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狐之惑
诗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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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1 23:3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狐之惑

[这个贴子最后由诗与刀在 2003/12/21 11:36pm 第 1 次编辑]

狐狸故事之
          狐之惑
    绿烟近来越来越烦闷。
    “老刀,”绿烟欲言又止,两只小小的眼睛闪了闪,“我不明白……”
    狐王老刀睿智地笑着:“我们不明白的很多。”
    绿烟叹息道:“我不明白,我们灵狐一族,为什么总是会爱上人?为什么?我们是狐,他们是人,我们不该相爱的。”
    狐王老刀依然睿智地笑笑。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绿烟追问。
    狐王老刀的笑显得更加睿智了。
    当绿烟心中烦闷的时候,心底已经有了一个人。
    一个真命天子一样闯入她心底的人。
    故事的发生是很简单的,也是很老套的。
    那一天,绿烟化作人形,在山林间嬉戏。那是绿烟第一次化作人形。
    “呵呵,也没什么好玩儿,”绿烟快活地叫道,“我们修行这么多年,化作人,也没什么好玩啊?真是奇怪,我们好好的灵狐不做,为什么要去做人?做人有什么好啊?呵呵,这手、这脚,都不好奔走了。”
    绿烟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快活地在山泉边的草地上奔走,着一袭绿色的长裾。
    笺笺、芷芷正吵闹着要到人间去玩。
    “嘻嘻,”笺笺欢快地叫道,“到人间去骗人多好玩儿啊。没人知道我们是狐,可我们知道他们是人。人还以为我们是狐,其实我们是人。烟烟,走啊。”
    绿烟说:“我不去。我不喜欢人。我只喜欢做狐。”
    笺笺、芷芷就笑着走了,只留下绿烟,依旧是人形,在山泉边。映着山泉,看着自己人形的脸,绿烟心头一阵疑惑:“这就是漂亮?可我怎么不觉得?”
    也正是在这时,绿烟听到从远处遥遥传来的狗吠。
    绿烟脸色微变。
    猎人鼠鼠从没有想到在山林中会遇到这么漂亮的姑娘。
    猎犬醉猫不停的吠着,要扑向眼前这有些惊惶的姑娘。
    鼠鼠喝住醉猫。心有些乱地冲着姑娘笑笑,道:“姑娘,你、你……”
    猎人鼠鼠的脸也就涨得像醉猫一样。
    这就使得绿烟很好笑。
    绿烟冲猎犬醉猫扮个鬼脸,然后笑着对猎人鼠鼠说:“我很好啊。这位大哥,你有什么事?……你的狗好怕人。”
    猎人鼠鼠有些木讷,道:“姑娘,醉猫不咬人的。”
    “我不叫姑娘。我叫绿烟,”绿烟快活地说,“你看到过绿色的烟么?我就叫绿烟。你叫我烟烟好了。”
    “……我叫鼠鼠。”猎人鼠鼠继续讷讷的说道。
    绿烟说:“我就住在山上。嘻嘻,鼠鼠,好奇怪的名字。你是老鼠么?”
    猎人鼠鼠小声道:“不是。我、我胆子很小,所以,大家都叫我鼠鼠。”
    “嘻嘻,胆小的鼠鼠。”绿烟笑着,说道,“再见,鼠鼠,我要走了。”
    猎犬醉猫瞪着眼睛,要往绿烟身上扑,时不时的又回头望向猎人鼠鼠。猎人鼠鼠怒喝住猎犬醉猫,远远的望着绿烟的背影在山路上消失,一时不由痴了。
    “有妖气。”猎人鼠鼠在市集上吆喝着卖几张皮子的时候,那日日在市集上晃荡的城南僧过来搭讪着。
    猎人鼠鼠就笑。
    城南僧日日都晃荡在市集上,几乎遇人就说有妖气。
    “贫僧是张天师第三十八代正宗传人。”城南僧很认真地说。
    大伙儿就笑:“那你怎么做了和尚?哈哈,张天师是道士啊。”
    城南僧就涨红了脸:“这个、这个你们不要问。总之我会捉妖。啊,你们脸上都有妖气。”
    “你才妖气呢。”大伙儿便打趣着城南僧。
    城南僧就叹息说:“为什么不信我呢?我去捉妖……”
    “要多少钱?”
