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词学通论(吴梅)
第二 南宋人词略
词至南宋,可云极盛时代。黄昇散花庵《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二十卷,始于康与之,终于洪瑹;周密《绝妙好词》七卷,始于张孝祥,终于仇远,合订不下二百家。二书皆选家之善本,学者必须探讨。顾由博返约,首当抉择 。兹选论七家,为南渡词人之表率,即稼轩、白石、玉田、碧山、梅溪、梦窗、草窗是也。此外附录所及,各以类聚,亦可略见大概矣。
(一)辛弃疾 字幼安。历城人。耿京聚兵山东,节制忠义军马,留掌书记。绍兴中,令奉表南归。高宗召见,授承务郎,累官浙东安抚使,进枢密都承旨。有《稼轩长短句》十二卷。
贺新郎·独坐停云作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陈子宏云:“蔡元工于词,靖康中,陷金。辛幼安以诗词谒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刘潜夫云:“公所作大声镗鎝,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秾丽绵密者,又不在小晏 、秦郎之下。”毛子晋云:“词家争斗秾纤,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善评也。”陈亦峰云:“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 ,《别茂嘉十二弟》,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余谓学稼轩词,须多读书。不用书卷,徒事叫嚣,便是蒋心馀、郑板桥,去沉郁二字远矣。辛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瑞鹤仙·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 。至如《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读之不觉衰飒。《临江仙》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 。”婉雅芊丽,孰谓稼轩不工致语耶?又《蝶恋花·元日立春》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邅谪无常,言外有多少 疑惧哀怨,而仍是含蓄不尽。此等处,虽迦陵且不能知,遑论馀子。世以《摸鱼子》一首为最佳,亦有见地,但启讥讽之端,陈藏一之《咏雪》,德祐太学生之《百字令》,往往易招愆尤也。
(二)姜夔 字尧章,鄱阳人。萧东父识之于年少,妻以兄子,因寓居吴兴之武康,与白石洞天为邻,自号白石道人。庆元中,曾上书乞正太常雅乐。有《白石诗》一卷,词五卷。录词一首。霓裳中序第一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宋人词如美成乐府,仅注明宫调而已。宫调者,即说明用何等管色也。如仙吕用小工,越调用六字类,盖为乐工计耳。白石词凡词牌皆不注明管色,而独于自度腔十七支,不独书明宫调,并乐谱亦详载之。宋代曲谱 ,今不可见,惟此十七阕,尚留歌词之法于一线。因悟宋人歌词之法,皆用旧谱。故白石于旧牌各词,概不申说,而于自作诸谱,不殚详录也。何以明之?白石词《满江红》序云:《满江红》旧词用仄韵,多不协律 。如末句“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又云:末句云“闻珮环”,则协律矣。是白石明知旧谱“心”字之不协,乃为此“珮”字之去声以就歌谱焉。故此词不注旁谱,以见韵虽用平,而歌则仍旧也。又吴梦窗《西子妆》亦自度腔也 。而张玉田和之。且云: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娴雅,久欲效而未能。又云: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据此,则宋词之能歌者,皆非旧谱零落之词。梦窗此 调,虽娴雅可观,而谱法已佚,无从按拍。苟可不拘旧谱,则玉田尽可补苴罅漏,别订新声。今宁使阙疑,不敢妄作者,正足见宋人歌词之法,概守旧腔,非如南北曲之随字音清浊而为之挪移音节也。是以吴词自制腔九支,以不自作谱,元明以来,赓和者绝少。姜词十七谱俱存,故继姜而作者至多。于此见谱之存逸,关系于词之隆重者至重。而宋词谱之守成定式者,亦缘此可悟矣。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感慨 ,不独《暗香》、《疏影》发二宋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盖词中感喟,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 沉郁。若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如《扬州慢》“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已包含无数伤乱语。又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其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他如《石湖仙》、《翠楼吟》诸作,自是有感而发,特未敢 臆断耳。(姜词十七谱,余别有释词,今不论。)
