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岁月,四海探花
东南亚夏季热带风光是绚丽绮旎的，海天一色，一艘艘海船从地平线上冒出来。“轰隆哐”，海船靠岸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在狮城新加坡的码头，每天都能听到这样嘈杂的声 音。又有一艘来自大陆的客船开始下客、卸货。“哗”地一声，三等客仓中黑压压地挤出了一大群下南洋的大陆劳工，这些被煤烟熏得脏兮兮的黄皮肤男人们脑背后都拖着条辫子，这些人先是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然后目光呆滞地望着陌生世界，接着开始不安地骚动，领班赶忙大声吆喝，裹着白色头巾的印度巡捕不时地向空中甩动皮鞭，劈啪作响。队伍慢慢地挪动，向四周散去。不远处的洋面上，停泊着一叶精致的小篷舟，上面坐着一个表情凝重的五、六十岁中国男子，旁边陪伴着一个面目娇好的少妇，男子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一切。他，就是康有为，身旁是他的三姨太何旃理。

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康有为仍然在世界各地游历，来到新加坡继续为保皇会向海外华侨募捐筹款。长期的流亡生涯，不仅没有消磨这位广东汉子的意志，反而使得他眼界大开、精神矍铄，成为晚清为数不多的环球看世界的中国人；西太后追杀的懿旨，没有夺去康举人的生命，却帮助他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同情中国变法的国家和国民，无不将其待为上宾；官府将康家的产业全部没收，并没有令这位变法失败的亡命客贫穷，康有为成立了保救大清光绪皇帝会，面向海外筹集了巨额款项，其中的一部分明确是为支付康“游历各国，考察政治”的费用。另外，他还注册了“保救大清皇帝公司”，用于经营活动。几乎在同时，革命先驱孙文也在北美注册了一家“推翻满清光复中华有限公司”，在那个时代，无论是保皇党还是革命党，都操着流利的英语、日语和广东话在海外不遗余力筹款，从海外侨商腰包里流出的钱，一会儿是花在保全帝制，一会儿是用于建立共和，同时清政府又在不断地向列强割地赔款，这种现象，是晚清独特的政治景观之一。
当初，戊戌变法夭折，康有为孤身一人仓皇逃上英国舰船，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流亡前，康有为的妻子和儿女滞留在国内和港澳。后来大女儿辗转来到海外陪伴父亲，照顾他的生活。康有为曾经和弟子梁启超一道，倡立“一夫一妻一世界”运动，提倡妇女解放和建立现代家庭制度。但其后师徒相继食言，各自开始纳妾。梁启超是由于原配不能育，靠纳妾来延续香火，与梁有所不同的是康有为的妾大部分是其在流亡后纳娶的。中国传统士大夫文化以“诗酒文化”为主要基调，而“诗酒文化”的潜意识是英雄美人相伴的图景，所以康有为作为一个有深厚文化积淀的文人和具有豪放情怀的客家人(章太炎记载其：“目光炯炯，如岩下之电”，并且遇事爱走极端，喜欢辩论、甚至不惜靠大声说话来压倒对方)，在世界各地生活优裕地游历之时，顺势将美人收入帐下，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四年前康有为在北美巡回演说，同时也是顺道打理其在墨西哥的地产投资。在美国西部的非士那，其风采将当地富商、华侨种植园主的17岁女儿何旃理深深折服，不顾一切地以身相许。何旃理成为康的第三位姨太并随同丈夫来到新加坡。
康有为在新加坡面对当地华人，心情沉痛地发表演讲，因为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都已经在两年前驾崩，“保救大清光绪皇帝会”已经无皇可保，从而将重点放在了保国和保教上，连日来，康有为不断地会见殖民地总督、侨领、商会领袖等名流，对他们讲中国不能搞大规模暴力革命的道理，强调用“旧瓶装新酒”的社会成本最小。但是眼见革命党人的声势愈发浩大，康的观点愈发被冷落，康本人也有些兴意阑珊，于是用更多的时间偕新妇到狮城各地观光，兴致好的时候还泛舟爪哇诸岛。就在这年6月份时，梁启超拍来电报，极力敦请先生赴日本暂住些时日，同时日本的出版界和书道同人也来函就其旧著《广艺舟双楫》的日译本事宜讨教。康有为认为日本的政治变革恰恰也是“旧瓶装新酒”的典范，当年康撰写的《日本变政考》就极大地激发了光绪皇帝变革的欲望，其东游之志久矣，遂欣然接受邀请，买舟北上，不经意间又为另一场异国之恋拉开了帷幕。