    “嗯,五十两吧,这是价码,不好降低的。我师傅出马捉妖要一百两呢。”城南僧依旧是很认真的说。
    大伙儿就哄然笑着:“捉妖大师,我忙活一年也不过十几二十几两银子,哈哈。好好儿做和尚吧,不要出来骗人啦。青天白日,哪有什么妖嘛。”
    城南僧就黯然。
    “真的有妖气。”城南僧很认真的对猎人鼠鼠说,“不过,还不是很重。这几天你遇到过什么人?”
    猎人鼠鼠就笑:“和尚,不要骗人了啦。好好儿做你的和尚去吧。”
    猎犬醉猫忽就在猎人鼠鼠脚边高声吠叫起来。
    城南僧脸色微变:“是狐妖。嗯,是一只狐妖。”
    猎人鼠鼠笑得更厉害:“和尚越发胡说了。我鼠鼠打了这么久的猎,狐狸也打了不少,--你看,这几张就是狐狸皮,呵呵,哪有什么狐妖敢来惹我?再说,我鼠鼠几乎是踏遍山林,也没见什么妖,更不用说什么狐妖了。”
    “你看不见因为你是肉眼凡胎……”
    “好了好了,我们是肉眼凡胎,你是孙行者的火眼金睛,和尚,不要耽搁我做生意好不好?到其他人那儿捉妖去吧。”猎人鼠鼠不耐烦的说道,“拜托,和尚,我没钱给你去捉妖的。再说,就是有钱也不会给你。呵呵,你骗人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嘛。捉妖,捉什么妖?呵呵。”
    猎犬醉猫吠叫得越发的厉害。
    城南僧说:“你的狗也认出了那狐妖。”
    猎人鼠鼠笑嘻嘻地说:“它是畜生,你也是啊。”
    城南僧脸色又一变,怒道:“你……”
    “好了好了,和尚,走吧。”猎人鼠鼠说,“就算是我脸上有妖气好不好。但是我喜欢,你管得着么?去吧。呵呵,你不走,我走。”
    说罢,猎人鼠鼠将几张毛皮收拾好,转身快步走了。
    猎人鼠鼠快步逃离城南僧的时候,绿烟像往常一样,正跟姊妹们嬉闹着。
    “你们说是不是好笑,”绿烟想起鼠鼠窘迫的样子,忍俊不禁,“那个猎人,嘻嘻,那个猎人鼠鼠居然说他胆小。天哪,胆小怎么做猎人。”
    芷芷吓了一跳,道:“你是说猎人鼠鼠?”
    “是啊。”
    “你、你竟去惹他?”
    “不是啊,”绿烟说,“我们只是偶然碰到的。”
    芷芷眼盯着绿烟看了半晌,奇怪地问道:“你、你竟不曾有事儿?那个猎人鼠鼠不知道打了我们狐族的多少兄弟姊妹,烟烟,他是我们的仇人!”