(三)张炎 字叔夏,号玉田,循王后裔。居临安,自号乐笑翁。有《玉田词》三卷,郑思肖为之序。录《南浦》一首。 南浦·春水
波溪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埽。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从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玉田词皆雅正,故集中无俚鄙语,且别具忠爱之致。玉田词皆空灵,故集中无拙滞语,且又多婉丽之态。自学之者多效其空灵,而立意不深,即流于空滑之弊。岂知玉田用笔,各极其致,而琢句之工,尤能使笔意俱显。人仅赏其精警,而作者诣力之深,曾未知其甘苦也。如《忆旧游·大都长春宫》云:“古台半压琪树,引袖拂寒星。”结云:“鹤衣散彩都是云”。《壶中天·夜渡古黄河》:“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渡江云·山阴久客寄王菊存》:“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湘月·山阴道中》:“疏风 迎面,湿衣原是空翠”;《清平乐》云:“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甘州·寄沈尧道》云:“短梦亦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又云:“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又《饯草窗西归》云:“料瘦筇归后,闲锁北山云”;《台城路·送周方山》:“暗草埋沙,明波洗月,谁念天涯羁旅”;又《寄太白山人陈又新》云:“虚沙动月,叹千里悲歌,唾壶敲缺”;又云:“回潮似咽,送一点愁心, 故人天末。江影沉沉,夜凉鸥梦阔”;《长亭怨·饯菊泉》云:“记横笛玉关高处,万叠沙寒,雪深无路”;《西子妆·江上》云:“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忆旧游·登蓬莱阁》 云:“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此类皆精警无匹,可以尧章颉颃。又如《迈陂塘》结处云:“深更静,待散发吹箫,鹤背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沉郁 ,以清超出之,飘飘有凌云气概,自在草窗、西麓之上。至如《三姝媚·送舒亦山》云:“贺监犹存,还散迹、千山风露”,又云:“布袜青鞋,休误入桃源深处”,盖是时菊泉、亦山,各有北游,语带箴规,又复自明不仕之志。君国之感,离别之情,言外自见,此亦足见玉田生平矣。
玉田用韵至杂,往往真文、青庚、侵寻同用,亦有寒删间杂覃监者,此等处实不足法。惟在入声韵,则又谨严,屋沃不混觉药,质陌不混月屑,亦不杂他韵。学者当从其谨严处,勿借口玉田,为文过之地也。
(四)王沂孙 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人。至元中,曾官庆元路学正。有《碧山乐府》二卷。录初一首。齐天乐·馀闲书院拟赋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汕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迎抱清商,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大抵碧山之词,皆发于忠爱之忱,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论词品之高,南宋诸公,当以《花外》为巨擘焉。其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故也。《天香·龙涎香》一首,当为谢太后作。其前半多指海外事,惟后叠云:“荀令而今渐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必有寄托,但不知何所指耳。至如《南浦·春水》云:“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魂重唱 蘋花怨。”寄慨处清丽纡徐,斯为雅正。又《庆宫春·水仙》云:“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彻。”后叠云:“国香到此谁辨,烟冷沙昏,顿成愁绝。”结云:“试招仙魂,怕今夜 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怨咸阳,故宫落月。”凄凉哀怨,其为王清惠辈作乎?(清惠等诗词具见汪水云《湖山类稿》。)又《无闷·雪意》后半云:“清致,悄无似。有照水南枝,已搀春意。误几度凭阑,暮愁凝睇。应是梨云梦好,未肯放东风来人世。待翠管吹破苍茫,看取玉壶天地。”无限怨情,出以浑厚之笔。张皋文《词选》,碧山词止取四首 ,除《齐天乐·赋蝉》外,有《眉妩·新月》、《高阳台·梅花》、《庆清朝·榴花》三阕,且于每词下各注案语。《眉妩》云:“此伤君有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也。”《庆清朝》云:“此言乱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是知碧山一篇热肠,无穷哀怨,小雅怨诽不乱之旨,诸词有焉。以视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过之无不及,词至 此蔑以加矣。
