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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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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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乡下人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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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丘科维奇就这样结束了他的辩护辞。这一次听众们爆发出来的欢呼就象暴风雨般地势不可当,要阻止它简直是不可能的:女人们,还有许多男人都哭泣起来,两位大员也流着眼泪。首席法官只好退让,过了半天才摇铃,因为:“对这样的热诚横加干涉等于是亵渎神明”,我们的太太们后来这样叫嚷说。演说家自己也真诚地感动了。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竟再次站起来重新抗辩。大家怀着憎恨侧目而视地望着他:“怎么?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敢抗辩么?”太太们嘟囔着。但是此时此刻,即使全世界的太太们都嘟囔起来,而且由检察官夫人,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的太太亲自带头,也是无法拦住他的。他脸色惨白,激动得浑身哆嗦;他最初所说的话,最初的几个句子,别人甚至都无法听懂。他气喘吁吁,口齿不清,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不久就恢复了常态。但他的这第二篇演词我只想引出其中的几段。
  “……人家责备我编小说。可是律师的话不是小说里的小说么?缺少的只有诗句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面静候情人的光临,一面撕碎信封,扔在地板上面。甚至引出他在这种奇怪的情况下所说的话。难道这不是写诗么?他掏出钱来的凭据在哪里?谁听见过他所说的话?愚笨的白痴斯麦尔佳科夫竟成了拜伦式的英雄,为他的私生子的地位而向社会复仇,——难道这不是拜伦式的史诗么?至于那个闯进父亲屋里杀死他,而同时又没有杀死他的儿子,那甚至不是小说,不是诗,而简直是提出一些自己也无法解答的谜来的狮身人面像了。既然杀了,就是杀了,怎么会杀死了又没有杀死,——谁能弄得懂这个?他又宣告,我们的讲坛是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讲坛,可是从这‘健全思想’的讲坛上却赌咒罚誓地说出一个不证自明的公理,就是说把杀死父亲称作逆伦的杀父案是出于成见。但如果说杀父只是成见,如果每个孩子都质问起他的父亲来:‘父亲,为什么我应该爱你?’那我们这里会弄成什么样子?还会有什么社会基础?还成个什么家庭?瞧吧,杀父案据说只不过是莫斯科女商人嘴里的‘老虎’。但求达到目的,开脱不应开脱的罪名,竟不惜对有关俄国法院的使命和前途的种种最神圣宝贵的信条,加以歪曲、轻浮的解释。辩护人大声疾呼说:你们还是用慈悲来降服他吧,这正是罪人求之不得的,明天就可以看到他将怎样被降服!辩护人只要求宣布被告无罪,不是太谦虚了么?为什么不要求设立杀父者奖学金,以使他为后代和青年人所建立的丰功伟绩永垂不朽呢?福音书和宗教都被作了修正,据说:这全是神秘主义,惟有我们掌握的才是真正的基督教精神,经过理智和健全思想分析过的。这简直是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冒牌的基督形象。‘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辩护人这样喊着,接着就立刻下结论,说基督教训世人应该照样用别人量给你的量器量给别人,——这话是从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讲坛上发出来的!我们刚刚在讲演的前一天,朝福音书上溜了一眼,以便炫耀一下我们对于这部新奇的著作毕竟还是相当熟悉,这一点在必要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必要!),准会有点用处,博得一些效果的!可是,基督恰巧吩咐我们不要这样做,切记不要这样做,因为惟有罪恶的世界才会这样做,我们却应该宽恕一切,把另一面脸送上去,不要用我们的侮辱者量给我们的量器去照样量给别人。我们的上帝教训我们的正是这个,而并没有教训我们说,禁止孩子们杀死父亲是一种偏见。我们不应该在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讲坛上修正上帝的福音书。辩护人竟把他仅仅称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仁爱者’,这和向他呼吁:‘你是我们的上帝!’的全体俄罗斯正教徒是恰恰相反的。……”
  这时首席法官进行了干预,制止这位说得忘情的人,请他不要过分夸大,保持适当的分寸等等,总之,说了一般首席法官遇到这类情形时通常应说的一套话。同时旁听席上也变得不大安定。群众开始乱了起来,甚至有人发出了愤懑的喊声。费丘科维奇简直没有怎么进行答辩,只是站到台上,手抚着心口,用受了冒犯的口气十分庄严地说了几句。他不过嘲笑地重新又稍稍提了提“小说”和“心理学”的话,在一个地方还顺口插了句:“裘必特,你发怒,可见你无理。”——这句话在观众中引起了许多人赞美的笑声,因为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实在太不象裘必特了。对于责备他纵容青年人杀父的话,费丘科维奇带着异常庄严的态度说他简直都不屑加以反驳。关于“冒牌的基督形象”和他不肯尊基督为上帝,只称他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仁爱者,“违背了正教教义,不应在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讲坛上说出来”之类的话,费丘科维奇表示这是一种“毁谤”,说他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至少指望这里的讲坛上总还不至于发生会“危及我本人作为国民和忠实臣民的名誉”的事。……但是他刚一说出这几句话首席法官也把他制止了,于是他鞠了一躬,结束了他的答词,听众间随着普遍发出了一片赞美的低语声。据我们的太太们的意见,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是“被压垮得永世不得翻身了”。
  接着让被告本人发言。米卡站了起来,但是只说了不多几句话。他在身心两方面都已疲乏到了极点。早晨他在法庭上出现时那种坚强和昂然的神气几乎一点也不剩了。他在这一天似乎经历了某种终身难忘的体验,使他学到和意识到了一些他以前所不明白的极其重要的东西。他的嗓音变得衰弱无力了,已不再象刚才似的大喊大叫。他的话里显出了一种新的,驯服的、俯首帖服的意味。
  “我有什么话可说的,诸位陪审员!我受裁判的时间到了。我感到上帝惩罚的手已经降临在我的身上。一个荒唐的人走到了末路!但是我要象在上帝面前忏悔那样地也对你们说:‘我对父亲的血是没有罪的!’我最后一次重复说:‘不是我杀死的!’我固然过的是荒唐生活,但也羡慕美德。我时时刻刻都在向往改过自新,但所过的生活还是象野兽一样。我很感谢检察官,他告诉了许多关于我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说我杀死了父亲,那是不实在的。是检察官弄错了!我也感谢辩护律师,听他说着,我不由得哭了,但是说我杀死了父亲,那是不实在的,就是假设也是不应该的!至于医生的话你们不必信,我脑子很健全,不过我的心里十分难受。你们如果赦免我,如能释放我,我将为你们祈祷。我要努力做一个好一些的人,我可以起誓,在上帝面前起誓。你们如果定罪判刑,我也将自己折断佩剑,并且亲吻那断剑的碎片!但是请你们赦免我,不要把我的上帝夺去。我知道我自己:我将来是会反抗的!诸位,我的心灵是多么痛苦……请你们赦免我吧!”
  他几乎倒在了他的座位上。他的声音哽住了,最后一句是勉强说出来的。随后,法官们开始提问,请两造发表最后的意见。我不再详细写了。陪审员们终于起身离座, 退出去开会。 首席法官很疲乏,因此十分无力地对他们说了几句临判嘱辞:“你们应该公正无私,不要为各种滔滔的辩辞所影响。但是你们应该反复衡量,时刻记住你们身上负着巨大的责任”等等。陪审员们退出以后,法庭宣告休息。可以站起来走一走,交谈一下各自的印象,在餐室里吃点东西。时间已经很晚,已经将近半夜一点钟,却没有人肯散去。大家的情绪都十分紧张,顾不得休息。大家都心头沉重,屏息等待着。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样。太太们只是歇斯底里地不耐烦,心里却很安然,认为“反正会宣告无罪的”。她们大家都一心期待着那个皆大欢喜的动人时刻。说实话,男听众中也有许多人深信宣告无罪是肯定无疑的。有些人高兴,另一些人皱眉,还有些人则拉长了脸:他们不愿意听到被告宣告无罪!费丘科维奇自己也深信事情一定会圆满成功。他被团团围住,受到大家的祝贺,许多人对他竭力奉承。
  据以后传述,他曾在一堆人里面说:“有那种无形的线把辩护人和陪审员们的心连在一起。这条线已经连上了,在演说的时候就感到了。我感到它,它是存在着的。这件案子我们是赢定了,你们放心吧。”
  “不知我们那班乡下人会怎么说呢?”一个城外的地主,满脸麻点的胖子走到一堆正在谈话的人跟前,皱着眉头这样说。
  “并不全是乡下人。里面有四个官员。”
  “是的,有官员。”一位地方自治会委员边说着,边走过来。
  “你认识普罗霍尔·伊凡诺维奇·纳扎里耶夫么?就是那个陪审员,佩着勋章的商人?”
