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文化世家为何消逝
    ■耿法
    中国文化史上有个奇异的景观，那就是学术文化世家现象。我们可以开出长长的一串名单，如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刘向、刘歆父子，班彪、班固、班昭一家，蔡邕、蔡琰父女，曹操、曹丕、曹植“三曹”，杜审言、杜甫祖孙，杜佑、杜牧祖孙、苏洵、苏轼、苏辙“三苏”，李格非、李清照父女……近现代也有陈宝箴、陈三立、陈寅恪祖孙三代，俞樾、俞平伯祖孙，钱基博、钱钟书父子，梁启超、梁思成父子等。至于学术成就稍逊的学术文化世家，那就更多了。然而上个世纪中叶以后，这一文化传承的独特方式中断了，学术文化世家几不可寻。
    近读《博览群书》今年第四期上马斗全先生的《悲学术文化世家的消逝》一文，谈到“文化名门世家丛书”之一的《德清俞氏》的作者乃俞平伯的儿子俞润民先生，但他未能继承前辈之学，对前辈之学甚为生疏，古文知识明显欠缺，连一些并不难懂的句子也给断错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俞樾、俞平伯的“正句读、审字义”语，既为其朴学之家法，也为文史学者之常用语，而俞润民先生竟不解“句读”之义，在照录该语后自己叙述时，皆改作“正读句、审字义”。甚至连《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高鹗字兰墅也不知道，将俞樾关于《红楼梦》之语：“《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标点为：“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
    痛心之余，又觉得单单责怪俞润民先生也有失偏颇，学术文化世家消逝不只俞平伯一家，试看同时代其他文化学术大师，后代中有谁能称得上是其合格的传人呢？也如马斗全先生文中所言，陈寅恪之女整理的《陈寅恪诗集》和吴宓之女整理的《吴宓日记》皆错讹较多而不胜惋惜。可见这是一个当代社会普遍的文化现象。
    那么学术文化世家为何消逝呢？原因当然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在于，解放后政治运动不断，大批判矛头首先指向人文学科领域，从批《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批胡适、批胡风、反右派，直到“文革”，人文知识分子遇难的人数最多，比例最大。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激进主义思潮越演越烈，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淖，直至“文革”要凭空创造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那些国学大师莫要说考虑学术文化世家传承了，自己赶快检讨、消毒还来不及，以免祸及子孙。极左思潮日益猖獗，青年一代受其引导，热衷于同传统观念彻底决裂，那些文、史、哲等国学知识早已被宣判为“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货色，在“决裂”范围之内。那时盛行阶级论，国学文化大师既是书香门第，就不可能是工农大众出身，自身要“脱胎换骨”，其子女更要和地主、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怎么可能去重视学术文化传世呢？意识形态领域成了防范最严厉的阵地，尤其高等院校和文化学术研究机构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最紧，没有正常的学术讨论气氛，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人人自危，独立的学术思想、立场、观点根本不允许生存，还奢谈什么学术文化世家相传呢。然而，大批判的结果，实际上不仅未跳出传统文化的樊篱，反而把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摧残殆尽，却把传统文化的糟粕部分如封建独裁专制、皇权迷信等以另一种形式发挥到了极致。
    进入改革开放时期，政治环境大大宽松，拜金主义又开始盛行，学术文化刚结束了政治权势的压迫，又受到金钱权势的挤压，势头越来越猛。从学校领导到学生，普遍重视能卖个好价钱的计算机、外语等“显学”，文史哲这些人文学科则门庭冷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国学大师级人物相继去世，而学术文化世家传承需要各种必要的条件，尤其需要时间和文化根基，需要在青年时代就打下扎实的学术入门基本功，需要大量阅读历代各种经典著作，错过这段最佳时机，事后即使补救，终难成就大材。这种情况下，仅剩的几位大师也很难在学术文化世家传承方面有什么大的作为，至少现在还看不到什么苗头。只能寄希望于现今一批优秀的中年人文学科专家，自己首先在学术上努力攀登，力争成为大师级专家，同时培养自己的子女对文史哲等人文学科产生浓厚的兴趣，或许日后还有点希望吧。
    杰出的学术文化世家是中华文明的骄傲，学术文化世家的消逝反映了时代变迁中的文化断裂，和整个社会的学术水准下降是一致的，因此决不可小看，以为是什么纯私人的事情。学术文化世家的形成首先取决于大师传人的潜质和努力，但也和外部社会条件有一定关系。沉下心来，创造宽松的学术环境，在文化学术制度建设上，在教育体制改革上认真作一番研究，拿出切实可行的措施来，跳出清规戒律，真正有利于人文学科人才脱颖而出。譬如应当允许有杰出成就的人文学科专家招收和培养子女做自己的研究生以继承父业。中国的人文学术文化有极强的继承性，有些研究课题或项目，往往需要一代甚至两代、三代学者前赴后继完成，除了团队合作、弟子学生继承协作外，学术文化世家也是一条有利于出高水平成果的好途径。
    一座城市、一个地方，有时因该地曾产生一个著名的文化学术世家而闻名。当前政府提出加强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工作，不妨也探讨一下学术文化世家为何消逝的现象，为学术文化大师的产生，为学术文化世家的传承后继有人，为人文学科的真正繁荣作出切实的努力。

文化世家是传统教育制度下的现象，到了今天还有可能改回去么。即便形式能改人的思想观念能改么。

这种世家只会在某一特定时刻某种文化现象呈现一定的繁荣以后才会出现。现在言之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