为尤要矣。戈顺卿谓:“周清真善运化唐人诗句,最为词中神妙之境,而梅溪亦擅其长,笔意更为相近。”又云:“若仿张为词家主客图,周为主,史为客(五)史达祖 字邦卿。汴人。有《梅溪词》。《四朝闻见录》:“韩侂胄为平章,专倚省吏史达祖奉行文字,拟帖拟旨,皆出其手,侍从柬札,至用申呈。韩败,遂黥焉。”有《梅溪词》一卷。录词一首。三姝媚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邦卿为平原堂吏,千古无不惜之。楼敬思云:史达祖南宋名士,不得进士出身,以彼文采,岂无论荐?乃甘作权相堂吏,至被弹章,不亦降志辱身之至耶?读其《满江红·书怀》词:“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亦自怨自艾矣。 又读其《满江红·出京》词:“更无人擪笛傍宫墙,苔花碧”,又云:“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是亦善于解嘲焉。然集中又有《龙吟曲·留别社友》:“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 慷登眺”,新亭之泣,未必不胜于兰亭之集也。乃以词客终其身,史臣亦不屑道其姓氏,科目之困人如此,岂不可叹!然则词人立品,,未始非定论也。”其倾倒梅溪,可为尽至。余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耳 。至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湘江静》云:“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又《临江仙》云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慷慨生哀,极悲极郁,居然美成复生。较“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尤为 沉着。此中境地,却是梅溪独到处。
(六)吴文英 字君特。四明人。从吴履斋诸公游。有《梦窗甲乙丙丁稿》四卷,录词一首。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 。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彷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澹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嚲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按梦窗词,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练字炼句,迥不犹人。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细心吟绎,觉味美于方回,引人入胜。既不病其晦涩,亦不见其堆垛,此与清真、梅溪、白石并为词学之正宗。一脉真传,特稍变其面目耳。犹之玉溪生之诗,藻采组织,而神韵流 转,旨趣永长,未可妄讥其獭祭也。昔人评骘,多有未当,即如尹惟晓以梦窗并清真,不知置东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誉之未免溢量。至沈伯时谓其太晦,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 沉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思,乌得转以沉郁为晦耶?若叔夏七宝楼台之喻,亦所未解。窃谓东坡《水调歌头》、介甫《桂枝香》有此弊病。至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而以苏 、辛为正声,此门户之见,乃以梦窗与耆卿、山谷、改之辈同列,此真不知梦窗也。董氏《续词选》,只取梦窗 《唐多令》、《忆旧游》两篇,此二篇绝非梦窗高诣。《唐多令》一篇,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续选》独取此两篇,岂故收其下者,以实皋文之言耶?谬矣。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耿,别缔古欢。如《高阳台·落梅》:“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 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又云“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瑞鹤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 破屐。