  “怎么样?”
  “他是有脑子的人。”
  “可他老是默不作声。”
  “不作声倒是不作声,但这样更好。他用不着彼得堡来的人教训他,他自己倒可以教训全彼得堡的人。他有十二个孩子,你们想一想!”
  “对不起,他们真的会不肯宣告无罪么?”一个年轻的官员在另外一堆人里大声嚷着说。
  “一定会宣告无罪的。”传出一个坚决的声音。
  “不赦免他的罪简直是可羞可耻的!”一位官员高声说,“即使是他杀的,但是那个父亲,那个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呀!再说他当时处在疯狂的心情中。……他也许真的只是挥了一下铜杵,那一个当时就倒下了。只是把那个仆人牵连在里面,可真有点不大对头。这简直是开玩笑。我要是辩护律师,会老实说:他杀是杀了,但是没有罪,滚你们的蛋吧!”
  “他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说‘滚你们的蛋’罢了。”
  “不,米哈伊尔·谢苗内奇,他几乎也说了。”第三个声音插进来说。
  “对不起,诸位,有一个女戏子割断了她情人的老婆的喉咙,在四旬斋的时候不是也宣告无罪了么。”
  “但是她最后并没有割断。”
  “那也一样,那也一样,反正她总割了。”
  “关于孩子们的话他是怎么说的?说得真妙!”
  “妙极了。”
  “还有关于迷信,关于神秘主义的话他是怎么说的?”
  “得啦,您不必讲什么神秘主义了,”另外一个人嚷着说,“您替伊波利特设身处地想一想,想想他往后的日子吧!他那位检察官夫人明天会为了米钦卡把他的眼珠子都挖出来的。”
  “她也来了么?”
  “怎么会来了?她要是来了,当场就会挖出他的眼珠子来的。她呆在家里,闹牙痛哩。嘻,嘻,嘻!”
  “嘻,嘻,嘻!”
  在第三堆人里。
  “米卡也许真会被宣告无罪的。”
  “有什么好处,他明天准会把‘京都’饭店闹翻了天,喝它十天十夜。”
  “真见鬼!”
  “鬼总是鬼,没有它插一手还成么。它不上这儿来插一手,又叫它上哪儿?”
  “诸位,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但总不能用秤杆什么的砸碎父亲的脑袋呀。要不然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
  “高车大马,高车大马,您记得么?”
  “是的,大车一下子变成了高车大马。”
  “明天再由高车大马变成大车,‘在必要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必要’。……”
  “现在这班人真机灵。可诸位,我们俄罗斯究竟有没有真理?还是根本就没有?”
  但是铃声响了。陪审员们不多不少,整整讨论了一小时。旁听的群众刚坐好,全场就马上一片寂静。我现在还记得陪审员们怎样走进大厅里来。终于来了!我不想把各项问题依次叙述一遍,况且我也记不全了。我只记住对于首席法官第一个主要问题的答复,这问题是:“有没有预谋抢劫杀人情事?”(原话却记不清了。)大家都屏住呼吸。首席陪审员,就是比别人年轻的那个官员,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洪亮而清晰地宣告:
  “是的,被告有罪!”
  随后对所有列举的各点都一一作了同样的回答:被告有罪,是的,被告有罪,而且竟丝毫没有可以酌情从轻处罪的话!这真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至少对于从轻处罪一层是几乎大家都曾经深信不疑的。全场继续一片死寂,大家简直全象石头似的僵住了,希望定罪和希望宣布无罪的人们都是一样。但这只是最初几分钟的事情。接着就掀起了一片可怕的骚乱。男旁听群众里有许多人十分满意,有的人甚至搓着手,毫不隐瞒他的喜悦。不满意的人们似乎露出垂头丧气的神色,耸肩,唠叨,但仿佛还没有完全弄清是怎么回事。至于我们的太太们,天啊,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简直以为她们要造反了。她们起初好象还不相信她们的耳朵。接着突然从全场各处发出了一片喊声:“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她们纷纷从座位上跳起来。她们准以为这一切是还会马上发生变化,重新改正的。这时候米卡突然站了起来,向前伸出双手,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凄惨声音喊道:
  “我用上帝和他可怕的裁判的名义发誓,我对于父亲的血是无辜的!卡嘉,我现在饶恕你!兄弟们,朋友们,请你们可怜可怜另一个女人!”
  他没有说完就放声痛哭起来,这是一种新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完全出于意料之外地不知突然从哪儿发出来的声音。从楼上旁听席最后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尖厉的女人的悲号:那是格鲁申卡。她是刚才央求别人在法庭辩论开始前又重新把她放进来的。米卡被带走了。宣判延期到了明天。全场的人都忙乱地站了起来。但我已不再等下去,也不想去再听大家说话了。只记得走到门前台阶上的时候听见了几个人的感叹声。
  “这回他要尝尝罚做二十年开矿苦工的滋味了。”
  “不会再少了。”
  “是的,我们的乡下人没有被说动。”
  “把我们的米卡给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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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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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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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营救米卡的计划
  米卡受审后的第五天,天还很早,也就是上午九点钟光景,阿辽沙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去,以便最后决定某种于他们再人都极为重要的事情,此外,还有一桩受委托的事情要和她相商。她就坐在曾经接待格鲁申卡的那间屋子里和他谈话。伊凡·费多罗维奇躺在隔壁房间里,发着寒热,神志昏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闹出了法庭上那一幕以后,立刻吩咐批发病而且丧失知觉的伊凡·费多罗维奇抬到自己家中,完全不顾以后社会上一切难免的议论和责备。和她同住的两个女亲戚,有一个在出了法庭上的丑事以后立刻就回了莫斯科,另一个留了下来。但即使她们两个都离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不会改变她的决心,仍旧会侍候病人,日夜守护他的。瓦尔文斯基和赫尔岑斯图勃在为他治病。莫斯科来的那位医生当时就已回了莫斯科,拒绝就病情发展的可能后果发表他的看法。那两位医生尽管竭力安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和阿辽沙的心,但是显然他们还不敢坚决让他们抱着病一定会痊愈的希望。阿辽沙每天两次前来看望得病的哥哥。但是这一次他是有一件极为麻烦的特殊事情,而且预感到这件事十分难于启齿,但他偏偏又很忙:他今天上午在另外一个地方还有另一件不能耽搁的事情要办,必须赶紧。此刻他们已经谈了一刻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脸色苍白,十分疲倦,但同时又处在一种病态的特别兴奋的状态之中:她已经预感到阿辽沙现在到她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关于他的决心您不必顾虑,”她用坚决而断然的口气对阿辽沙说,“无论如何,他终归要走这条路的:他应该逃走!这个不幸的、有名誉和良心的英雄,——我不是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而是说正躺在那间屋里为了哥哥牺牲自己的那个,”卡捷琳娜用发亮的眼神补充了这一句,“他早就把全部潜逃的计划告诉了我。您知道,他已经找到了门路……这我已经告诉过您一点了。……您瞧,这事大概要在遣送第三批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犯人时进行,离现在还远哩。伊凡·费多罗维奇已经到第三批犯人的押送官那里去过。只是还不知道到时谁当流放队的队长,这是没法太早打听到的。也许明天我可以把详细计划拿给您看,那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在开庭的前一天为防万一留在我这里的,……就是那一次,您记得么?您在晚上遇到我们在这里拌嘴:他刚要走下楼梯,我一看见您,又把他叫了回来,——您记得么?您知道,我们当时为什么发生口角的?”