客居日本，纳第四妾
康有为曾经3次客居日本，住了3年时间。康有为对日本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文化上，日本是中华文化的养子，在这个狭长岛国，竟然保存了那么浓郁的大唐遗风，置身于此，他仿佛回到魂牵梦绕的故国，确切地说是比故国还要中国的原汁原味的感觉，看到这些，每每让他拖着一条辫子感到极不自在。另方面，日本在政治、经济上又是中国的逆子，对中国权益鲸吞蚕食、敲骨吸髓式地榨取战争赔款，让中国进一步滑向灾难的深渊。内忧外患之际，革命浪潮不可遏止，康梁的改良主张彻底破产，西望神州，他仿佛预见到了华夏社会将来百年动荡、生灵涂炭的局面，每思及此，康有为总要对大街上看到的比他要矮一个头的日本男人投射出憎恶的目光。
当年的维新变法，很大程度又是对日本明治维新的一次学习。变法失败后，日本朝野又关注和救护了包括自己和梁启超在内的流亡人士，流亡初期康有为前往美洲也曾取道日本。日本舆论中，一部分学习西方、联合中国对抗西方的声音也让康有为感到十分受用。康发现，虽然语言不通，但在和日人交往中，用书写汉字交谈基本可以胜任，他们将康有为这位知名书家的手迹视若珍宝，并将《广艺舟双楫》的日译书名更为《六朝书道论》一下子将这本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突出来了，让康有为欣喜不已，更加体会到大和民族善于学习的一面，感到日本之崛起不是偶然的，激发了他对日本进一步了解的热情，于是他选择在风景如画的须磨“奋豫园”长住下来。
搬到“奋豫园”之后，适逢何旃理怀孕，康同凝等孩子又年幼，生活多有不便，朋友便介绍了一名16岁的神户少女市冈鹤子作女佣。市冈鹤子出身寒门，为了补贴家用，也为了赚份嫁妆，有人介绍工作是求之不得，她再三向中间人鞠躬道谢，满心欢喜地挎着小布包来到了“奋豫园”，这时，鹤子本人也不曾想到，这一脚步地跨出，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第一次来到康家，鹤子拘谨地低着头，用眼角悄悄地打量屋子里豪华的陈设，大气也不敢出，康有为看到她稚气未脱的样子，哈哈一笑，便让她坐下，通过翻译和她聊起了家常。为了舒缓气氛，康有为命何旃理打开留声机，播放起唱片来。鹤子惊讶地望着这个能发出声音的盒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鹤子手足无措的样子，康有为笑得前仰后合，鹤子微微地抬起头，仰望着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竟然有种父亲般的亲切感，因为他和她认识的那些不苟言笑的日本男人比起来，有那么多的不一样……
在何旃理的调教下，聪明的鹤子很快就熟悉了康家的工作。康有为逐渐将一些原本是何旃理来做的一些近侍工交给了鹤子,开始让她研墨展纸，代为购买图书等，这样，何旃理也有更多的时间来从事她所喜欢的绘画爱好。
康有为在“奋豫园”居住期间，日日高朋满座,鹤子虽然不懂得迎来送往的贵客在忙碌什么，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做好分内的工作。鹤子知道康先生是清国的旧臣，遂尊称其为“大臣”。鹤子还惊讶地发现,这位大臣对日本的历史竟然了如指掌，他是那样地博学和见多识广，到过世界那么多地方，并且大臣也是喜欢和自己聊天来了解日本的风俗，说到投机的地方，他们俩还抛开翻译，手脚并用地夹杂广东话交谈起来。鹤子小时候家附近住着许多从中国广东来的商人，和他们的孩子玩耍时，她还学会了些广东话，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康有为也对日本文字发生了兴趣，他饶有兴致地解读日文，并向鹤子请教发音。康有为对同样是方块字但是却能拼读的日文羡慕不已。中国汉字不能直接拼读，无论对学习还是使用来说总是一大遗憾，当年他游历埃及时，特意留心考察了古埃及的楔形文字，发现也是可以拼读的，世界各国的文字大多数是字母构成，拼读十分方便，遗憾之余，使得他萌生了将汉字拉丁化的想法。