了吗,瞧见了吗!”他朝阿辽沙尖声喊叫着,脸色发白,露出疯狂的样子,突然把拳头高高举起,一挥手用力把两张揉皱的钞票扔到了沙地上,“瞧见了吗?”他又尖叫了一声,手指指着钞票,“就是这样!……”
  接着他又忽然举起右脚,狂怒地上前去拼命用靴跟践踏它们,每踩一下,就喊一声,呼呼地喘着气。
  “你们的钱!你们的钱!你们的钱!你们的钱!”他忽然往后跳了一步,笔直地挺立在阿辽沙面前。他的整个脸上显示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骄傲。
  “请您告诉打发您来的人说,我树皮擦子不能出卖自己的名誉!”他举起一只手来指点着,大声嚷道。然后很快地转过身去,拔脚就跑;但是还没跑出五步,又转过身来,突然对阿辽沙做了个飞吻的手势。但是再跑上五步,他又最后一次回转身来,这一次已没有那种强颜欢笑的神情,相反地,满脸都在泪水横流中抖索。他用呜呜咽咽泣不成声的急促语调大声喊道:
  “如果我为我所受的耻辱拿了您的钱,叫我怎么对我的孩子说话呢?”说完了这话,他就急急跑开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阿辽沙目送着他,怀着无法形容的怅惘。唉,他明白,上尉直到最后的一刹那,也还连自己都不曾料到会把钞票揉皱扔下。奔跑的人一次也没有回头,阿辽沙也知道不会回头的。他不愿意去追他,叫他,他知道对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在上尉的影子消失以后,阿辽沙拣起了两张钞票。钞票只是很皱,有许多摺痕,陷进沙子里去,但是还完全完整无缺,甚至在阿辽沙把它打开来抹抹平的时候,还窣窣作响,象新票子一样。他把钞票抚平,摺好,塞进口袋里,就动身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报告她托他办的这件事情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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