  “不,我不知道。”阿辽沙说。
  “自然,当时他还瞒着您,那就是这个逃跑计划。他在三天以前就对我透露了计划的全部要点,——当时我们就顶起嘴来,从那以后吵了三天嘴。我们吵嘴的原因是这样的:他对我说,如果一旦定罪,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可以同那个贱货一块儿逃到外国去,我一听就生气起来。——我没法对你说为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哦,当时我自然是为那个女人,为那个贱货而生气,为了她也竟要和德米特里一块儿逃到国外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提高了嗓音,气得嘴唇都哆嗦了。“伊凡·费多罗维奇一看见我为这贱货而生气,立刻想到我是在为了德米特里和她吃醋,因此我一定还在继续爱着德米特里。这就引起了第一次口角。我不想作什么解释,也不愿意请求原谅;使我感到难受的是这样的人竟会怀疑我仍旧爱着那个……何况在那以前,我自己早就老实告诉过他,我不爱德米特里,只爱他一个人!我单是为了恨这女人,才生德米特里的气的!过了三天,就在您到我家来的那个晚上,他拿来一个封好的信封交给我收下,让我在他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立刻拆开来看。唉,他已经预感到他要生病!他对我说,信封里有关于逃跑的详细计划,假使他死了,或者得了危险的病,就让我一个人营救米卡。他当时还把钱留给我,差不多有一万卢布,——这就是检察官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派人去兑换现钞,在演词中提到过的那笔钱。使我当时突然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尽管始终还深信我爱着米卡而十分嫉妒,却仍旧不放弃救他哥哥的念头,而且还把这桩营救他的事情偏偏都托给了我!唉,这真是牺牲!不,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这样一种自我牺牲的全部含义您是怎么也不会了解的!我真想跪到他的脚下,向他膜拜,但是忽然想到他可能会以为我完全是为了有人救米卡而感到高兴(而且他是一定会这样想的!),因此我对于他竟能生出这种不公平的念头,不由得心里十分气恼,结果不但不去吻他的脚,反而又对他吵闹起来!唉,我真是个不幸的人!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的,——真是可怕的、不幸的性格!唉,您可以看到:我早晚会弄得使他抛弃我,去爱上另外一个比较容易相处的女人,象德米特里一样,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不,那时候我一定会无法忍受下去,我会自杀的!当时您一来,我一面招呼您,一面吩咐他回来;他跟着您走进来时,忽然朝我射来一瞥憎恨而轻蔑的眼光,顿时使我涌上一股怒气。您记得么?我忽然对您嚷道:这是他,是他一个人使我相信他哥哥德米特里是凶手的!我这是故意造谣,为了再骗他一下,其实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的哥哥是凶手,反而是我对他这样说的!唉,一切,一切祸根全是由于我的疯狂!法庭上那个该诅咒的场面,那是我,都是我给他造成的!他想向我证明他是正直的,尽管我爱他的哥哥,他仍旧不会为了报复和嫉妒而陷害他。因此他才到法庭上去了。……我是祸根,全是我一个人的错!”
  卡捷琳娜还从来没有对阿辽沙说过这类坦白的话。他感到她现在一定正处于那样悲痛难忍的境地,在这种时候,即使是最骄傲的心也会忍痛地粉碎它的骄傲,而完全被哀愁所压倒。唉,阿辽沙还知道使她现在这样痛苦的另一个可怕的原因,在米卡被判决以后的这些天里她无论怎样竭力对他隐瞒也隐瞒不住。不过不知为什么,如果她真决心自暴自弃到在此时此刻就自动向他说出这个原因来,他会更替她感到难过。她是为她自己在法庭上的“变心”而痛苦。阿辽沙预感到良心会促使她到他面前,正是要到阿辽沙面前来认错,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歇斯底里发作。但他很怕这种时刻,巴不得饶恕了这痛苦的女人。因此,他带来的使命就更加显得难于启齿。他又把话头引到了米卡身上。
  “不要紧,不要紧,您不必替他担心!”卡捷琳娜重又固执而且严厉地说了起来,“这些事在他都只是一会儿的事,我知道他,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您可以放心,他会答应逃走的。尤其这又不是现在。他还有时间去下这个决心。到了那个时候,伊凡·费多罗维奇病好了,自己会去安排一切,所以不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您不要着急,他会答应逃走的。其实他也已经答应了,因为难道他肯抛开他那个畜生么?人家不会放她到流放地去的,他不逃走又怎么办呢?主要的,他是怕您,怕您从道德方面着眼不赞成逃走的计划。但是既然您的批准是这样重要,您就应该宽宏大量地准许他去做。”卡捷琳娜尖刻地又加了这么一句。
  她沉默了一会,笑了笑。
  “他在那里说什么赞美诗,”她又说了起来,“又说什么他应该背负十字架,又讲什么责任,我记得,当时伊凡·费多罗维奇告诉过我许多许多。你知道他是怎样讲的!”卡捷琳娜忽然带着抑止不住的感情大声说,“您真想象不到,他在谈到这不幸的人的时候,是多么爱他,同时说不定又多么恨他!可我呢?唉,我当时带着一脸瞧不起的讥笑神情听着他的述说,看着他的眼泪!畜生!我才真是畜生!是我害得他得了这脑炎!至于那个被判刑的人,——难道他会愿意受苦么?”卡捷琳娜最后气冲冲地说,“这样的人能受苦么?象他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受苦的!”
  在这几句话里,流露出一种憎恨和轻蔑厌恶的情绪。但实际上却是她背叛了他。“也许这只是因为她痛感到自己对他做了错事,因此偶尔不免恨起他来。”阿辽沙心里想。他希望这只是“偶尔”的。在卡捷琳娜的最后那句话里,他听出了挑战的意思,但是没有去答理它。
  “我今天叫您来,就是希望您答应我劝他一下。或许照您看来,逃走也是不名誉的,不光明的,或者是所谓……不合基督教义的,是不是?”卡捷琳娜更加带着挑战的意味说。
  “不,没有什么。我会对他说明一切的。……”阿辽沙喃喃地说,“他今天叫您到他那里去,”他忽然顺口迸出这句话来。同时坚决地望着她的眼睛。她浑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在沙发上微微地退避,离开他远些。
  “我?……难道这是可能的么?”她嘟囔说,脸色发白。
  “这是可能的, 而且应该的! ”阿辽沙坚决地说,一下子变得劲头十足了。“他很需要您,尤其是现在。如果没有必要,我不会说起这件事情,使您无故受痛苦。他有病,他象疯子一样,他一直要求见您。他并不想请您前去和他和解,他只要您能去一下,在门口露一露面。打从那天以后他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他明白了自己在您面前做了无数的错事。他并不希望您饶恕:他自己就这样说:‘我是无法饶恕的。’他只希望您在门口露一面。……”
  “您这真是太突然了,……”卡捷琳娜喃喃地说,“这几天我一直预感到您会为这事到这里来的。……我早知道他会来叫我!……这是办不到的!”
  “即使是办不到,也请您做一下。请您想想,这是他第一次为侮辱了您而感到震惊,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完全地理解过这一点!他说:假使她拒绝到我这里来,我‘今后会终身成为不幸的人’。您听听:一个判了二十年徒刑的犯人还想做个有幸福的人,——难道这不可怜么?您想一想:您是要去探望一个无辜遭到毁灭的人。”阿辽沙带着挑战的口气冲口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的手是干净的,他的手上没有血!为了他未来的无限苦难,您现在去见他一面吧!您应该去,在他动身踏进黑暗之前去送一送他,……只要在门槛上站一站就行,……您应该,您应该这样做!”阿辽沙说到最后一句时,用无比有力的口气着重说出了“应该”这两个字。
  “应该,但是……我做不到,”卡捷琳娜仿佛呻吟似的说,“他会瞧着我,……我做不到。”
  “你们的眼睛是应该相遇的。假使您现在下不了决心,您以后一辈子还怎样生活下去呢?”
