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同学家探病，曲折的弄堂里，两旁是一排排整整齐齐外墙用砖砌的前门是那种很高大的黑色木门的房子。然后开始走上只有一个很昏暗的灯泡照明的木楼梯，同行的其他人都走得跌跌碰碰，他们很奇怪我第一次来却这样熟门熟路，知道哪里会有拐弯，哪里通常会放有绊脚的东西。而事实上我在这种被称为石库门的房子里住了十多年，即便有些记忆可能淡了，但石库门里的一切于我却从不陌生，即使身在我从未来过的别人的家里。
　　石库门是十九世纪中叶由外商设计的供外人租用的占地较小的二层楼房，后来成了上海标志性的民居（以后可能不会再有称得上标志性的房子了），从一开始它就是亦中亦西的，是典型的那种海派。记得我们家的老房子门楣上是从右向左书的横匾，横匾两边缀着青铜器的纹饰，门楣的上面是西式柱饰的罗马拱遮檐和巴洛克式样的雕花，这样的装饰如果放在其它地方难免不伦不类，而在这里因为它门楣上满积的灰尘和已经黯淡的颜色，因为它的横匾上在文革中划出的裂痕，因为它的乌漆大门上岁月的斑驳，进进出出的人都习以为常，似乎不这样就不是石库门了。
　　进了门就是天井了，小时候常在那里玩，我们管它叫“下面”，在我们几乎没什么经历的生命中“下面”总是要比“上面”大一点，而当说到“上面”的时候总会感到有点神秘。大人们闲下来时就坐在天井后面的客堂里说话，原来天井和客堂之间有一排木质的落地长窗隔开，移门式的，大概是很久没用的关系，后来我曾试图把它关上，已经不行了，长窗就像胶在那儿一样，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坚持什么，这让我觉得已经很破旧的它有那么一些高贵，但也许百年前它本就是很高贵的。
　　客堂的东西两面是两间厢房，里面还有前后之分，与现在公寓式房子的两室户相仿佛，只是它很高，给你充分的自由呼吸的空间，而那样大的窗子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是太奢侈了。我常去东厢房的那户人家串门，他们总是待我很好，游戏机流行的那些日子，他们家的姐姐教我玩超级玛丽，而我总是笨手笨脚地玩不好。西厢房我从来没进去过，因为那扇门老是关着，而且一直能听到里面有人咳嗽的声音，据说那是一位常年卧病的老人，辈份很高。有时偶尔会看到一个中年妇女从门里进出，也不知道她是谁，看到她我总忍不住会躲起来，对于这样一间房子和它的主人，我的神秘感一直挥之不去。还听说那老人的儿子是上海电视台特技队的，总之所有关于西厢房的事情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好像他们不与邻居交谈也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这样的态度通常两种人才会有，要么极度自卑，要么极度自傲。老房子拆了以后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而我一直想那会是一个发生在上海的和这个城市一样有着传奇气质的故事吧。
　　客堂后面就是是非最多的厨房了，上海人习惯叫它灶间，这里的故事是说不完的。老一辈的人大都保留着中国的许多传统，处处为别人考虑，邻里间容易和睦相处，几十年过去了，这种热忱正在渐渐地沦为冷漠。母亲做饭我最喜欢站在一边看顺便偷吃点小菜的地方，后来是我最怕去的地方，母亲也不再让我看她做饭了。在老房子拆迁前的最后几年里陆续有一些新住户搬进来，情义礼貌走到了尽头，剩下一些黑白分明的纸维护各自合法的不合法的权益。