现在来到日本，受日文的启发，他又产生了将汉字统一加以字母注音的设想。市冈鹤子也奇怪地发现，来康家做客的中国人，南腔北调，每个人说话都不太相同，有时大臣和他们交谈还要借助纸和笔，那中国究竟是多大的国家呢？想到邻居家参军去中国服役的小伙子，以及从中国战场退伍的老兵，一谈到征服支那便慷慨激昂、两眼放光的样子，鹤子愈发对中国充满了好奇，望着康有为摇头晃脑学习日语一副童心不泯的样子，鹤子感到是那样地开心有趣。两颗心，跨越了年龄、种族越走越近了。当然，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何旃理的眼睛，何旃理也是从心里喜欢这个殷勤的日本女孩，只要她能让她深爱着的丈夫快乐，她的心经过一番曲折地翻腾之后也是快乐的。
“奋豫园”附近有座净土真宗观光寺，康有为在鹤子的陪同下，经常去那里漫步。康有为每每在此流连忘返，因为观光寺的景物让他想起这座寺庙的祖庭——中国庐山东林寺。在观光寺，供奉着中国净土宗的鼻祖慧远和尚的牌位，二十多年前，在东林寺的远公墓塔前，留下过康有为的足迹，并为当时的东林寺住持洒下了翰墨辞章。那时的康有为自认为“吾年三十，学已成”正是经世大用的时候，睨视千古，为了成就一番内圣外王的理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遍访名岳，汲取大地山川之精华；遍参名士，定文字之交；遍访名宦，做投石问路之举；遍搜名书，以展眼底烟云；遍拓名碑，使笔端生出万象。观光寺大殿角下的风铃在海风的伴奏下叮入耳，阵阵松涛滚过，此情此景让康有为慨然发起思乡之情。
1913年2月，康有为最后一次携家眷和鹤子游历观光寺，和寺庙的管理人员在大殿前话别，就在这里，康有为和何旃理正式告知了鹤子他们即将归国的决定。鹤子听到这个消息，一言不发，只是身着和服虔诚而又宁静地面向佛像久久合掌祷告，在鹤子的内心深处，已经认为自己的生命和康家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她仰慕大臣，喜欢他的孩子们，她现在已经无法接受和康家分离的现实，只有在内心默默地向佛菩萨祷告，请求佛菩萨为她点化这个难题。康有为与何旃理仿佛一眼看穿了鹤子的心事，何旃理说：“鹤子，你如果舍不得和我们分开，那就和我们一道生活吧？我们也觉得离不开你啊！”何旃理遂向她提出将其纳为康氏第四妾并一同回到中国的想法，鹤子闻言，默默地抬起头来，脸上泛起阵阵潮红。康有为随后向鹤子父母备出厚礼提亲，鹤子的家长感于康家的诚意，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于是鹤子回家去做好出阁的准备，而康有为一家先期回国。
在返国之前，康有为和梁启超一道漫步在日本街头，恰逢日本陆军年度应征新兵的入伍仪式。在火车站旁搭着一个兵站，风展旌旗，人声鼎沸。送兵的队伍形成了两堵人墙，新兵精神抖擞地从中鱼贯穿过。送兵的人们在声嘶力竭地喊着鼓励的口号，眼中含着泪水，那分明是喜悦的泪水，兵站的上方插着一面巨大的旗帜，上书“祈战死”三个大字。梁启超见状极为惊讶，对康有为说：“南海先生，吾国军兴既久，战事亦频，汉唐边塞军旅诗歌中，有气势雄强之作，然多出于文人骚客之笔。南宋稼轩之词,虽有振作但徒作壮士途穷之叹；平常百姓向来视从军为畏途，弗论护国勤王、平叛驱胡，官府亦只能以抓丁为配伍之方，杜工部《兵车行》、《新婚别》、《垂老别》道尽其中辛酸，岂有如日人之全民尚武、视死如归若此哉？”康有为闻言，不住地颔首称是。望着日本男子极其好斗、尚武的场景，又联想起日本妇女极度细腻柔媚的一面，这表面上的矛盾似乎在其中蕴涵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想到这、也想起鹤子，康有为禁不住捻须长叹起来了。
筑庐上海，琴瑟相和
康有为一家先期回到了中国。康有为先返还了阔别十多年的广东家乡，祭扫了先人的陵墓，随后在上海和青岛杭州等地租赁和购置了别墅，开始了他悠然闲逸的晚年生活。
康回国不久，市冈鹤子也来到了上海。在辛家花园的游存庐，康有为和鹤子举行了婚礼，从此鹤子正式成为了康有为的第四妾。婚后不久，康有为来到后屋书房探望何旃理，适逢何旃理在作画，画的是一棵遒劲的梅花树，上面开了朵朵新花。何旃理见到康有为也十分高兴，笑着请他为画题名。康有为想起了宋人梅尧臣的诗句，便脱口而出说道：“我看那就叫‘老树著花无丑枝’吧。”何旃理不假思索，在画面上题款一行：“老树著花乱新枝”，老夫少妻遂相视莞尔一笑。