    “哦。”绿烟应答了一声,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色。
    芷芷说:“还有,他的那条猎犬醉猫,简直就是我们狐族的天生对头,唉,如果不是这死醉猫,猎人鼠鼠也不容易找到我们狐族。我们狐族也不会……”
    绿烟嘻嘻笑道:“那肯定是那个醉猫领着猎人鼠鼠才碰巧遇到我的了。”
    芷芷惊疑的道:“那、那醉猫竟……”
    “没事儿啊,”绿烟说,“那醉猫又能把我怎么样?我现在是狐仙啊。嘻嘻。才不怕什么醉猫呢。”
    芷芷沉吟道:“话虽如此,却还是小心些罢。烟烟,猎人鼠鼠和猎犬醉猫都是我们狐族的死敌啊。”
    “知道啦。”绿烟仍是笑着说,“你知不知道你很罗索啊。”
    芷芷苦笑。
    转天又是一个好天气,绿烟无聊地玩了一阵,一会儿变做人,一会儿又变做狐。狐王老刀懒洋洋地,在阳光下。狐王老刀并不真的是这一狐群的王。但是他总说他从前是。他从前做王的那一个狐群已遭天谴,只留下他一个。
    “老刀,”绿烟问狐王老刀,“你说做人有什么好?为什么总是我们狐修炼成人,而不是他们人修炼成狐?”
     狐王老刀淡淡的说道:“这是天意。”
     “天意?”绿烟忽闪着小小的眼睛,说,“天意就对么?对了,老刀,有没有人变做我们狐的啊?”
    狐王老刀沉吟一阵,道:“没有。”
    “嘻嘻,万一哪天有个人不想做人而想着做狐,老刀,可不可以修炼的啊。”
    狐王老刀默然片刻,叹道:“要抽筋伐髓,忍受七七四十九日的苦楚,才能做狐,做狐仙。古往今来,没有人能够忍受这样的苦楚。连昔日的大禹王也不能。”
    “大禹王?”
    “昔日,大禹王的妻子便是我们狐族的姑娘。禹王开山化而为巨熊,他的妻子恰巧送饭看到,吓得转身疾走,禹王追妻,却忘了还是巨熊之身,这边追得越急,那边逃得越急。禹王的妻子遂化为石头。”
    “啊?”
    “其实,也不是化为石头,是借土遁想走罢。禹王见妻子化作石头,却向她索要她腹中的儿子。唉,在禹王看来,儿子大约比妻子重要许多。心伤之余,裂石生子,是为启,而她自己借土遁回到我们狐族的聚居地。”
    绿烟恨恨地骂道:“这个大禹王,哼,这个大禹王,不过就是个臭狗熊嘛,这么狠心……”骂到臭狗熊、想起臭狗熊笨拙的模样,忍不住又笑将起来。
    狐王老刀深深看了绿烟一眼,叹道:“大禹王终究不是狠心的人,事过以后不久,就到我们狐族来接他妻子的。他妻子却说什么也不肯跟他去。大禹王闷闷不乐,向西王母求助,西王母便教他抽筋伐髓变狐的法子:‘你如果变狐的话,一样可以和妻子厮守的。而且,你妻子是狐仙,狐仙的寿命有一万八千岁。’大禹王便按照西王母教的法子,去抽筋洞伐髓池,抽筋伐髓,想变做狐与妻子团聚。”
    “那么。后来呢?”绿烟急切地问。
    狐王老刀又沉默半晌,道:“他坚持了十八天。”
    绿烟失声叫道:“他、他最终放弃?”
    狐王老刀道:“即使是十八天也不是常人所能够忍受的。”
    说罢,狐王老刀遥望着远方的天空,眸子中是说不出的落寞。
    狐王老刀已经很老了。
    狐王老刀清清楚楚的记得,大禹王从伐髓池里挣扎着出来时的清景。
    那样的痛苦,那样的绝望,狐王老刀终此一生也不会忘记。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为他放弃现在的一切么?
    如果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你会为他放弃做狐仙、为他放弃一万八千岁的生命、为他放弃可能永生的机会么?
    而这,只是为了爱他,只是为了能够和他拥有数十年依偎在一起的匆匆时光。
    绿烟胡思乱想着。
    放弃做人都这么难,放弃做狐仙是不是更难?