　　客堂和灶间之间是通向二楼的扶梯，二楼的东厢房就是我的家了。直到现在用笔在各种表格的家庭地址一栏写下现在的住址时心里想着的仍是那已经拆了的不复存在的老房子的东厢房，那里一直都是我的家。厢房的前半部分是父母的卧室兼客厅，其实老房子本没有什么卧室客厅之类的名称，所以这样命名一下是想能清楚地说明房间的功能，因为我一直都认为现在的公寓房里能做的老房子一样不缺，也许有人会以为这是强词夺理，在我看来则是见仁见智。由于母亲的缘故我家的房间总是一片井然，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这股香气在以前外婆还未过世时是她燃起的檀香的味道，后来变成了母亲每天在五斗橱上的花瓶里插上的新鲜百合的香气，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换的，反正从我睁眼醒来到闭眼睡去百合都是那么美，好像永远不会凋谢。我很喜欢看百合，小时候总是抬头仰望着她，真的觉得她可望不可及；后来我可以平视她拿起她了，我仍然觉得她可望不可及；现在我的房间里没有百合，因为怕自己没空照顾她而不得不面对凋零的花瓣，所以我依然无法企及她。墙壁上粉刷的石灰逐渐脱落，我会好奇地用手捡起来，发现它太容易碎了，轻轻一碰就成了粉末，而在许多年前它一定是坚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想起于少保说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也许太清白完美的东西注定逃不开易毁的命运，因为它容不下其它东西，它与这个世界背道而驰。后半部分是我的房间，就是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一个书橱，因而时常对欧阳文忠的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艳羡不已。简单归简单，从母亲教识字到初中毕业的整整十二年时间，都是在这张写字台上度过的。作业做不出了、考试考砸了、拿了什么奖状了……这间房间记录了太多关于我关于这个家的悲喜。我的房间上面还有一个通常石库门都会有的阁楼，阁楼上就是上海典型的老虎窗了（“老虎”是英文roof的音译，上海话里类似的音译词很多）。阁楼很矮，要用梯子爬上去。一般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不用的东西，不过这只是我小时候的想法，搬家时母亲整理阁楼里的东西，我发现那里面有一张质地很好的藤椅，一部老式留声机和一叠很大的已经粘在一起的唱片，还有一个镂刻着花纹的像首饰盒一样的四方铁匣，母亲只说这都是外公外婆的遗物要一起带走，就没有别的话了。古旧的石库门又一次让我这个太过年轻的生命有了神秘感。我很小心地帮母亲把这些东西搬下楼，我感觉得到那个铁匣里是有东西的：那是一段甜蜜爱情的见证？或是一段关于辛酸历程的记忆？又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首饰盒？……太多的可能性是我无法承担的，也许我的母亲也不知道。所有的曾经都包藏在石库门的不动声色里了，就像它的大门一样，你只能看到它的尘埃和斑驳，至于那镌刻在里面的岁月因为不属于你所以你无法知悉。
　　石库门，即使我知道这种房子的来龙去脉和它所有的历史，我依然无法了解哪怕只是我们家所在的这一幢小小的房子。到如今那幢有着许多曾经的建筑物也已成了曾经，我已不能再到天井里玩了，我已听不到西厢房神秘的咳嗽声，我触摸不到粉碎的石灰，我看不到清香的百合，可是它依然留在了那里，被定格在那个属于曾经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被改变。

从你写的这篇文章来看，可以看得出你有着一定的文学根底，写的很不错！

    清蓉的现代体裁文章写得贼棒的嘛，呵呵~除了排版N差，基本来说，随笔的精髓已经被你演驿得淋漓尽致了。谢谢你的文章，让我又对上海了解多了一点：）一直想看看石库门方面的文章呢。有机会MM还可以写写上海的美食。

将就点看吧，近视的话记得带眼镜哦：）
看帖子还不忘记吃，嘻嘻。。。。

早警告过你了，戴眼镜会变成金鱼眼的。。。

横。。。。我和凌波说话，没您老的事。

　　记得我去年暑假去上海时只是看到繁华的街道和汹涌的人群，没有步履微房小巷，便也没有对上海领略的深入，现看清蓉的文章，更多了一层了解，也才知道上次的上海之行时如此的浅薄：）

上海住那么多年，就是没住过石库门房子~~~
感觉挺神秘。
都是木料结构，楼梯又窄又陡，灯光灰暗，是很容易碰到东东的。
清蓉基本上把石库门房子的样子写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