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葛府不大,全家老小外加仆人老妈子也不过十几个人,住在一栋三层连地下室的小洋楼里。这楼是葛先生亲自设计的,他是留过洋的,所以建筑类的旁门左道也是懂一些的。洋楼上一色贴的白壁瓷砖,上面是黑瓦的屋顶,要是依着葛先生的意思,是要建成西洋式的红盖尖顶,可是老太太说那看了闹哄,葛先生只好作罢。楼的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花草,有小桥流水,精心的布了个园子,闲的时候,葛先生带了两个太太并儿子一起赏月观花,只是旁人都说,他是只会这些的,家里的大小事务一并都扔给大太太了。对两个儿子,他也没什么避讳,更是准许他们直呼其名,说是亲切,又说这在国外是常见的事情,下人们不敢多说,起初太太,老太太还劝说两句,后来也就随他去了。葛先生也就越来越民主起来,又说什么婚姻大事父母是做不了主的,由着儿子们自由选择,大家都当他是说着玩儿,谁也不放在心上,毕竟上面还有老太太呢。
葛伦在前面大步的走着,葛离在后面慢慢的思量,穿过碎石子路,进了前厅,白云石的地面在两盏水晶吊灯下闪着扎眼的光,两个人在老王的服侍下,脱了衣服,换了鞋.葛伦见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无人声,就问老王,``先生太太呢?``老王一边低头给葛离拍去华达呢外套上的尘土,一边说道:``今天,表先生和表太太来了,先生和二太太在楼上打牌呢.``葛伦侧耳细听,果然有骨牌轻微的劈啪声和细细的笑声,他转向葛离,两个人预备一起上楼去。一阵悉悉娑娑的衣服声传了下来,两人抬头一看,一个中年妇人走下楼来,大约四十的年纪,有些发福,白胖的脸保养的很好,细细的皱纹藏在白粉中,穿了件栗子灰缎面夹袄,小小的脚上套了双布面拖鞋,一个小小的金天使从她的领口探出头来,闪了闪光.葛伦恭敬的低了低头,叫了声:``大妈.``葛太太对他微微的笑了笑 ,说道:``去楼上看看吧.正热闹着呢.我下来喝点茶静静气.厨房里有晚上的绉纱混沌,你叫周妈热了给你们吃。``两个人唯唯诺诺的听着,等葛太太下了楼,转下茶室,他们两个才向楼上走去,走了一半,又听见太太在楼下叫他们:``算了,一会儿我让周妈给你们送上去.离,晚一点你到我房里来,我有话和你说,``葛离应着,心里懊恼的恨,想着妈怎么这么说呢,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正想着,葛太太停了半垧,又说:``算了,明儿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葛离松了口气,回头看葛伦,已经上楼了。
葛府二层原本只是先生和太太的卧室,后来二太太嫌冷清,就又腾出一间屋子,装了个棋牌室,开始只是为了打发日子,后来就渐渐蔚然成风起来.好在老太太和兄弟两个的房间都在三楼,并不有什么影响。两人踏进棋牌室的时候,正是二太太赢了牌.葛伦看见自己母亲正翘起一条腿,一只桃红描金黑面朱底高跟鞋挂在脚面上垂来荡去.两双涂了鲜红蔻丹的手在龙飞凤舞的描画着,是不是掠过一张金字小口,两弯黛眉.二太太长了张最传统不过的中式脸,行的却是典型的西式作风.一头密密麻麻的小卷从前庭直到脑后,蓬乱的头发在脑后装模做样的打了个髻,有的发太短,就胡乱的从紫金扣花里钻了出来.扁平脸上一个小的鼻子微微的翘着,两个鼻孔不是正在冒着就是准备呼出嗤气.说的大概有些热了,就伸了骨柴粉皮的手解了葱油绿旗袍上的两个珍珠扣子,搭着半开的领口,引的葛先生的目光在那上面一坠一坠的。二太太看见儿子进来,就收了手,放下腿,招呼他们两个站在自己身后,半拧着身子回头说道:``有你们两个压阵,我今天一定是节节高升!``又转回去,拿尖尖的指甲一挥:``一定能把你们打的落花流水!哈哈!``葛先生笑嘻嘻的趁势抓住她的手,笑道:``一定,一定.``他那压在皱纹中的一节节肉就颤巍巍的一抖一抖.