筑庐上海的生活是舒适和充实的，鹤子的青春活力和如雪肌肤激发了康有为的生命热忱，康有为携鹤子优游于各地名胜之间，有时也会聊发少年之狂，扔掉拐杖跳到海中畅游一番。鹤子也满心欢喜地陪侍着自己的夫君,尽着自己的心思去照顾他的生活，为他调试可口的饭菜，同时也为他漫天飞舞如潮之思找一块着陆的地方。在鹤子的精心照料之下，康有为心态安逸地检点回顾自己的一生，中国人讲究丈夫处世有立德、立功、立言之说，佛家也要求菩萨遍学所学，然后造论渡生。自己前半生叱咤风云，始终是站在时代的浪尖上，也始终是大众瞩目的焦点，虽然进入民国了，各界名流无不仍然对他优礼有加。但因为前段时间曾经北上紫禁城叩见了前朝废帝溥仪，并参与了张勋的复辟事件，引得一些后生小子群起攻之，给他扣上种种“守旧”、“老古董”、“保守势力”的骂名，甚至有激进的左翼直称他为“绊脚石”，几乎要把他当作革命对象了。其实，自己何尝不知道共和的好处，在美利坚游历时，他就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但历史悠久的传统东方国家搞共和，鲜有成功的例子，西方人搞共和的如法兰西也是血雨腥风好长时间。最好是能像英吉利和日本那样“虚君共和”，否则社会颠覆起来成本太大，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老百姓，而且容易搞得不伦不类。这一点，留洋多年的严复先生与辜鸿铭先生倒是和他有很多共同的地方。虽然在戊戌变法时他也曾有过“围园杀后”的主张，但是自己一直是反对大规模的社会暴力革命。那些指责自己“守旧”的人又何尝知道自己的思想也是常变常新的呢？从万木草堂到天游馆，自己始终在探求、在变化，从撰写《大同书》到创办天游学院，自己总在想给国人给世人开一剂太平处方；对自己的儿女们，他也是鼓励他们修身内省，故理新学，不可偏废，并且眼睛要朝外，要多去异国他乡参访闯荡，不要裹足在国门之内，一家人哪怕像星星样散落在全球各处也无妨，只要能发出光芒。想到这里他决定把刚在上海创办的杂志《不忍》月刊移交给自己的学生去经营，让他们去代替自己申张政治主张，自己可以留出更多的时间去整理著作，能给后人留存更多的完整言论。
鹤子也希望丈夫能减少些政治活动，能有更多的时间精力来从事写作等文艺活动，这样有利于他的健康，自己也能更多地陪伴他。康由于在定居上海的初期投资了地产，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加之多年海外经营的赢余和再版著作的版税，使得康氏大家族能维持上流的生活水准，但还是有吃力的地方：康家长年供养着大批门生故旧，间或有不菲的馈赠支出，每遇国是，康有为还要通电全国表态，费银可观。这些亏空的地方都需要靠康有为静下心来卖文鬻字填补。
平时，鹤子精心地为康有为准备好了笔墨与上等的纸张和砚台，以备他能在兴致来时能随时挥毫濡墨。为了争取更多的定单，康氏在各大报纸刊登卖字润格广告，也在上海、北京各大书店放置“康南海先生鬻书润例告白”，中堂、楹联、条幅、横额、碑文杂体，有求必应，无所不写。康有为的书风古朴，落拓不羁，虽然远不如他的书法理论成就高，后人也对此贬褒不一，但其是传承魏《石门铭》的磅礴气势，在书法史上也属于别开生面之笔。当时的官宦军阀、名流富商，附庸风雅，趋之若鹜，纷纷收藏康有为的手迹，此项收入每月能达到1000银圆左右，合当今人民币约4到5万余元。在鹤子的照料下，康有为乐此不疲，但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于是通常就会找来年轻的门生刘海粟帮忙。一般是让刘海粟模仿“康体”把正文写完，然后由康有为来签上大名、盖章，这样产量颇高而又天衣无缝，能够基本满足客户的需求。多年后，刘海粟已经是百岁老人了，还饶有兴致地回忆起这段往事，说市场上流通的许多康有为签名盖章的手迹其实是属于康、刘合作，戏言这些书法作品不仅不属于赝品，反倒属于“特级品”，并提到了师徒联合“造假”过程中鹤子忙碌的身影。
