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火，也准备燃烧
　　 ——由《东邪西毒》引发的胡思乱想
　　
　　 谨以此文，向香港电影《东邪西毒》十周年纪念致敬
　　
　　 文／ 云飞扬
　　
　　（一）王家卫　导演、编剧、电影作者
　　审美的最高境界不是亚伯拉罕，而是诱惑者约翰尼斯。
　　审美的创造性不在于目的，只在于创造美的过程。亚伯拉罕的目的的确是崇高的，但太过僵硬刻板冷酷无情。对于俗众而言，约翰尼斯的承诺，是永久要梦萦魂牵的，虽然这条路的尽头无一例外是恐怖的幻灭。
　　对我也是如此，我没有能力和勇气面对，只有逃避。当我要选择逍遥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过去说。
　　　　
　　（二）张国荣　西毒欧阳锋
　　言说的目的不在于倾诉，往往却只是在期待倾诉的姿态。
　　我常发觉心中有些话要讲给别人听，也就是说我又要充满激情地对自己作再一次清算。但我在自己的絮语中，又常常认不出自己。那个陌生的声音，夹杂着方言和想当然的喋喋不休的人，就是我吗，我一再糊涂于自己的即时虚构，似乎我是一个隐藏在内心的可怜虫，他唯有那刹那的自我。
　　我甚为怀疑自己的洋洋洒洒的坦诚与真情，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
　　也许我不过是在追求一种作倾诉状的快乐，那个倾听者仅仅是我的不可或缺的道具而已。
　　谁在倾诉，谁又在听？
　　　　
　　（三）梁朝伟　盲武士
　　人生的目的不在西西弗斯的推石上山，而是在前往伊塔刻的途中。
　　我行走在路上。四周是阴森的群山，静卧的河流，都随着我在行走。我的路远不比那永不停息的西西弗斯轻松。他的目标是那么的明确，他早已经熟悉故事的规则，他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只是在上帝编定的程序中重复自我，OVER之后重新来过。他的日历并没有日期，他只是记得石头要上山，然后再滚下来，或许他并没有去记这些无谓的东西，他只是在做着。
　　我却要行走在路上，不知道路上有什么在等着我，独眼巨人，波塞冬人，凶残的土匪，暴戾的海盗，但也许他们又不在等着我，而我依然走在路上。
　　走在不知是否正确的去伊塔刻的途中。
　　　　
　　（四）梁家辉　东邪黄药师
　　我可以喝醉，可以去追悔，但不可以忘记，那过分的潇洒实在是无谓。
　　我，一个曾经沧海的约翰尼斯。记得，在应该刻骨铭心的前夜，我却要抽身远离咫尺天涯。
　　那时，我本准备玩一场游戏，一场注定要重归寂灭和沉默的游戏。本来，每个参与者都只是纸面上的卒子，所有的呐喊与挣扎，沉沦与拯救，极乐与堕落，执著与彷徨，都是不关他人的一些方块般幽灵的往还，就是这些五千年的精怪在酿制一坛发出郁馥迷香的醉生梦死来。我明知沉溺的结果，唯一合理的终局便如深陷沼泽的铁甲战车那样无助。却又满还亢奋和漠然交织的目光挥别，准备前往早被设计成的穷途末路上，而我原来总以为路途的尾巴上皆是美酒鲜花佳人。
　　死火，也准备燃烧。
　　　　
　　（五）张学友　北丐洪七公
　　有个人，在等待。
　　没有勇气去说，尽管他的目光已坦白他的心迹。
　　另类，但绝不是异类，他不是没有头脑的苍蝇，他能够飞，他不过是和我们气质迥然不同的巨人。
　　　　
　　（六）张曼玉　西毒的大嫂／情人
　　悲剧的诞生，是一个偶然。
　　在芦苇密布的河边看夕阳，站在异乡的高岗上怀念故人，杨花三月本不该是离别的时刻。我犹疑着，该不该去看看他，可是我深深地感到厌倦了，我的心再无力思念，我想我还是静静地坐在这儿看云舒云卷吧，起码他们在我最美丽的时候陪伴着我。
　　　　
　　（七）杨采妮　少女
　　他不属于天使，他只是个将要去地狱报道的瞎子。听说瞎子摸鱼是很有一套的，但他只是怪诞地看太阳，独自喝酒。我洞悉了江湖所有的秘密，知道一篮鸡蛋的价值究竟有多大，于是我一直在等待。
　　他也不属于地狱，他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刀客。听说简单的人最直接，我没有亲眼见过，这是我从一个叫做技安的胖子的手稿中读到的。后来，他少了一根手指，是因为一个叫查良镛的家伙的缘故，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恨。
　　每当薄暮时分，我就会来到沙滩，我好怀念他亲我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不很生气，丝丝缕缕全是温馨。
　　　　
　　（八）刘嘉玲　桃花
　　潺潺的流水像时光一样被他们遗忘，桃花依旧笑春风得意，我的痛苦不着边际，他们都远在天边流浪就是不肯回来。
　　那一夜，星光竟比桃花灿烂，我喝醉了，他们也都喝醉了，黎明时雾气霭霭，屋子里水波涟滟，那个男人痴痴呆呆地凝望着我，我的男人留书一封悄然远去，然后他也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到那里去了。
　　虽然皇历上没有写哪天适宜于奇迹的出现，然而每年我都会在春天等待，他怎么知道没有他们我的生存便是苟活。
　　　　
　　（九）林青霞　慕容燕／慕容嫣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这是一个变形的世界。我从卡夫卡的城堡中走出，躲藏在语词掩映的铠甲之后，末日的审判或许把我遗漏，但我又是谁呢？
　　噢，我有一个妹妹，我不希望她被人欺负。原来我还有一个哥哥，他反对我和颓废的中介人来往。我们兄妹两人感情很好不分彼此，我来到东方行走江湖，本不想出人头地只愿意小日子幸福美满，这也许是一个难以弥补的过错。
　　　　
　　（十）陈勋奇　配乐