    “呵呵,”绿烟自言自语地笑道,“没有这样的人的。我根本就不会去喜欢一个人嘛。因为我是狐。是狐仙。”
    那猎人鼠鼠的憨厚的笑却在绿烟的眼前不经意地闪了闪。
    当接近那丛山林的时候,猎犬醉猫变得异常的烦躁,几乎就要冲过去。而猎人鼠鼠的心也是异样地一动。
    天色还早,太阳高高地悬在山上,如闪闪的眼。
   
    绿烟在荡着秋千。
    不但绿烟在,笺笺和芷芷也在。
    笺笺和芷芷赤足在山泉中,嬉闹着。
    这时隐隐传来的狗吠使得芷芷脸色一变,凛然道:“是猎犬醉猫。”
    绿烟听了一阵,说:“好像是。”
    芷芷说:“那我们快走吧。”
    绿烟笑道:“姐姐,我们是狐仙呢,还怕那什么猎犬醉猫?嘻嘻,都是醉猫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嘛。”
    笺笺也说:“是啊,姐姐,我们是狐仙呢。”
    芷芷说:“犬族是我们狐族的天敌啊。”
    绿烟轻轻一撇嘴,道:“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嘛。嘻嘻,我才不怕呢。再说……”想到猎人鼠鼠可笑的模样,绿烟竟忍不住心头一荡。
    笺笺说:“我也不怕。”说罢,长袖挥舞,一条白菱蛇一样甩了出去,系在两棵树的树身上,然后轻轻一跃,身子已经躺在白菱上,悠悠地晃荡了起来。
    芷芷气道:“你们……”
    绿烟说:“姐姐,就再玩会儿嘛,又有什么好怕的嘛。我们是狐仙呢。”
    芷芷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迟疑间,那狗吠声是越来越清晰。
    当绿烟看到猎人鼠鼠在阳光下略显兴奋的脸时,不由又是心中一动。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绿烟暗暗地告诫自己,“他是人呢,而我是狐仙。又怎么会嘛。我们狐仙又怎么会……”
    绿烟竟没在意到那在猎人鼠鼠脚边焦急地瞪着铜铃般双眼的猎犬醉猫正虎视耽耽地远望着她,随时都会猛扑过来。
    芷芷身形一闪,也已到了白菱上。
    “烟烟,”笺笺悄声笑道,“我们捉弄一下他好不好?”
    绿烟一愣,下意识地问:“为什么要捉弄他啊?”
    笺笺说:“哪有什么为什么嘛。我无聊啊,捉弄一下他多好玩儿啊。再说,这猎人鼠鼠是我们狐族的死敌嘛。”
    绿烟遥遥地望着猎人鼠鼠木讷、憨厚的样子,怎么也无法想像这个人曾经猎杀过他们狐族的多少兄弟姊妹,--他们,都是有机会修炼成为狐仙的。
    猎人鼠鼠已经快步地走了过来。
    “姑、姑娘,”一边快步走,一边讷讷地却又是兴奋地喊道,“是、是绿烟姑娘……”
    绿烟笑道:“我是绿烟。绿色的烟。”
    正是在这时,那猎犬醉猫忽地拔地而起,离弦之箭一样地扑向绿烟。
    远远地瞧着猎犬醉猫的时候,绿烟自然没什么害怕的。
    可是现在,那猎犬醉猫猛扑了过来,森寒的眼光、狰狞的牙齿和那腾腾的杀气,使得绿烟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整个身子都似是酥了,一时间竟忘了躲避,忘了念口诀使用法术。不仅仅是绿烟,芷芷和笺笺也吓呆了。
    这刹那间,绿烟始明白芷芷所说的犬族是狐族的天敌的含义:饶是狐仙,也终究敌不过普通的猎犬的。猎犬醉猫的低吼声已近,绿烟似乎都闻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
    那是狐仙的血!
    绿烟下意识地闭眼。
    她感觉到了恐惧。
    不仅是成为狐仙以后的恐惧,甚至是出世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
    “我死了,猎人鼠鼠会不会剥下我的皮去卖呢?”这几乎是绿烟心头的最后一个念头。
    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
    一声凄厉的、猎犬醉猫发出的惨叫!