在鹤子的悉心陪侍之下，康有为能在晚年致力于文化艺术领域的教育启蒙工作，为民族文化的保存和发展做出了许多天才贡献。居沪其间，康有为见到徐悲鸿的绘画作品，认为孺子可造就，便劝告出身微寒但天分颇高的徐悲鸿不要坐井观天，要走出国门去学习西洋画法以改造、振作中华画坛，并帮助当时的这个穷小子突破重重阻力与大家闺秀蒋碧薇完婚。康有为注重国民的美学教育培养，认为美育对人身心极其有益、是取代宗教造就健康国民之利器，鼓励刘海粟在此方面多有作为。康有为对于中国书法理论造诣极深，立论既高，眼光亦非同寻常。其卑视唐宋，于时人之笔更鲜有首肯，但对自己的老朋友大学士沈寐叟之弟子少年王蘧常独具青眼，为日后王蘧常取得在中国书法史上里程碑式的成就起到了重要鞭策作用。其他经其点化的艺坛人物如刘缃、萧娴、李微尘等不可胜数。
康有为在其晚年以上海为基地，时而北上青岛，时而南下杭州，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书画大师吴昌硕、诗人陈三立、教育家蔡元培等，都是其座上客。在青岛，他见到了“五四”运动的精神导师之一胡适，用风趣的语言告诫他“不要打倒孔家店，孔圣人是打不倒的”，反倒使得胡博士手足无措。在上海，和犹太富商哈同一道，在哈同花园筹划着开办大学事宜。
康有为和鹤子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康有为像往常一样手执一卷，吟咏讽颂(康有为有夜读的习惯)，鹤子在灯下为其研磨第二天所需要的墨汁。读倦后康有为踱着方步来到花园漫步，望着不远处鹤子劳作的身影，康有为不由地对比起中国和日本的男男女女之异同起来：中国妇女大多是能为家庭奉献、牺牲，日本妇女也能做到，然而更加细腻与柔和；日本的男子大多数能为国为集体牺牲，并且谨严而又富有自律精神，而中国的成年男子大多数不能做到这些，否则中国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沦落于异族铁蹄之下，当年的变法运动，不就是大多数的实权男子不肯为国家大局放弃些许既得私利而夭折的吗？过去有岳武穆、文天祥、史可法，现在有谭嗣同和自己的胞弟康广仁等为大义捐躯，但还是不能挽狂澜于既倒，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大多数男子的麻木与私欲在作祟，想到这，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供奉着戊戌六君子灵位的堂前，望着冰冷的牌位，康有为又想起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这些人能舍生取义、舍家为国，都是中国的真丈夫、真男子，是国家的真正栋梁，却惨遭屠戮，现在中国又是一片混乱，大家都在靠枪杆子说话，耕者无田，官场腐败，社会矛盾空前激化。自己矢志保皇保教保国，可帝制已废，孔子的言教被许多年轻人指为粪土，国家亦被日本虎视，国人相斗不断，内忧外患，岌岌可危！想到这，康有为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抚着谭嗣同等的牌位，恍惚之间，仿佛看到这六个人一字排开，浑身血淋淋地从灵案上走下来，面对他们，康有为悲恸地问到：“壮飞(谭嗣同的字号)，你说变法应流血，可是流了血之后为何法还未变成啊？暾谷(林旭的字号)，莫非真如同你说的君子死，正义尽吗？钝叔(杨锐的字号)，模糊一握手，未得亲右左；裴村(刘光第的字号)，你不惜一死以醒国人，可现在还有多少人在睡大觉？仪村(杨深秀的字号)，春风无不到，真见几英雄?幼博(康广仁的字号)，你说如果自己死了而中国能强，死亦何妨，你是死了，但中国到何时才能变强，我愧当兄长，九泉之下不能直面母亲！”康有为情绪激动，想去抓他们的手，但扑了个空，把持不住平衡，一个踉跄，即将摔倒。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迅速把他搀扶住，康有为回头一看，原来是鹤子一直尾随在身后。鹤子搀着丈夫，为他拭去泪水，然后走出了屋子，两人漫步到后花园，在鹤子的安慰下，康有为的心浪平息了许多。