  “不如一辈子忍受痛苦。”
  “您应该去,您应该去。”阿辽沙又一次毫不怜悯地强调说。
  “但是为什么要今天,为什么要在现在?……我不能离开病人……”
  “离开一会儿是可以的,这只是一会儿工夫。如果您不去,今天夜里他会得脑炎的。我不会撒谎,您可怜可怜吧!”
  “您也应该可怜可怜我。”卡捷琳娜凄恻地责备着,哭了。
  “这么说来,您会去的,”阿辽沙看见了她的眼泪以后,坚决地说,“我去对他说,您立刻就去。”
  “不,您无论如何不要说。”卡捷琳娜惊惶地叫道。“我去,但是您不要预先对他说,因为我尽管去,但说不定到了那儿又不走进去。……我还不知道……”
  她的嗓音哽住了。她困难地呼吸着。阿辽沙站起来准备走了。
  “要是我碰见了什么人可怎么办?”她忽然轻轻地说,脸上一下子又变得煞白了。
  “所以必须现在就去,这样您就不会遇见什么人。一个人也没有,我说的是实话。我们等着您。”他坚决地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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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谎话一时成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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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忙着到米卡现在正住着的医院里去。法庭判决后第二天,他发作了神经性的寒热, 被送到市立医院囚犯科去。 不过瓦尔文斯基医生听了阿辽沙和其他许多人(如霍赫拉柯娃、丽萨等)的请求,没有把米卡放在狱囚们一起,而另外找了一个单间,就在斯麦尔佳科夫以前住过的那间小房间里。尽管走廊尽头有一名警卫,窗上安有铁栅栏,所以瓦尔文斯基对于他的不很合法的纵容举动很可以放心,但他毕竟还是个善良仁慈的青年人,他明白象米卡这样的人忽然走进一伙杀人犯和骗子们中间是多么痛苦,这必须慢慢习惯才行。至于亲友的探问,医生,看守所长,甚至警察局长,都曾非正式地允许了。不过这些天来也只有阿辽沙和格鲁申卡来探问米卡。拉基金曾有两次企图和他会见;但是米卡坚决请求瓦尔文斯基不要放他进来。
  阿辽沙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病床上,穿着病院的睡衣,有点发烧,头上包着用水和醋浸湿的毛巾。他用一种茫然的目光望着走进来的阿辽沙,但这种目光里仍然似乎显出一点惊惧的神色。
  本来,他打从开庭审判之后就变得十分沉郁。有时一愣就是半个钟头,好象在那里紧张而痛苦地沉思着什么事情,忘了身边的一切。即使从沉郁中清醒过来,开始说话,也总是说得没头没脑,而且一定不是他实际上想说的话。有时他满脸痛苦地望着他的兄弟。他和格鲁申卡在一起,似乎比和阿辽沙在一起感到轻松些。尽管他几乎并不跟她说什么话,但只要她一进来,他的脸上就闪出了快乐的神色。阿辽沙默默地在他的床边上坐了下来。这一次他不安地等待着阿辽沙开口,但又不敢问一句话。他认为卡嘉答应到这里来是不可想象的,但同时又感到如果她真的不来,那以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阿辽沙懂得他这种心情。“听人说,”米卡慌忙说了起来,“特里丰·鲍里赛奇把他的整个客店都拆平了:挖起地板,掀开木头,把围廊全拆成了碎片,——一直在那儿挖宝,寻找那一千五百卢布,就是检察官说我藏起来的那笔钱。听说他一回家,立刻就疯狂地干起来了。这坏蛋真是活该!这是这里的那个警卫昨天对我说的;他是那儿的人。”
  “你听着,”阿辽沙说,“她会来的,但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许今天,也许过几天,我不知道,但是她会来的,她会来的,这是一定的。”
  米卡全身一震,想说什么话,但是没有说。这消息对他产生了可怕的影响。显然他极想知道谈话的详情,但是仍旧不敢立刻发问,因为如果卡嘉说了什么残忍和蔑视的话,在这时对于他真和刀戳一样。
  “她还叫我一定要想法让你对潜逃的事感到安心。即使伊凡到那时候还没痊愈,她也会亲自来办这件事的。”
  “这件事情你已经对我说过了。”米卡沉思地说。
  “你已经转告给格鲁申卡听了吧。”阿辽沙说。
  “是的。 ” 米卡承认。“她今天早晨不会来的,”他怯生生地瞧着兄弟说,“她要晚上才来。我昨天一对她说卡嘉在那里想办法,她就不作声了,只是撇了撇嘴。她只轻声说:‘让她去做吧!’她明白这是重要的事。我不敢再往下试探。她大概已经明白卡嘉爱的不是我,而是伊凡了吧?”
  “是这样么?”阿辽沙脱口说了出来。
  “也许不是这样。不过她今天早晨不会来的,”米卡又忙着说,“我请她替我办一件事情。……你听着,伊凡弟弟会比我们大家都有出息。应该活下去的是他,而不是我们。他会痊愈的。”
  “你知道么,卡嘉虽然为他担心,但却几乎毫不怀疑他会痊愈。”阿辽沙说。
  “要是这样,她一定深信他要死的。她是由于恐惧才确信他会好起来。”
  “伊凡哥哥体格强壮。我也抱着很大的指望,相信他会好起来。”阿辽沙不安地说。
  “是的,他会好起来的。但是她相信他会死去。她愁肠太多了。……”
  两人沉默着。米卡心里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在折磨着他。
  “阿辽沙,我真是爱格鲁申卡呀!”他忽然用一种含泪的颤抖声音说。
  “她不会获准跟你上那儿去的。”阿辽沙立刻接口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米卡用一种突然变得十分刚强的声音接着说,“假使在路上,或者到了那里,有人打我,我决不顺从,我会杀人,然后人家就会枪毙我。这是整整二十年时间呀!在这里人家已经开始对我用‘你’来称呼了。那些看守们就称我‘你’。我昨天整夜躺在那里,检讨着自己:我还没有这个准备!我还接受不了这些!我想唱‘赞美诗’,但是对于看守们的‘你’却还是不能忍受!可是为了格鲁申卡,我可以忍受一切,……只有挨打除外。……但是人家却不许她到那里去。”
  阿辽沙温和地笑了笑。
  “我直截了当地对你说吧,哥哥,”他说,“我对于这件事是这样看的。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撒谎。你听我说:你还没有准备,这样的十字架不是你能够背的。何况,象你这样一个没有准备的人也并不需要去背那种沉重的殉难者的十字架。要是你杀死了父亲,那么如果你拒绝背十字架,我会感到遗憾。但是你没有罪,这样的十字架对你是太重了。你想通过承受苦难使你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照我看来,不管你逃到哪儿去,只要今后终身都能记住这另一个人,对你来说,那也就够了。至于你没有去承受背负十字架的大苦难,那么这也恰恰只会使你感到你自身负有更大的责任,而你今后一辈子不断地感到这一点,就能更促使你去努力追求新生,也许比你到那里去还要更加有效。因为到了那里,你可能会忍受不下去,产生怨艾,结果也许果真会说:‘我还清了债务了。’律师在这一点上说得很对。这样沉重的负担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对于有些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承受的。……假使你真想知道,这就是我的看法。假使你的潜逃会要连累军官和士兵等别的人,我是会‘不许’你逃走的,”阿辽沙微笑说,“但是他们担保说,——那位押解长官自己对伊凡说的,只要做得巧妙,不至于有重大的处罚,很容易含混过去。自然,行贿是不名誉的事,即使在这件事情上也一样,不过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来担任裁判官,因为如果伊凡和卡嘉委托我代你去进行这件事情,我知道,我也照样会去行贿的。这我应该完全对你说老实话。所以你自己怎么办,我不能评断。但是你要知道,我决不会责备你。而且说来也奇怪,在这件事情上我怎么能做你的裁判官呢?好吧,现在我好象已经各方面都作了分析了。”
  “但是我却要责备我自己!”米卡嚷着说。“我要逃走,这一点没有你也已经决定了:米卡·卡拉马佐夫还会不逃走么?但是我还是要自我谴责,我将终身为我的罪行祈祷!耶稣会士们总是这样说的,对么?我们现在就正是在这样做,不是么?”