　　我的手又在颤抖了，我的小胡子又在抖动了，江湖上又一段可歌可泣的传奇终于要上演了。当年张彻要求渲染痛楚的爆烈杀戮，头可断，肠可盘，要气冲斗牛，要荡气回肠；吴宇森也是特别的，他要煽情，要连绵，要舞蹈，要充满流动的情绪，要张扬肝胆相照的友谊；我自己也曾经搞过许多电影，剧本基本是和王家卫共同弄的，然而我的很多想法和妙处仿佛锦衣夜行，观众只当我是个滑稽戏的总导演；王家卫经常和我猜哑谜，我知道他是一个小资，他在初初认识我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喟叹时间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杀手，什么理想，情欲，道义统统不是它的对手，可惜那时是豪华卡通电影的天下，如今我们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作品了。我发挥了一生中最高的境界，我完全和配乐合二为一，天地苍茫。
　　　　
　　（十一）张叔平　美术／服装
　　赤裸裸的现实，纯净的染料。
　　泼出去就幻化成魅力层生的魔境，动之电影在挥毫泼墨中造就。近乎静态的沉默寡言，斑驳陆离的构图取景，波涛汹涌的内心起伏，我要的效果宏大且静穆，任由你截取一个画面，也是最美的闪现，你总以为有一股暖暖细流在你的身体中游走，呵呵，你就在这中被我打动。
　　　　
　　（十二）杜可风　摄影
　　我喝醉了，上好的美酒，我越喝越暖，不可思议的是我的镜头不再那么晃动，景深却那么深邃。我记得开机时，两梁和两张和我拥抱，我被他们胳肢得哈哈大笑。
　　　　
　　（十三）洪金宝　动作指导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不记得自己的性格，我似乎是一根脆弱的新竹，随风摇曳在缥缈的空气中。我只所以如此形容我的感触，就在于王家卫告诉我本片的主题是“时间的灰烬”，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确定动作风格，后来直到我遇到一个宏伟的瀑布，它威力无比又绵软流长，我忽然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的风格主题便是“流水的缠绵”。
　　　　
　　（十四）刘镇伟　监制
　　有什么是必须发生的事情呢？没有。这本是我的故事，我是个城堡里面的人，非常的腼腆，我的表达方式就是写剧本，可是却被人绑架了。他还给他批上了绚烂的外衣，化了重重的妆，连说话的声调也改变很大，现在他竟然不认我了，本来活泼俏皮的他被折磨得内敛忧郁，除了煞气还在，我简直认他不出了。他成为别人的孩子，我感到遗憾，于是我把他找回来，三下五去二地训练他正常生活的技能，估计过年时就可以给大家拜年了，大家准备好红包吧。
　　　　
　　（十五）金庸　原著作者
　　文字就是失掉世界的一种最好的方式，因为这样才能失落得最少，除此之外更加没有能力把握。
　　历史就是捡拾垃圾，你发现了过去的一点什么，然后你才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样一来便是把读者置于绝地而后快，他们不相信我，他们错了，他们相信我，他们对了，这或许是预谋的欺骗。上次南帝来夜访，说他以前患了严重的失忆症，他收回所有的口述实录，我在他强烈抗议下，只好请王家卫删除他的戏份。
　　哎，趁我现在还能写字，如果你有陈年老帐，请速到西湖畔预约，我和你喝上好的女儿红。
　　　　
　　（十六）云飞扬　影评人／诗人
　　解读是通往误会的最佳捷径，我对此深信不疑。
　　上帝是太过公平的，思考的人就要让他绞尽脑汁，感性的人就要让他风花雪月，无聊的人就要让他虚度年华，浮躁的人就要让他无所事事。然而，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上帝有没有定稿，谁知道？
　　某一个晚上，诗仙和诗圣联袂莅临我的梦中，他们告诉我，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长大了则成为任人嫖的婊子，至于她自己愿意与否，基本上没有人想到。
　　我虽然感到他们说话的不够文雅，但我找不到更恰当好处的词汇来代替。
　　历史如此，小说如此，电影也如此，你怎么看是你的自由。
　　
　　（十七）时间　历史主宰
　　时间是人生最大的敌人。所有人都是其他人的镜像，又有所不同。对于时间而言，任何人的过去时都是匿名的，时间代替我们铭记，同时也未经允许便篡改我们的记忆，有时候我们是时间的同谋，有时候我们是时间的敌人，但无论是敌是友，我们都是不能事先得知的。时间可以逃避一切追问，不可逆转的线性前进与轻易便可修改的个人记忆导致历史只是模糊的背影，从来都是如此。
　　
　　（十八）灰烬　影像记忆
　　风会消失、旗会消失、心也会消失，到最后飘动的痕迹就是唯一的留念。所有的人物都试图在历史上留下些什么，成功与否定然不是自己可以选择。《东邪西毒》的意义在于影像的漂移，蔓延不断的语言只是王家卫对于江湖的幻象化构思。在记忆面前，侠客们开始恍惚。到最后，所有人的精神故乡都错过了，流浪成为侠客的母题。侠客们恐惧于日常生活和纯真感情，不约而同地剩余的生命赋予了逃避，功夫的日渐精神实际上是面对积极生活的合法化遁词，因为没有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职责一种终生不渝的修为。一把大火烧了过去，西毒结束了迷惘时期（迷惘来自于求索，迷惘也产生醉和悦的感觉）。“以前看见山，就想知道山后是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我也经常问为什么，直到现在。）王家卫的个人视野决定了电影成为时间寓言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