康家的后花园着实花费了一些心思经营。院子里挖了一个大池塘，上面架有两处木桥，池内可以荡舟。挖出来的泥土堆成一座大假山，山腰装点有草亭。散落在各处种有1200多株树，其中有应鹤子的要求从日本运来的400株樱花，还有产于苏州的数十株红梅，另有桃花400株，还有不多见的开绿色花的梨树。池旁边、屋檐下搭有爬满葡萄和紫藤的棚架，种植了很多菊花和玫瑰。园内有500尾大金鱼，还别出心裁养了两只孔雀，一只麋鹿，一只猴子，一头驴子。康有为和鹤子徜徉其间，走累了坐在藤椅上歇息，清凉的晚风拂面，柳枝轻，几对鸳鸯在水上闲逛，鹤子随意地给麋鹿喂着青草，望着这幅图景，检点这辈子的进退得失，康有为又记起童年启蒙时背诵的千字文，其中有几段描写中国士大夫理想的晚年生活状态：“索居闲处沉默寂寥求古寻论散虑逍遥”、“耽读玩市寓目囊箱”，儿时背诵到这总是对这几句话不甚了了，现在算是有了些体会。
大家难处，鹤子返国
一晃，鹤子已经在中国居住了十多年光阴。和康有为在一起生活的初期是甜蜜而又愉快的，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渐渐，大家族常有的那些烦恼像阴云样开始笼罩在鹤子的天空。
康有为家中的成员十分庞杂。家中除有元配夫人张云珠，先后迎娶了包括鹤子在内的五位妾(康有为在1919年又将西子湖畔的浣纱女张光纳为第五妾)，同住的有六个未成年的子女，另外还有常住的“食客”二、三十人左右。加上日常侍候他们的仆役四十多人，通常是维持一百人左右的居住保有量，大门口也是由两名上海大户人家流行雇佣的印度锡克族门卫把守着。“大有大的难处”，在这个大家里，鹤子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但总是有难合人意的地方。鹤子爱干净，总将自己的周围收拾得一尘不染，所到之处也是尽力而为，时间久了，仆从们渐生怨气，觉得她不如其他太太、少爷、少奶好侍候，其他姐妹、妯娌中有的也觉得和她在一起对比显得自己邋遢，干脆就回避她。有的仆从也常常反过来和鹤子暗中较劲，在为鹤子喜欢的花草做修剪时，故意把好的枝叶和败叶一块剪除，有时为了图省事，还将其一些鹤子正在使用、半新不旧的家什和垃圾一块倒掉，弄得鹤子有苦说不出来。上海有阵子发起抵制日货的运动，波及到康公馆，有好事的族人风言风语地称鹤子为“日货”，还在背后调侃说康有为为何不把她“抵制”掉，虽然被康有为发觉并严加呵斥，但给鹤子不小的刺激。1914年，鹤子来到中国不久，与自己最要好的何旃理姐姐不幸染上猩红热症去世了，让她备添感伤。康有为在纳张光为妾后，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也逐渐变少了。鹤子默默地忍受这些，总相信时间能改变这些更渴望自己能为康有为生个孩子来改变这一切，有时就靠回忆和思念老家来打发孤寂的时光。
1925初，鹤子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了，和康有为结为连理十多年了，终于快有了自己的孩子，鹤子欣喜地把这消息告诉了康有为，也告诉了康家的老老少少，但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人怀疑她所怀的不是康有为的后代，毕竟这年康有为已经是六十八岁的老人了。还有人绘声绘影地猜测揣度可能是鹤子和康有为长子康同箴暗度陈仓所致，一场不可收拾的家庭纷争爆发了。鹤子最后的希望破灭了，遂强忍着悲痛提出回国探亲的要求，康有为不愿意老来别爱，更不忍鹤子有孕在身时远走，鹤子便宽慰夫君说自己在娘家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也不会在日本住太长时间，而现在的家庭环境气氛也不利于分娩，康有为老泪纵横，被迫应允。但鹤子内心知道，这一别后很可能就是黄泉再见了。
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鹤子搭乘一艘开往神户的客轮踏上了归国的旅途。望着渐渐远去的大陆地平线，回忆起从“奋豫园”到“康公馆”多年和康有为共同生活的时光，鹤子泪流满面，百感交集，一种无可名状的忧郁彻底笼罩了她的身心。
遗恨东瀛，抑郁而终
鹤子回到日本不久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为凌子。
第二年，鹤子获悉了康有为猝死于青岛的噩耗，遥望中国，鹤子痛不欲生。
1974年2月，七十多岁的市冈鹤子在须磨距离“奋豫园”不远处郊外卧轨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