  “是的。”阿辽沙平静地笑着说。
  “我爱你就因为你永远完全说实话,一点也不隐藏!”米卡嚷着,高兴地笑了。“那么说,我发现我的阿辽沙是个耶稣会士了!为了这,应该痛快地吻你一下。现在你听着其余的话,我要把另外的半个心也袒露给你看。以下是我想到而且决定的:即使我逃走了,身边还带着钱和护照,甚至逃到了美国,但总还有一个念头可以安慰我,那就是我逃走并不是去寻快乐找幸福,而确确实实是去服另一种苦役,也许和这苦役一样的坏!一样的坏,阿历克赛,我这是真话,一样的坏!这倒霉的美国,见它的鬼,我现在就已经十分痛恨了。尽管格鲁申卡也和我在一块儿,但是你看一看她:她象个美国女人么?她是一个俄罗斯人,全身直到骨髓里都是个地道的俄罗斯人,她会苦苦想念她的祖国,而我随时都会想到,她是为了我而忍受苦闷,为我而背弃这样的十字架的,可是她犯了什么罪呢?至于我,难道能看得惯那儿的那些家伙么?尽管也许他们每一个人全都比我还好些。我现在已经恨起美国来了!虽然他们一个个全是了不起的技师或者别的什么,但见他们的鬼,他们总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和我们有一样的心!我爱俄罗斯,阿历克赛,我爱俄罗斯的上帝,虽然我自己是卑鄙的人!我会在那儿送命的!”他两眼闪光,突然大声嚷起来。他的声音哆嗦着,泪水流了下来。
  “所以我拿定了这样的主意,阿历克赛,你听着!”他抑制住激动,又开始说,“我同格鲁申卡一块儿到那里去,一到就找一处离人远一些的偏僻地方,立刻开始耕地,做工,和野熊在一起。那里也能够找到一个离人远些的偏僻地方的呀!听说那边还有红种人,在天边上,那么我们就上那儿去,到最后的莫希干人所住的地方去。我和格鲁申卡两人立刻开始学习文法。做工和学文法,这样干上三年。在这三年里我们会把英文学得就跟美国人一样。一学会,就——再见吧,美国!我们要以美国公民身分跑回这里,跑回俄国来。别担心,我们决不会回到这小城里来。我们要躲得远些,往北方或南方去。到了那时我的相貌变了,她在美国也会变的,医生会给我在脸上弄一个假疣子的,他们本来全是能干的技师嘛。或者我可以弄瞎一只眼睛,留起一俄尺长的胡须,雪白的胡须(因为想念俄罗斯想得胡须全白了),人家也许不再认得,即使认了出来,就让他们判我流放好了,反正一样,命该如此!我们回到这里以后,也要住在一个平静的地方,种地度日,我将一辈子装作一个美国人。我们究竟可以死在家乡的土地上。这就是我的计划,一定不移的计划。你赞成么?”
  “我赞成。”阿辽沙说,不想去反对他。
  米卡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
  “审判时他们搞得多周密?真周密啊!”
  “即使不周密,也照样会判你的罪的。”阿辽沙叹了一口气说。
  “是的,这里的人讨厌我极了!随他们去吧,不过这很叫人难受!”米卡痛苦地叹息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
  “阿辽沙,你干脆要了我的命吧!”他忽然喊道,“告诉我,她现在究竟来不来呀?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怎么说的?”
  “她说她会来的,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她是很为难的!”阿辽沙不安地看了哥哥一眼。
  “那还用说,还会不为难么!阿辽沙,我会为这件事发疯的。格鲁申卡老是看我。她心里明白。主啊,上帝,愿你让我的心安静下来吧!我究竟要的是什么?我要卡嘉!我究竟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吗?这全是放肆任性的卡拉马佐夫式的罪恶性格!不,我受不了苦!我是卑鄙的人,就是这句话!”
  “她来了!”阿辽沙喊道。
  卡嘉突然出现在门口。有很短的一刹那她站定在那儿,用慌乱的目光注视着米卡。米卡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的脸色煞白,露出惊惶的神色,但很快唇边就出现了一抹畏怯的、恳求似的微笑,接着就突然克制不住地向卡嘉伸出了双手。她一看见以后,急急地向他扑过来。她抓住他的两手,几乎用强力按住他叫他坐在床上,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来,一直紧紧地、痉挛般地捏住他的手不放。有好几次两人都竭力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是每次都止住了,又默默地用凝聚的,似乎彼此盯紧着不放的眼神,带着奇怪的微笑对看着。这样足足过了两三分钟。
  “你饶恕我了么?”米卡终于喃喃地说,接着立即转向阿辽沙,脸上因喜极而变了形,大声对他喊道:
  “听见了么,我问的是什么话,听见了么!”
  “我过去所以爱你,就因为你有宽宏的心肠!”卡嘉突然冲口说出了这句话。“你根本不需要我的饶恕,我也不需要你的饶恕。你饶恕不饶恕反正都是一样,——你将一辈子成为我心上的一个伤痕,我也同样将是你心上的一个伤痕,——而这也是理所应该的。……”她停了一停,舒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到这里是干什么来了么?”她又疯狂地急急忙忙说起来,“是要拥抱你的脚,捏紧你的手,捏得生痛,——你记不记得,就象在莫斯科时那样捏你,——又一次对你说,你是我的上帝,我的心上人,对你说,我疯狂地爱你!”她似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突然贪婪地把嘴唇紧贴在他的手上。泪水从她的眼里泉涌般地滚了下来。阿辽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感到尴尬;他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看见这种情景。
  “爱情是过去了,米卡!”卡嘉又开始说,“但是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简直宝贵得使我心疼。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但现在,这一会儿,就让本来可以出现的事仿佛暂时地出现一下吧。”她苦笑着嘟囔说,又快乐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爱另一个人,我也爱另一个人。但是尽管这样我还是会永远爱你,你也会永远爱我,你知道不知道?你听着,你应该爱我,一辈子爱我!”她大声说,声音里带着近乎威吓的战栗。
  “我会爱你的……你知道, 卡嘉, ”米卡开口说,几乎每一个字都喘着气,“你知道,我在五天以前,那个晚上……当你倒下地来,人家把你抬出去的时候,也是爱你的。……一辈子爱你!一定会这样,永远会这样。……”
  他们两人就这样互相说着一些无意义的,疯狂的,也许甚至是不真实的话,但是在眼前这时刻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们两人心里也都相信自己的话。
  “卡嘉,”米卡忽然嚷道,“你相信是我杀的么?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但在那个时候……作证的时候……难道,难道你真相信么?”
  “在那时候也不相信!从来就没相信过!我是因为恨你,所以突然强迫自己相信,就在那一刹那间……作证的时候……强迫自己相信,自己也就相信了,……等到说完了证词,立刻又不相信了。现在我都告诉你吧。哦,我忘记我是来惩罚自己的了!”她忽然完全换了另外一种表情说,一点也不象刚才说着喁喁情话时的那种口气了。
  “你的心里真是痛苦呀,女人!”米卡仿佛忍不住地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放我走,”她低声说,“我还要来。现在我感到痛苦!……”
  她刚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但是忽然大喊一声,往后直退。格鲁申卡突然悄悄地走进了屋来。谁也料不到她会来的。卡嘉急急忙忙朝门口走去,但在走到格鲁申卡身边时,忽然站住了,脸白得象纸一样,痛苦地用低得近乎耳语似的声音对她说:
  “请您饶恕我吧!”