林下路,水边石。” 《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红 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又《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云:“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水龙吟·惠山酌泉》云:“艳阳不到青山,淡烟冷翠成秋苑。”《满江红·淀山湖》云:“对两蛾犹锁,怨绿烟中。秋色未教飞尽雁,夕阳长是坠疏钟。”《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楼薰被,春梦笙歌里。”又云“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湿风帘絮。”《八声甘州·游灵岩》云:“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又云“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七)周密 字公谨号草窗。济南人。流寓吴兴,居弁山,自号弁阳啸翁,又号萧斋,又号四水潜夫。淳祐中,为义乌令。有《蜡屐集》、《草窗词》二卷,一名《蘋洲渔笛谱》。录词一首。曲游春
禁苑东风外,飏暖丝轻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弦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轻瞑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按草窗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葱茜之色,有绵渺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侔。二窗并称,允矣无忝。其于词律,亦极严谨,盖交游甚广,深得切劘之益。如集中所称之霞翁,乃杨守斋也。守斋名 缵,字继翁,又号紫霞翁。善弹琴,明宫调词法。周美成有《紫霞洞箫谱》,尝著《作词五要》,于填词按谱,随律押韵二条详言之。守律甚细,一字不苟作。草窗与之交,宜其词律之细矣。观其《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阕,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惜不多觏耳。 词云:“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监曲寒沙,茂林烟草,俛仰千古悠悠。岁华晚、漂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又《法曲献仙音·吊香雪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销魂,对斜阳芳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哀怨。”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之意。以词发之,更觉凄婉。《水龙吟·白莲》云:“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时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词意兼胜,似此亦不亚碧山也。
右七家皆南宋词坛领袖,历百世不祧者也。其他潜研音吕,敷陈华藻,正不乏人。复择其善者附录之,得十四家。
(1)陆游 字务观。山阴人。以萌补登仕郎。隆兴初,赐进士出身。范成大帅蜀,为参议官。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有《剑南集》,词二卷。录《水龙吟》一首。
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挑菜初闲,禁烟将近,一城丝管。看金鞍争道,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 惆怅年华暗换。黯销魂、雨收云散。镜奁掩月,钗梁拆凤,秦筝斜雁。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春日游摩诃池)
刘潜夫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弊。”余谓务观与稼轩,不可并列,放翁豪放处不多,今传诵最著者,如《双头莲》、《鹊桥仙》、《真珠帘》等,字字馨逸,与稼轩大不相同 。至《南园》一记,蒙垢今古,《钗头凤》,寄慨家庭,平生家国间,真有隐痛矣。
(2)张孝祥 字安国。历阳人。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历官至显谟阁直学士。有《于湖词》一卷。录《念奴娇》一首。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流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洋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过洞庭)