    绿烟缓缓地睁开眼来,看到猎犬醉猫正倒在地上,咽喉处一枝长箭,几乎将整个颈部射穿。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兀自挣得大大的,似乎是充满了不信。
    血,点点滴滴,顺着箭杆流了出来。
    绿烟不由惊呆了。
    使她更惊呆的,是那手执一张强弓的猎人鼠鼠。
    猎人鼠鼠手执强弓,面色死一样地难看。
    这样的难看,甚至使绿烟感觉到一种可怕。
    是的,是可怕。
    猎人鼠鼠默默地抱起猎犬醉猫的头颅,两滴大大的眼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它、它随我已经好多年了,”猎人鼠鼠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绿烟听,“这些年来,我们没有分离过。一刻也没有。在我心里面,只当他是我的朋友,亲人,是忠诚的朋友,亲密的亲人。哈,哈哈,可是今天,我竟亲手杀死了它。”
    说罢,热泪滚滚而落。
    “对、对不起。”绿烟小心地说道。
    猎人鼠鼠将猎犬醉猫紧紧地抱着,然后缓缓站起,喃喃说道:“我的醉猫是从来不伤人的。它从来没有伤过人。”说罢,微微地将眼睁开,双目炯炯地直盯着绿烟。
    “我、我……”绿烟有些胆怯地往后退了两步。
    此时的绿烟,早已经从秋千上下来。
    猎人鼠鼠沉声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当然是人啦,不是人难道是鬼啊?”旁边的笺笺忙抢着说道。
    猎人鼠鼠喝道:“住嘴!”眼睛却直盯着绿烟。
    绿烟却没想道这自称胆小的猎人鼠鼠也会变得这么可怕,眼睛也变得血红血红的。可也正是这看来狰狞的神色使得绿烟的心又是一跳。在绿烟想来,猎人鼠鼠本就应该是这样的。男人不该胆小。作为猎人的男人更不该。
    “我、我们……”
    “不用说了。”猎人鼠鼠忽就黯然道,“我已经知道了。”
    绿烟没说话,笺笺已自忍不住问道:“知道什么?”
    猎人鼠鼠轻轻地叹息一声,伸手将眼角的泪水拭净,然后又长叹一声。
    初阳拉长了他的影子,映在草地上。
    泉声潺潺。
    一连数日,绿烟都是心神不宁,睁眼闭眼都是猎人鼠鼠略显哀伤与绝望的脸。那张脸,竟似镌刻在绿烟心上一样,而且仿佛是越来越清晰。
    笺笺说:“你可能是爱上他了。”
    “哈,”绿烟强笑道,“哪可能?他是人,我是狐仙呢。”
    “我们狐仙就常常爱上他们人的。”笺笺认真地说。
    “……为什么?”
    “不知道。你去问狐王老刀啊。”
    一座简简单单的坟。
    埋在坟里的,是猎人鼠鼠最忠实的朋友,最亲近的亲人。
    猎犬醉猫。
    猎人鼠鼠久久地坐在坟前,一动不动的,脸色苍白,直到月亮缓缓升起。
    猎人鼠鼠神情漠然地将酒葫芦的盖子拧开,酒从葫芦口慢慢地滴落,酒香四溢。从前,猎人鼠鼠喝酒的时候,猎犬醉猫总也是在旁边跟着喝;每当猎人鼠鼠还没醉的时候,猎犬醉猫倒已经醉了。
    这已经是第几天了?猎人鼠鼠昏昏沉沉的,几乎不敢问自己。只知道月亮升起,又落下;他醉了,然后又醒来。
    为什么?猎人鼠鼠几乎也不敢问自己。
    猎人鼠鼠只知道是他亲手射死了猎犬醉猫。
    是他亲手射死的!