  格鲁申卡凝神紧盯着她,等了一会儿,用恶毒而浸透了怨恨的口气回答说:
  “你我两人都恨得要命,互相恨得要命!你跟我,还谈得上什么饶恕?只要你能救他,我就一辈子为你祈祷。”
  “你竟不愿意饶恕么?”米卡带着气极了的责备口气朝格鲁申卡嚷着。
  “你放心吧,我会给你救他出来的!”卡嘉迅速地嘟囔了一句,就从屋里跑了出去。
  “在她自己先对你说了‘请你饶恕’以后你还竟会不肯饶恕她!”米卡又痛心地嚷了起来。
  “米卡,你不应该责备她,你没有权利!”阿辽沙用激烈的口气对他的哥哥大声说。
  “是她的骄傲的嘴在那里说话,而不是那颗心。”格鲁申卡带着鄙夷的神气说。“她救了你,我就会饶恕一切。……”
  她住嘴不说了,似乎把心里的什么东西硬压了下去。她还没有定下心来。以后才知道,她走进来是完全偶然的,丝毫没有疑心到什么,也完全没想到会遇见她所看到的事。
  “阿辽沙,你快追上去!”米卡急忙对兄弟说,“你对她说……我并没料到,……不要让她就这样走!”
  “我晚上以前再到你这里来!”阿辽沙嚷着,就连忙跑去追卡嘉。他在医院的围墙外面才追上了她。她走得又急又快,但阿辽沙刚追上她,她就急促地对他说起来:
  “不行,我在这女人面前不能惩罚自己!我对她说‘你饶恕我吧’,是因为我要惩罚自己惩罚到底。可是她竟不肯饶恕,……为了这,我倒爱她!”卡嘉用变了样的声音说,她的眼睛里显出气得发疯的神情。
  “哥哥完全没有料到,”阿辽沙喃喃地说,“他深信她不会来的。……”
  “这毫无疑问。我们把这事抛开吧。”她打断他说。“听我说,我现在不能同您一块儿去参加葬礼了。我已经派人送了花去,放在棺前。他们好象还有钱。如果必要的话,您可以对他们说,将来我永远不会把他们撇下不管的。……好了,现在请您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吧。您已经误了时间。晚祷的钟声已经响了。……请您离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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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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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伊留莎的殡葬 石头旁边的演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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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是去晚了。大家久等着他,甚至已决定不再等他到,就要把那口饰满鲜花的漂亮的小棺材抬到教堂里去了。那是可怜的男孩伊留莎的棺材。他是在米卡的判决下来后第三天死的。阿辽沙刚走到大门外就有伊留莎的一群同学向他欢呼。他们正急不可耐地等着他,看见他终于来了,都十分高兴。他们一共来了十二个人,大家都是肩上背着各式各样的书包直接来的。“爸爸要哭的,你们常来看看他呀。”伊留莎临死时这样嘱咐他们,他们都记住了。为首的是柯里亚·克拉索特金。
  “您来了,卡拉马佐夫!我真喜欢!”他大声说,向阿辽沙伸出手来。“这里真可怕。说实在话,看着真是难受。斯涅吉辽夫没有喝醉,我们清楚地知道他今天一滴酒也没有喝,但是却好象喝醉了。……我一向很刚强,可是这种情景实在是太可怕了。卡拉马佐夫,如果不耽搁您的话,在您走进去以前,我只有一个问题想对您提出来。”
  “什么事,柯里亚?”阿辽沙站住说。
  “您的哥哥到底有罪没有罪?是他杀死父亲,还是那个仆人杀的?您怎么说,真情就一定是这样。我琢磨这事有四夜没睡好觉了。”
  “杀人的是仆人,我的哥哥没有罪。”阿辽沙回答。
  “我也是这么说!”男孩斯穆罗夫突然嚷了起来。
  “那么他将为真理无辜牺牲啦?”柯里亚大声说。“他虽然牺牲,但是他是幸福的!我要羡慕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这样说?为什么呢?”阿辽沙惊讶地叫了起来。
  “哎,但愿我在什么时候也能为真理牺牲,那才好呢!”柯里亚热烈地说。
  “但是不能为了这种事情,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这样可怕的情境!”阿辽沙说。
  “自然……我希望为全人类而死。至于耻辱,那有什么,我们的姓名总是要消灭的。我很尊重你的哥哥。”
  “我也尊重!”一个小孩突然从人群里完全出人意外地喊了出来。这就是那个曾经说他知道特洛伊是什么人建造的孩子。他一喊出来,就象上次一样,满脸通红,象一朵牡丹,一直红到耳根。
  阿辽沙走进屋里。伊留莎交叉着两手,阖上眼睛,躺在蓝底白边的棺材里。他消瘦的脸庞完全没有变,奇怪的是尸身几乎没有发出一点气味。脸部的表情是严肃的,而且有点沉思的样子。交叉着的双手特别好看,好象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他手里放着花,而且整个棺材里里外外也全都铺满鲜花,是丽萨·霍赫拉柯娃天刚亮就叫人送来的。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送了花来,阿辽沙开门的时候,上尉正在用不住哆嗦的手握着一把花,再次将它撒在他钟爱的孩子身上。他几乎没有朝走进来的阿辽沙看,而且也不想看任何人,甚至没有看他正在哭泣的发疯的妻子,他的“孩子他妈”。她这时正不断地努力想支着她的病腿站起来,好更靠近一些瞧瞧她死去的孩子。孩子们把尼娜连椅子一块儿抬起来,放在棺材旁边。她头紧紧贴着棺材,大概也在那里轻声地哭泣。斯涅吉辽夫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气,但是好象既慌乱而又冷酷。在他的举动里,他冲口说出来的一言半语里有点发痴的样子。“小老爷子,亲爱的小老爷子!”他瞧着伊留莎,不时地呼喊着。还在伊留莎活着的时候,他就惯于亲昵地称他为“小老爷子,亲爱的小老爷子”。
  “老头子,也给我一点花,从他的手里拿出来,就是那朵白花。你给我呀!”疯癫的“孩子他妈”一面抽抽噎噎,一面恳求他。她不知是特别喜欢伊留莎手里的那朵小白玫瑰,还是想从他手里取一朵花来作纪念,但她一直全身不停地折腾着,伸着手想取那朵花。
  “我谁都不给,一朵也不能给!”斯涅吉辽夫忍心地叫着,“这是他的花,不是你的。全是他的,没有你的!”
  “爸爸,给妈妈一朵花吧!”尼娜忽然抬起泪水纵横的脸说。
  “我一朵也不能给,尤其不能给她!她不爱他。她那时争夺他的小炮,他就送给了她。”上尉一想起伊留莎把小炮让给母亲的情形,忽然失声痛哭了起来。可怜的疯女人则用手捂住脸,不停地轻声呜咽着。孩子们看见这位父亲一直把住棺材不肯放手,可是抬出去的时间已到,就一下子把棺材紧紧地围住,开始往起抬。
  “我不愿意把他葬在教堂的院子里!”斯涅吉辽夫忽然叫道,“我要把他葬在石头旁边,我们的石头旁边!伊留莎吩咐过的。我不让抬!”