此作绝妙好词,冠诸简端,其气象固是豪雄,惟用韵不甚合耳。于湖他作,如《西江月》之“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满江红》之“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皆俊妙可喜。陈郡汤衡序《于湖词》云:“元祐诸公,嬉玩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也。于湖 、紫微、张公之词,同一关键”。以于湖并东坡,论亦不误,惟才气较薄弱耳。
(3)陈亮 字同甫。婺州人。绍熙四年,擢进士第一。有《龙川集》词三卷。录《水龙吟》一首。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 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叶水心云:“同甫长短句四卷,每一章成,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周草窗云:“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节气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毛子晋云:“龙川词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余谓龙川与幼安 ,往来至密,集中《贺新郎》三首,足见气谊,故词境亦近之。而如此作,又复幽秀妍丽,能者固无所不能也。
(4)刘过 字改之。太和人。尝伏阙上书,请光宗过宫。复以书抵时宰,陈恢复方略,不报,放浪湖海间。有《龙洲词》一卷。录《沁园春》一首。
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常衮何如,羊公聊尔,千骑东方侯会稽。中原事,纵匈奴未灭,毕竟男儿。 平生出处天知。算整顿乾坤终有时。问湖南宾客,侵寻老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尽日楼台,四边屏幛,目断江山魂欲飞。长安道,奈世无刘表,王粲畴依。(寄辛稼轩)
改之词学幼安,而横放杰出,尤较幼安过之。叫嚣之风,于此开矣。黄花庵云:“如《天仙子·别妾》、《小桃红·咏画眉》诸阕,稼轩集中能有此纤秀语耶?”毛子晋又述此语为改之辩护。余以为改之诸作,如《美人指甲》、《美人足》,虽传述人口,实是秽亵,不足为法 。至豪迈处又一放不可收。盖学幼安不从沉郁二字着力,终无是处也。集中《沁园春》至多,“斗酒彘肩”一首尤著名,亦谰语耳。细检一过,惟《贺新郎》“老去相如”一 阕,是其最胜者矣。
(5)卢祖皋 字申之。永嘉人。与四灵相唱和,盛称湖海间。庆元五年进士,为军器少监。嘉定十四年,擢直学士。有《浦江词》。录《水龙吟》一首。
会昌湖上扁舟,几年不醉西山路。流光又是,宫衣初试,安榴半吐。千里江山,满川烟草,薰风淮楚。念离骚恨远,独醒人去,阑干外,谁怀古。 亦有鱼龙戏舞,艳晴川、绮罗歌鼓。乡情节意,尊前同是,天涯羁旅。涨绿池塘,翠阴庭院,归期无据。问明年此夜,一眉新月,照人何处?(淮西重午)
《浦江词》仅二十五阕,而佳者颇多。如《贺新郎》之“钓雪亭”、《倦寻芳》之“春思”、《西江月》之“中春”、《清平乐》之“春恨”,字字工协。 毛子晋谓其有古乐府佳句,犹在字句间求之。论其词境,可与玉田、草窗并美云。
(6)高观国 字宾王。山阴人。有《竹屋痴语》一卷。录《解连环》一首。
浪摇新绿。漫芳洲翠渚,雨痕初足。荡霁色、流入横塘,看风外漪漪,皱纹如谷。藻荇萦回,似留恋、鸳飞鸥浴。爱娇云蘸色,媚日(手妥)蓝,远迷心目。 仙源漾舟岸曲。照芳容几树,香浮红玉。记那回、西洛桥边,裙翠传情,玉纤轻掬。三十六陂,锦鳞渺、芳音难续。隔垂杨,故人望断,浸愁万斛。(春水)
宾王与梅溪交谊颇挚,词亦各有长处。集中如《贺新郎》之“赋梅”、《喜迁莺》之“秋怀”、《花心动》之“梅意”、《解连环》之“咏柳”、《瑞鹤仙》之“筇枝”,皆情意悱恻,得少游之意。陈慥序其词云:“高竹屋与史梅溪皆出周 、秦之词,所作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论虽推崇过当,惟以竹屋为周、秦之词,是确有见地。大抵南宋以来,如放翁、如于湖,则学东坡 ,如龙川、如龙洲,则学稼轩。至浦江、宾王辈,以江湖叫嚣之习,非倚声家所宜。遂瓣香周、秦,而词境亦闲适矣。诸家造诣,固有不同,论其大概,不外乎此。
(7)张辑 字宗瑞,号东泽。鄱阳人。冯深居目为东仙,有《欸乃集》、《东泽绮语债》二卷。录《疏帘淡月》一首。
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沈水。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紫箫吹断,素笺恨切,夜寒鸿起。 又何苦、凄凉客里,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从前谙尽江湖味,听商歌、归兴千里。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