   
    绿烟悄悄地出现在猎人鼠鼠的身后,淡淡的月光下,绿烟颀长的影子水一样地流淌,流淌在那座简简单单的坟上。
    “对不起。”绿烟轻轻地说。
    猎人鼠鼠没有回头,但是那忧伤却随风飘散。
    “对不起。”绿烟又说了一声。
    猎人鼠鼠又沉默良久,叹道:“不关你事。”
    “可是……”一时间,绿烟竟也不知该如何去说。
    “回山上去吧。”猎人鼠鼠说,“那儿才是你的家。这里不适合你。”
    绿烟说:“我是来谢谢你的。不然、不然……”
    “没什么。”猎人鼠鼠依旧没有回头。
    绿烟迟疑道:“你、你不问些什么么?”
    猎人鼠鼠没有做声。
    “比如说,我的身份?”绿烟小心地问。
    “……不必了。”
    “……我、我们真的是狐仙。也有人把我们叫做狐妖。”
    猎人鼠鼠苦笑道:“现在说这些有用么?”
    绿烟沉默半晌,道:“我虽是狐仙,也有些法术,可是、可是,没有办法起死回生。我们也会死的。”
    猎人鼠鼠说:“我知道。”
    “对不起啦。”绿烟再一次地道。
    “回去吧,回到你的山上去。”猎人鼠鼠站起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回头,就往前走。
    或许,只有猎人鼠鼠自己才知道,他是根本不敢回头。
    即使知道绿烟是狐仙,而且,是为她而亲手射死猎犬醉猫。可是、可是现在,却又如何还是恨她不起来?
    或许,在猎人鼠鼠的心里,人也罢,狐仙也罢,绿烟都始终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活泼,那么的好。
    没有理由。
    什么理由也没有。
   
    “他好可怜。”绿烟这样对笺笺说。
    笺笺问:“你是说猎人鼠鼠还是猎犬醉猫?”
    绿烟看了笺笺语言,叹息道:“你不懂的。”
    笺笺道:“我怎么不懂?你是在说猎人鼠鼠吧?可我觉得那猎犬醉猫才可怜呢。它又没有错,可是……”说到这儿,笺笺不由眼圈一红。
    旁边的芷芷忍不住笑道:“笺笺,你可真是善良的小狐狸。不要忘了,他们狗族是我们狐族的死敌呢。”
    笺笺问:“可是,为什么狗族与狐族就是死敌?”
    芷芷一愣,半晌,道:“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天意?”笺笺冷笑一声,“可是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天意?”
    芷芷又是一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天意。
    --天意也需要有理由的么?
    绿烟幽幽地叹息一声,黯然道:“你们不懂的……”
         
    猎人鼠鼠是在第六天到集市上去看到那件狗皮坎肩儿的。
    那簇新的狗皮坎肩儿正穿在城南僧的身上。
    猎人鼠鼠就是一愣,整个人陡然之间就像浸入冰水中。
    “你……”猎人鼠鼠吃力地问。
    城南僧愉快地笑着:“我很好啊。新做了这件坎肩儿,怎么样,你看还好吧?今年过冬可以不挨冻了。”
    猎人鼠鼠又仔细地打量着这狗皮坎肩儿,越看心里越是慌乱,道:“你、你哪来的狗皮?”
    城南僧微微一笑,却不做声。
    猎人鼠鼠强挣着吼了一声:“是不是我的醉猫?!”
    城南僧耸耸肩,道:“醉猫是谁?我不认识。是你朋友么?是不是很会喝酒所以才叫醉猫?”
    猎人鼠鼠已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飞快地拔脚就跑。
    夕阳西下。
    每一日的夕阳都如同几千几万年前的那个夕阳一样,慢慢地西下,散发出红色的光芒,似血一样地泼洒。
    或许,似血的其实并不是夕阳。
    而是人的心。
    --为什么人心总是会滴血?
    --为什么人心总是不能平静如夕阳,今日的黄昏落下,明日还会升起?
    --为什么人心总有太多的忧伤、太多的凄苦、太多的无奈?
    --为什么快乐总是远离?