  他在过去整整的三天中就已一直在说要葬在石头旁边了。但这会儿阿辽沙,克拉索特金,女房东,女房东的姊妹,还有男孩们,全说了话。
  “瞧他想出了什么主意,在不圣洁的石头旁边下葬,好象葬吊死鬼似的。”房东老太婆严厉地说。“教堂的院子里全是十字架。有人为他祈祷。听得见教堂里唱赞美诗的声音,教堂执事读经又那么清楚明白,每次都会传到那里,就跟在他的坟上读经一样。……”
  上尉最后只好挥了挥手,仿佛说:“随你们抬到哪儿去吧!”孩子们抬起棺材,从母亲身旁走过,在她面前停了一会,把棺材放低,好让她能和伊留莎告别一下。但她因为在这三天里一直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看到,现在忽然如此逼近地看见了这个亲爱的脸庞,就突然全身颤抖,她那白发的头开始俯在棺材上面,歇斯底里地前仰后合抽搐起来。
  “妈妈,你画十字,祝福他,吻他吧!”尼娜对她喊着。但是母亲象自动机器似的,一直抽搐着脑袋,一声不出,带着由于刺心的悲痛都变得扭歪了的脸容,突然举拳捶起自己的胸脯来。棺材抬过去了。在棺材抬到尼娜身旁的时候,她最后一次把嘴唇贴在死去的兄弟的嘴上。阿辽沙走出屋外,央求女房东照顾留在家里的人们,但是她不等他说完就说道:“这是当然的事,我会留在他们身边的,我们也是基督徒呀。”老太婆说着哭了。
  到教堂去的路并不远,不过三百步光景。那是一个明朗而宁静的日子。有点冰冻,但不厉害。教堂的钟声还在响。斯涅吉辽夫忙乱而慌张地在棺材后面跑着,穿着破旧短小,几乎是夏季穿的夹大衣,光着头,一顶破旧的宽边软帽握在手里。他不停地忙乱操心,一会儿忽然伸手扶棺材的头部,但却只是妨碍了那些抬棺材的人,一会儿在旁边跑着,寻找可以插一插手的地方。一朵花落在雪地上,他慌忙跑去拣起来,似乎丢一朵花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
  “但是那块面包皮呢?竟把那块面包皮给忘记了。”他忽然十分惊惶地喊了起来。可是孩子们立刻提醒他说,那块面包其他刚才已经拿来放在口袋里了。他马上把它从口袋里掏了出来,验明以后才安了心。
  “伊留莎嘱咐过的,伊留莎,”他立刻对阿辽沙解释,“他夜里躺在那儿,我坐在旁边,他忽然说:‘爸爸,在我的小坟填好土以后,你在坟上掰碎一些面包皮,好让喜鹊飞来,我一听见它们飞来,感到不是孤零零地躺着,就会快乐的。”
  “这很好,”阿辽沙说,“应该时常送点去。”
  “每天送,每天送!”上尉喃喃地说,似乎浑身添了精神。
  终于来到了教堂,把棺材放在教堂中央。小孩们全体把它团团围住。规规矩矩地一直站到礼拜完了。这教堂已经破旧,一副穷相,有许多神像完全没有缘饰,但是在这样的教堂里做祈祷似乎反而更好些。在弥撒进行的时候斯涅吉辽夫似乎平静了一点,虽然有时还总要流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无意识的忙乱:他一会儿走到棺材前面,把棺罩和花圈整理一下,一会儿当蜡台上的一根蜡烛落下来的时候,突然急忙跑过去把它插好,而且摆弄了许多时候。然后才平静下来,呆呆地显出一副担心而又似乎有点疑惑不解的脸色,驯服地站在棺材头前。读完使徒书以后,他忽然悄悄地对站在他身边的阿辽沙说,使徒书诵读得不大对,却并没有把他的意见说明白。在唱小天使颂诗的时候,他跟着唱了几句,但是没有唱完,就跪下来,把额头贴在教堂的石板地上,趴了许久许久。终于举行葬仪,分发蜡烛了。发狂似的父亲又忙乱起来,但是动人肺腑的墓前赞美诗的歌声把他的心灵惊醒而且震撼了。他似乎忽然全身紧缩,开始频繁而且急促地失声呜咽,起初压着嗓音,后来竟放声啜泣起来。在告别和盖棺的时候,他两手把住棺材,不让人家把伊留莎盖起来,贪婪地不断吻着他那已经死去的孩子的嘴。最后大家总算劝住他,拉他离开台阶,他忽然急忙伸出手来,从棺材里抓起了几朵花。他望着这几朵花,心里似乎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使他好象暂时忘却了主要的事情。他仿佛渐渐地陷入了一种沉思的心情,当人家抬起棺材到坟上去的时候,他再也不加阻拦。坟在教堂旁边院里不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很阔绰的坟,是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出的钱。在例行仪式举行过后,掘墓的人把棺材放了下去。斯涅吉辽夫手握着几朵花,朝敞开的墓穴里俯下身去,把身子弯得那么深,小孩们吓得连忙抓住他的大衣,拼命拉开他。但他好象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开始填土的时候,他忽然不安地指点着撒下去的泥土,还开口说起什么话来,可是谁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他自己也忽然住口不说了。这时有人提醒他,该把面包皮掰掰碎了,他马上十分慌乱起来,抓起面包皮,把它弄碎,一块块朝坟上乱扔:“飞来吧,鸟儿,飞来吧,喜鹊!”他急切地喃喃说着。孩子中间有人对他说,他手里握着花,掰起面包皮来未免不大方便,暂时可以把花交给别人拿一拿。但是他不肯给,甚至忽然担心起自己的花来,生怕有人从他手中夺去。随后他看了看坟墓,在确信一切都已办妥,面包皮已经撒完以后,忽然出人不意地,甚至完全神色泰然地转身走回家去了。但是他的步伐越来越急,越走越快,非常匆忙,几乎跑了起来。小孩们和阿辽沙一步也不离开他的身旁。
  “花儿送给孩子他妈,花儿送给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受了委屈啦!”他忽然开始大声喊嚷。有人叫他,让他戴上帽子,现在很冷,但是他一听反倒似乎生了气,把帽子朝雪地上一扔说:“我不要帽子,我不要帽子!”小孩斯穆罗夫拣了起来,拿着帽子跟在他后面走。小孩们全都哭了,柯里亚和那个发现特洛伊秘密的小孩哭得最厉害。斯穆罗夫把上尉的帽子拿在手里,虽然也哭得很伤心,但还有工夫一面跑,一面抓起一小块在雪路上显出红色的砖头,朝飞得很快的一群喜鹊扔去。自然没有击中,他就仍旧继续边哭边跑着。走到半路,斯涅吉辽夫突然停了下来,站了半分钟,似乎被什么惊醒了,突然转身向着教堂,拔脚向被大家遗弃的小坟跑去。但是孩子们一下子追到他前面,从四面八方抓住了他。这时他就象被人打倒了似的,无力地倒在雪地里,一面哭喊一面抽搐着身子,嘴里喊着:“小老爷子,伊留莎,亲爱的小老爷子!”阿辽沙和柯里亚扶其他来,竭力安慰他:
  “上尉,算了吧!男子汉大丈夫是应该能忍耐的。”柯里亚喃喃地说。
  “您会把花儿弄坏的,”阿辽沙说,“‘孩子他妈’正等候着,刚才你不肯把伊留莎手里的花拿来给她,她正坐在那里哭哩。伊留莎的小床还放在那里……”
  “是的,是的,到孩子妈那里去!”斯涅吉辽夫忽然又想起来了,“小床会被他们拆走的!小床会被他们拆走的!”他惊惶地补充说,似乎真的怕被人家拆走,连忙爬起来又跑着回家去了。但离家也不太远,大家都同时跑到了。斯涅吉辽夫急急地推开门,对刚才和她忍心地相骂的骑子喊道:
  “孩子他妈,亲爱的,伊留莎让我把花给你送来了,你这双可怜的病腿呀!”他嚷着,一面将手里的花递给她,那把花在他刚才倒在雪地里乱挣的时候已经揉皱,而且冻坏了。但是正在这一刹那间,他在角落里伊留莎的小床前,看见了伊留莎的小靴子,两只并排放着,是女房东刚收拾好的。那是一双破旧褪色的小皮靴,皮子已经发硬,打满了补钉。他一看见,就举起了两手跑到那双小皮靴跟前,跪下来,抓起一只皮靴,把嘴唇贴在上面,贪婪地吻起它来,一边喊着:“小老爷子,伊留莎,亲爱的小老爷子,你的脚到哪儿去了?”
  “你把他抬到哪里去了?你把他抬到哪里去了?”疯子用凄厉的声音喊着。尼娜也立刻哭了起来。柯里亚从屋里跑了出去,孩子们也跟着走了出去。阿辽沙最后也跟在他们后面走出了屋子。
  “让他们哭个畅吧,”他对柯里亚说,“这时候安慰他们自然是没有用的。我们等一会儿再回来。”
  “是的,是没有用的,这真可怕。”柯里亚说。“您知道,卡拉马佐夫,”他忽然放低声音,不让任何人听见,“我非常难受,要是能使他复活,我情愿放弃世上的一切!”
  “唉,我也是这样。”阿辽沙说。
  “卡拉马佐夫,您说怎么样,今天晚上我们到这里来不来?他会喝起酒来的。”
  “也许会喝酒的。只我们两个人来就够了,同他们坐上一个钟头,同母亲和尼娜。假使我们大家都来,又会使他们全都想起来的。”阿辽沙提议说。
  “现在女房东在那里铺桌子,大概是摆追悼宴,神父会来的。我们要回到那里去么,卡拉马佐夫?”