东泽得诗法于姜尧章,词亦学之,但少尧章清刚之气耳。集中词共二十三首,皆摘取词中语标作牌名,与方回《寓声》正同。顾贺、张二家则可,今人则万不能学也。诸作中亦有效苏 、辛者,如《貂裘换酒》(即《贺新郎》)《乙未别冯可久》、《淮甸春》(即《念奴娇》)《访淮海事迹》、《东仙》(即《沁园春》)《冯可迁号余为东仙,故赋》,皆雄健可惜,不似《疏帘淡月》之婉约矣。惟《杏梁燕》(即《解连环》)则与“梧桐雨细”情韵相类,盖东泽能融合豪放婉丽为一也。
(8)刘克庄 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以萌仕。淳祐中,赐同进士出身,官至龙图阁直学士。有《后村别调》一卷。录《满江红》一首。
赤日黄埃,梦不到清溪翠麓。空艳羡、君家别墅,几株幽独。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想主人杖履绕千回,山南北。 宁委涧,嫌金屋。宁映水,羞银烛。叹出群风韵,背时装束。竞爱东邻姖傅粉,谁怜空谷人如玉。笑林逋何逊,漫为诗,无人读。
《后村别调》一卷,张叔夏谓直致近俗,乃效稼轩而不及者,洵然。集中《沁园春》二十五首,《念奴娇》十九首,《贺新郎》四十二首,《满江红》三十一首,可云多矣,而奔放跅弛,殊少含蕴。且寿人自寿诸作,触目皆是,词品实不高也。《古今词话》以《清平乐》“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二句为妙语,亦不过聪俊人口吻,非词家之极则。惟《南岳》一稿,几兴大狱,诏禁作诗,词学遂盛,此则于倚声家颇有关系。今读《访梅》绝句,虽可发一粲,而当时禁网可知矣。 (后村《贺新郎》云:“君向柳边花底问,看贞元朝士谁存者。桃满观,几开谢。”又云:“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皆为江湖集狱而发。)
(9)蒋捷 字胜欲。阳羡人。德祐进士。自号竹山,遁迹不出。有《竹山词》。录《高阳台》一首。
燕卷晴丝,蜂 黏落絮,天教绾住闲愁。闲里清明,匆匆粉涩红羞。灯摇缥缈茸窗冷,语未阑、娥影分收。好伤春,春也难留,人也难留。 芳尘满目悠悠,为问萦云佩响,还绕谁楼。别酒才斟,从前心事都休。飞莺纵有风吹转,奈旧家苑已成秋。莫思量,杨柳湾西,且掉吟舟。(送翠英)
《竹山词》亦有警策处,如《贺新郎》之“浪涌孤亭起”、“梦冷黄金屋”二首,确有气度。竹垞《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源出白石,亦非无见。惟其学稼轩处,则叫嚣奔放,与后村同病。如《水龙吟·落梅》一首,通体用“些”字韵,无谓之至。《沁园春》云:“若有人寻,只教童道,这屋主人今自居。”又《次强云卿韵》云:“结算平生,风流债负,请一笔勾。盖攻性之兵,花围锦阵 ,毒身之鸠,笑齿歌喉。”又云:“谜因底叹,晴干不去,待雨淋头。”《念奴娇·寿薛稼堂》云:“进退行藏,此时正要,一着高天下。”又云:“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贺新郎·饯狂士》云:“据我看来何所似 ?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此等处令人绝倒。学稼轩至此,真属下下乘矣。大抵后村、竹山未尝无笔力,而风骨气度,全不讲究。是心馀、板桥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从梅溪、碧山用力也。
(10)陈允平 字君衡。四明人。有《日湖渔唱》二卷,《继周集》一卷。录《酹江月》一首。
霁空虹雨,傍啼螿莎草,宿鹭汀洲。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帘钩。步幄尘高,征衫酒润,谁暖玉香篝。风灯微暗,夜长频换更筹。 应是雁柱调筝,鸳梭织锦,付与两眉愁。不似尊前今夜月,几度同上南楼。红叶无情、黄花有恨,孤负十分秋。归心如醉,梦魂飞趁东流。
张叔夏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其词取法清真,刻意摹效。《继周》一集,皆和周韵,多至百二十一首 。(《继周集》共词百二十三首,和周韵者百二十一首。惟《过秦楼》前一首、《琴调相思引》并非周韵,疑宋本《片玉词》,别有存此二首者也。)其倾倒美成,可与方千里、杨泽民并传 ,然其面目,并不十分相似,此即脱胎法,可见古人用力之方矣。集中诸词,喜改平韵,如《绛都春》、《永遇乐》及此词,别具幽秀之致,亦白石法也。《西湖十咏 》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非草窗所可及。其词作于景定癸亥岁,阅十余年宋亡矣。是故读西麓词,一切流荡忘返之失,自然化去耳。
(11)施岳 字仲山,号梅川。吴人。其词无专集。录《曲游春》一首。
画舸西泠路,占柳阴花影,芳意如织。小楫冲波底,曲尘扇底,粉香帘隙。岸转斜阳隔,又过尽、别船箫笛。傍断桥、翠绕红围,相对半篙晴色。 顷刻,千山暮碧,向沽酒楼前,犹系金勒。乘月归来,正梨花夜缟,海棠烟幂。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任满身、露湿东风,欲眠未得。 (清明湖上)
梅川词见于《绝妙好词》者,止有六首。其词亦法清真,如《水龙吟》、《兰陵王》二作可知也。此清明词,盖与草窗同作者。草窗和词有:“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之句,为一时传诵。此云“相对半篙晴色”,可云工力悉敌。《西湖游幸记》云:“西湖 ,杭人无时不游,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无不在焉。故杭谚有销金锅之号。”观草窗、梅川二词,可见盛况矣。沈义父云:“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声无舛误,读唐诗多,故语雅淡。”此数语论梅川至当。