    眼前是一座空坟,坟里什么也没有。
    猎人鼠鼠却分明记得,几日前他是将猎犬醉猫埋在这里的。
    可是,现在,猎犬醉猫呢?
    猎人鼠鼠右手微微颤动,紧握着斜背在肩头的弓。
    那是一张强弓。
    当这张弓在手的时候,绝对没有人敢小觑猎人鼠鼠,没有人敢说猎人鼠鼠是胆小如鼠。
    也许,猎人鼠鼠只是腼腆,却并非胆小。
    因为就是这张弓,前后曾射杀四只猛虎、八只金钱豹、一百五十二只狼、三百七十四只狐狸。
    这张弓仿佛灵动一样,当发现猎物的时候,就嗡嗡作响。
    杀气如风!
    城、南、僧!
    猎人鼠鼠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想道。
    那城南僧身上的坎肩儿,分明就是猎犬醉猫的皮。
    这么多年在一起,猎人鼠鼠又哪会不认得猎犬醉猫!
    纵然是死了,只剩下皮,猎人鼠鼠一样地记得。
    就像记得他自己的一样。
    “阿弥陀佛,鼠鼠,你在做什么啊?想种树?”城南僧微笑着问。
    城南僧的手中,是一条五香狗腿,隐隐的香气就像美丽的诗一样。
    猎人鼠鼠眼里喷出火来,眼泪又差点儿落下。
    “你……”猎人鼠鼠紧握住弓,心头一颤。
    城南僧惊讶地道:“我怎么了?我很好啊。过冬的衣服有了,而且还有香肉吃。对了,你要不要尝尝?味道很不错的。”说着话,将喷香的五香狗腿就递向猎人鼠鼠。那整块的肉上,分明还有城南僧的齿印。
    猎人鼠鼠疾退数步,拉弓,搭箭,箭尖直对准城南僧,森寒地道:“你、是你、是你吃了醉猫?”
    城南僧和蔼地道:“味道不错。真的,味道很不错的。”
    城南僧的脸上充满着微笑。
    猎人鼠鼠脸上肌肉一阵扭曲,将弓又拉满一些,杀气四溢。
    城南僧却似满不在乎的样子,跨步向前,道:“人生何处不道场。狗子亦如是。贫僧的肚腹便是醉猫的道场,鼠鼠,你以为有什么不妥么?”
    猎人鼠鼠怒道:“你……”
    城南僧不待猎人鼠鼠说话,眨眨眼,道:“阿弥陀佛,贫僧肚腹功德无量,鼠鼠你该谢贫僧才是。”说罢,又咬了一口手中的狗腿,然后转过身来,施施然地走,将背心留给了猎人鼠鼠。
    猎人鼠鼠紧握弓弦的手有些颤抖,眼看着城南僧施施然地去了,却没有将箭射出。
    猎人鼠鼠失声痛哭。
    绿烟是几天后再次见到猎人鼠鼠的。
    几天后,绿烟百无聊赖地招来一些还未修炼成仙的小狐狸玩,忽地那些小狐狸们惊惶失措地转身逃跑。绿烟奇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那些小狐狸们早已迅速地逃远。芷芷说:“有猎人来了。嗯,是鼠鼠。烟烟我们走吧。”绿烟迟疑一下,道:“为什么要走?”芷芷苦笑一下,道:“你是真的爱上那个人了。唉,烟烟,我们虽说是人形,却终究是狐。”绿烟强笑道:“我明白。”绿烟掉过头去看那潺潺的流水,在溪涧中流淌着。
    小狐狸们已经都走了。
    芷芷也走了。
    蓝天白云之下,似乎就只剩下绿烟。
    绿烟静静地,等着。
    等着猎人鼠鼠的出现。
    猎人鼠鼠仿佛是不经意之间看见绿烟。绿烟盈盈的影子倒映在清澈的泉水之中。猎人鼠鼠没有吃惊,只是叹息一声:“怎么你还在?”