  “当然。”阿辽沙说。
  “这真是奇怪,卡拉马佐夫,在这样悲伤的时候,忽然煎些饼来吃,我们的宗教礼仪真是太不自然了!”
  “他们那里还有鲑鱼。”发现特洛伊秘密的那个男孩忽然大声说。
  “卡尔塔绍夫,我严肃地请求你不要再乱插嘴,说你的那些傻话,尤其在人家没有和你说话,甚至不愿意知道有你这个人在世上的时候!”柯里亚气冲冲地朝他嚷道。男孩的脸涨得通红,但是一句也不敢顶撞。当时大家静静地在小路上走着,斯穆罗夫忽然喊道:
  “这就是伊留莎的那块石头,就是想把他埋葬在这里的。”
  大家默默地站在大石头旁边。阿辽沙看了一下,不久前斯涅吉辽夫说到伊留莎怎样拥抱着父亲,一面哭,一面喊,“爸爸,爸爸,他多么欺侮你呀!”的全部情景,一下子又完全重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在他的心灵里剧烈地震动着。他带着严肃庄重的神色,环视了一下伊留莎的同学们那些明朗可爱的脸,忽然对他们说道:
  “诸位,我想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对你们说几句话。”
  孩子们围住他,立刻用专注和期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诸位,我们快要分手了。我现在暂时还要照顾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就要去流放,另一个病得快死。但是不久我就将离开这个城市,也许长久地离开。诸位,我们快要分离了。现在让我们在伊留莎的石头旁边互相约定,第一,永不忘记伊留莎,第二,永不互相遗忘。以后我们一生中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使有二十年不见面,我们也仍旧要记住,我们是怎样殡葬一个可怜的男孩,他曾在桥头被我们用石头扔过,你们记得么?但以后我们大家又怎样爱起他来。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善良、勇敢的孩子,感到父亲名誉上所受的痛心的侮辱,因此要起来反抗。所以首先,我们要一辈子记住他。即使以后我们忙于办重要的大事,有了显赫的地位,或者陷入了某种巨大的不幸,——你们也无论如何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在这里感到多么美好,我们大家同心协力,由一种美好善良的情感联系在一起,——这种情感在我们爱那个可怜的小孩的时候,或许会使我们也能变成一个比目前实际的我们更好一些的人。我的小鸽子们,请你们允许我叫你们小鸽子吧,因为你们全很象鸽子,很象那些美丽的蓝灰色的小鸟儿,现在,在我看着你们善良、可爱的脸庞的时候,我的可爱的小朋友们,也许你们还不了解我对你们所说的话,因为我的话往往说得很不清楚,但是你们一定会记住,而且将来总有一天会赞同我的话的。你们要知道,一个好的回忆,特别是儿童时代,从父母家里留下来的回忆,是世上最高尚,最强烈,最健康,而且对未来的生活最为有益的东西。人们对你们讲了许多教育你们的话,但是从儿童时代保存下来的美好、神圣的回忆也许是最好的回忆。如果一个人能把许多这类的回忆带到生活里去,他就会一辈子得救。甚至即使只有一个好的回忆留在我们的心里,也许在什么时候它也能成为拯救我们的一个手段。我们以后也许会成为恶人,甚至无力克制自己去做坏事,嘲笑人们所流的眼泪,取笑那些象柯里亚刚才那样喊出:‘我要为全人类受苦’的话的人们,——也许我们要恶毒地嘲弄这些人。但是无论如何,无论我们怎样坏,只要一想到我们怎样殡葬伊留莎,在他一生最后的几天里我们怎样爱他,我们怎样一块儿亲密地在这块石头旁边谈话,那么就是我们中间最残酷,最好嘲笑的人,——假使我们将来会成为这样的人的话,也总不敢在内心里对于他在此刻曾经是那么善良这一点暗自加以嘲笑!不但如此,也许正是这一个回忆,会阻止他做出最大的坏事,使他沉思一下,说道:‘是的,当时我是善良的,勇敢的,诚实的。’即使他要嘲笑自己,这也不要紧,人是时常取笑善良和美好的东西的;这只是因为轻浮浅薄;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诸位,他刚一嘲笑,心里就立刻会说:‘不,我这样嘲笑是很坏的,因为这是不能嘲笑的呀!’”
  “一定会这样,卡拉马佐夫,我明白你的意思,卡拉马佐夫!”柯里亚两眼放光地大声喊起来。孩子们都很激动,也想说点什么,但是忍住了,友爱地瞧着这位演说家。
  “我说这话,是害怕我们将来会成为坏人,”阿辽沙继续说,“但是为什么我们一定会成为坏人呢,诸位?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互相遗忘。这话我还要重复一下。诸位,我要对你们发誓,我不会忘记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现在瞧着我的每一张脸我都要记住,哪怕过三十年以后也这样。柯里亚刚才对卡尔塔绍夫说,我们似乎不愿意知道:‘世上有没有他这个人!’难道我会忘记,世上曾有卡尔塔绍夫这个人么?他现在已不会象那次发见特洛伊的秘密时那样脸红,他睁大着可爱的、善良而快乐的眼睛望着我。诸位,可爱的诸位,我们大家应该宽厚而且勇敢,象伊留莎一样:聪明,勇敢,而且宽厚,象柯里亚一样,——他长大以后,还会更聪明的,我们还要象卡尔塔绍夫一样的怕羞但却聪明而且可爱。我又何必只说他们两人。诸位,从此以后你们大家对于我都是可爱的,我会把你们大家保留在我的心里,我请求你们也把我保留在你们的心里!谁把我们联结在这善良的情感之中,使我们现在一辈子记住它,而且乐意想起它的呢?正是那个伊留莎!正是那个善良的孩子,亲爱的孩子,我们一辈子感到宝贵的孩子!我们永远不要忘记他,对于他的永恒的、美好的纪念,从今以后将永远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心里!”
  “是的,是的,永远的,永远的!”所有的孩子全显出感动的脸色,用响亮的嗓音喊了起来。
  “我们要记住他的相貌,他的衣裳,他的可怜的小靴子,他的小棺材,他的不幸的、有罪的父亲,我们要记住他为了父亲怎样独自勇敢地反抗全班的人!”
  “我们要记住!我们要记住!”男孩们又喊起来。“他是勇敢的;他是善良的人!”
  “我多么爱他!”柯里亚叫道。
  “孩子们,亲爱的小朋友们,你们不要惧怕生活!在你做了一点好事、正直的事的时候,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是的,是的。”孩子们欢欣地附和着。
  “卡拉马佐夫,我们爱你!”一个声音,好象是卡尔塔绍夫的声音忍不住喊了出来。
  “我们爱你,我们爱你。”大家也都齐声应和说。有许多人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乌拉,卡拉马佐夫!”柯里亚兴奋地欢呼说。
  “永恒地纪念死去的孩子!”阿辽沙满腔深情地接了一句。
  “永恒地纪念!”孩子们又齐声说。
  “卡拉马佐夫!”柯里亚说,“宗教告诉人们,我们大家死后会重新复活,互相见面,一切人和伊留莎都可以见到,这是真的吗?”
  “我们一定会复活的,我们会快乐地相见,互相欢欢喜喜地诉说过去的一切。”阿辽沙半玩笑半兴奋地回答说。
  “这可真好!”柯里亚脱口说了出来。
  “现在我们结束我们的谈话吧,该去赴他的追悼宴了。你们不要为吃煎饼而生气。这是古代留下的老习惯,这里面也有使人感到美好的东西。”阿辽沙笑着说。“我们去吧,现在我们手拉着手一起前去。”
  “永远这样,一辈子手拉着手!乌拉,卡拉马佐夫!”柯里亚又欢呼起来,所有的孩子们也都再次地齐声喊了起来。
               (全文完)
  输入者:张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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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1-15 04:4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发完了!看看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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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2-10 03:26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我的老天,甲状腺激素亢奋者,大都会做出这类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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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2-10 15:5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一卷,第五节

~他可是化了一个通宵才把它贴完的~精神可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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