(12)孙惟信 字季蕃,号花翁。开封人。尝有官,弃去不仕。录《烛影摇红》一首。
一朵鞓红,宝钗压髻东风溜。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初试夹衫半袖,与花枝、盈盈斗秀。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 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梦云不到小山屏,真个欢难偶。别后知他安否?软红衔、清明还又。絮飞春尽,天远书沈,日长人瘦。 (牡丹)
《花翁集》今不传,其词仅见《绝妙好词》所录五首而已。刘后村《花翁墓志》云:“始昏于婺,后去婺游,留苏杭最久。一塌之外无长物,躬爨而食。书无乞米之帖,文无逐贫之赋,终其身如此”,是花翁平生亦略见矣。沈伯时云:“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时有一二市井语。”余谓翁集既佚,无可评骘,就弁阳所录,固无此病 也。
(13)李清照 自号易安居士。济南人。格非女,赵明诚妻。有《漱玉集》。录《壶中天》一首。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栏杆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易安词最传人口者,如《如梦令》之“绿肥红瘦”,《一剪梅》之“红藕香残”,《醉花阴》之“帘卷西风”,《凤凰台》之“香冷金猊”,世皆谓绝妙好词也。其《声声慢》一首,尤为罗大经、张端义所激赏。其实此词收二语,颇有伧气,非易安集中最胜者。大抵易安诸作,能疏俊而少 沉着。即如《永遇乐·元宵》词,人咸谓绝佳。此时感怀京洛,须有沉痛语方佳。词中如“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向夜间重去”,固是佳语,而上下文皆不称。上云“铺翠冠儿,燃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下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皆太质率 。明者自能辨也。惟其论词语绝精,因摘录之。其言曰“本朝柳屯田(永),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相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于晏丞相、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入酌蠡水 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中略)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黄鲁直出,始能知之,而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少游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 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其讥弹前辈,能切中其病,世不以为刻论也。至玉壶献金之疑,汝舟改嫁之谬,俞理初、陆刚甫、李莼客辈 ,论之详矣,不赘述。
(14)朱淑真 自号幽栖居士。钱唐人。世居姚村,不得志殁。宛陵魏仲恭辑其诗,名《断肠集》。录《清平乐》一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居士《生查子》一词,为升庵诬谤,今已大白于世,无庸赘论矣。余按《断肠词》止三十一首,且非全真,安得魏端礼原辑,及稽瑞楼注本,重付校雠也。就此三十一首中论之,如《菩萨蛮》之“湿云不度”,《忆秦娥》之“弯弯曲”,《柳梢青》之“玉骨冰肌”,《蝶恋花》之“楼外垂杨”,皆谐婉可诵。朱文公谓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而不及淑真。今魏夫人词,仅有《菩萨蛮》一首,无可评论。而淑真尚存数十首,足资研讨 。余故录以为殿焉。
右十四家,南宋词之著者略具矣。竹山、后村仍复论列者,盖以见苏、辛词,实不可学,虽宋人且不能佳也。至南宋词人之盛,实多不胜数,讲学家如朱元晦、胡澹庵辈,亦有小词流传。 (朱有《水调歌头》,胡有《醉落魄》。)大臣如真德秀、魏了翁、周必大等,又各有乐府名世。(真有《蝶恋花》,魏有《寿词》一卷,周有《省斋近体乐府》。 )淄流如仲殊、祖可,羽流如葛长庚、丘长春,所作亦冲雅俊迈。(仲殊有《诉衷情》,祖可有《小重山》,长庚有《酹江月》,长春有《无俗念》。)名妓如苏琼、严蕊,复通词翰,斯已奇矣。 (苏有《西江月》,严有《卜算子》、《鹊桥仙》等。)至《词苑丛谈》载李全之子璮《水龙吟》一首,有“投笔从戎,枕戈待旦,陇西年少”之语。是绿林之豪,亦知柔翰,更不胜胪举也。余故约略论之,聊疏流别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