    绿烟说:“为什么我不能在?”
    猎人鼠鼠迟疑道:“即使不是我,还有其他猎人在的。”
    绿烟说:“我知道。”
    猎人鼠鼠道:“去吧,回到你的山上去。不是、不是每个猎人都会……”
    绿烟说:“我知道。”
    “而且,”猎人鼠鼠叹道,“有个和尚声称会捉妖。”
    绿烟说:“我知道。”
    “去吧。”猎人鼠鼠黯然道。
    绿烟没有走。
    绿烟两眼紧盯着猎人鼠鼠,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绿烟看见,猎人鼠鼠没有像往常那样,背负那张不知射杀多少猎物的强弓。
    “你的弓呢?”绿烟问。
    猎人鼠鼠有些哀伤,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醉猫死了。”
    绿烟的眼也显出哀伤。
    猎人鼠鼠续道:“而且被那和尚吃了。”
    绿烟“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猎人鼠鼠缓缓地继续说道:“弓被我折断了。这张弓叫射日弓,是我祖父传下来的。……我把它折断了。”
    绿烟低头,半晌,道:“我明白。”绿烟自然明白,猎人鼠鼠正是用这张射日弓射杀猎犬醉猫。猎人鼠鼠将无法面对这张弓。
    “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绿烟问。
    猎人鼠鼠默然。
    “不打猎了么?”
    “……醉猫已经死了。”
    绿烟发现,猎人鼠鼠的眼有些空。
    “或许,我会随便找些事情去做罢。”猎人鼠鼠强笑道。
    绿烟道:“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猎人鼠鼠一怔。是啊,已经不再打猎,猎犬鼠鼠已死,射日弓已折,还到这里来做什么?还到山中来做什么?这里的青山绿水不是人类的。人到这里来就是打猎。
    猎人鼠鼠茫然地看天,不敢看绿烟。
    “我不知道。”良久,他道。
    绿烟幽幽道:“我知道。”
    猎人鼠鼠忍不住问:“知道什么?”
    绿烟道:“你是来打猎的。”
    猎人鼠鼠急道:“我……”
    “我就是那只被你射中的狐。”绿烟的脸色微微地晕红了起来。
    “老刀,”绿烟问狐王老刀,“我们灵狐一族爱上人的时候,人是不是也会真心爱我们?”
    绿烟这样问的时候,连睫毛都似乎在笑。
    狐王老刀盯着绿烟,盯着绿烟被阳光熏染的毛茸茸的脸,忽就笑道:“除非你一直是人形。”
    绿烟一怔。
    狐王老刀道:“他们人所喜欢的,自然是人,而不是狐。灵狐也一样。”
    “你是说……我必须一直化作人形才会、才会……”
    “是的。”
    “可是,可是我不喜欢做人。我只喜欢做狐。”绿烟迟疑道,“虽说我知道,人形或者狐形,都只是一副皮囊。”
    狐王老刀淡淡地说道:“他们人所爱的,正是这副皮囊。”
    绿烟低下头来,却没有把自己幻化为人形。
    “我所爱的,却是他的心。”绿烟低低地说道。
   
    可是,心又究竟是什么?
    心能够让人一眼看见么?
    心的美、心的丑、心的善、心的恶,是不是能够像皮囊一样出现在眼前?
   
    绿烟从狐王老刀的屋里出来,就有些惆怅。
    “不会的。”绿烟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他所爱的,又哪会是我这副幻化的皮囊?他所爱的,应该是我的心。就像我爱着他的心一样。”
    恍惚间,绿烟似乎已记不起猎人鼠鼠的模样。
    记起的,是猎人鼠鼠那略显忧郁的心。
         
    “你真的是爱上他了。”芷芷对绿烟说。
    “我不知道。”绿烟毛茸茸的脸倒映在水里,“可能真的是了。”
    “可是,你爱他什么呢?”笺笺忍不住问。
    是啊,爱他什么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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