兄弟两个站了半支烟的时间,觉得有些倦了,连打了几个呵欠,商量着要回房,周妈端了两碗馄饨并几色小菜上来,他们就顺势道了晚安,回房了.稍微吃了点,收拾一下,就关灯睡下了。楼下还隐约传来女人的笑声,葛离睡不着,翻来覆去,搅的葛伦也半梦半醒的,从另一张床上探头问他:``怎么还不睡,在想她吗?``葛离叹了口气,取了支烟,点上吸了两口,一股青烟梦魇一般升上天花板,``她是可怜的,``葛离说到,``你看她今天的袍子,是要出病的.我想明天和妈说一声,拿两匹料子出来。``葛伦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大妈会给吗?她问多了,你说不出,反会生疑的。还是我去问妈要吧.索性横竖她是不管我的。``葛离熄了烟,盯了会烟头的余烬,轻轻的说了声谢谢.葛伦那边已经是鼾声阵阵了。他笑了一下,翻了个身,安心睡下. 月亮透过白的乔其纱静静的照在葛伦脸上,他睁开眼,黑的孔子里有白的光影闪动。
一夜无眠.
葛伦第二天早早的寻母亲问了两匹素缎,一匹青纱.二太太并没在意,只是随意的问了问他最近的学业,葛伦隔着窗子含糊应对了,匆匆退下.到了楼下饭厅,看到葛离和大太太已经坐在餐桌旁等他,他急忙向大妈请了早,侧身坐下.老太太照例是不下来吃饭的,星期日,葛先生和二太太是起不了早的,顶多近中午的时候要些小食,所以葛府的早餐只是大太太带着兄弟两个,未免有些冷清.葛离看弟弟落座,偷偷抬头看了看他,见葛伦向自己点点头,他也就放心了,一高兴,又叫周妈盛了一碗银耳粥.大太太抬起头,微笑着问道:``今天怎么胃口这么好?``葛离忙回答:``这两日走动的多,胃口也好些了。``葛伦在一旁接话:``春天来了,精神和胃口都变好了。``大太太不再言语,低头嚼着半根甜姜.葛离抬头看看葛伦,兄弟两又递了个会意的微笑。
苏白昨夜没有睡好.回家的路上,不停的打着喷嚏,雪芹在一旁急的跺脚,她只好一边安慰雪芹说:``没事,没事.``一边又在心里暗暗的恨自己。辗转一夜,睁眼时已是天色青白,弄堂里已经飘着小煤炉的黑灰,早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熏的一个太阳忽明忽暗.苏白蹲在土灶边吹了半日的火,仍是无用,只有缕缕青的烟附着在灰黑的炭木上升起,呛的人头疼。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大袍子里的身体抖了两抖,昨夜晚归,忘记抱柴火进屋,如今早上便全打湿了,苏白又吹了半日,那火仍是没有动静,她不得不放弃。转身正要想隔壁王阿婆借两支柴火,房门吱的响了两声。苏白回头看,见苏氏斜倚着门框,多日未见阳光,她眍偻的双眼微微眯着,灰布大褂里隐现几支细骨的痕迹,延伸到末端,就是一只白骨嶙嶙的手,抓着腐朽的门板微微摇晃.苏白轻呵了一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仔细着凉,进去吧.``苏氏定定的望着远方,半晌悠悠的吐出一句:``我出来看太阳,不行吗?``苏白不理她,走向隔壁,刚抬脚,听见苏氏在身后唤她:``白,你给我搬个凳子,我坐一会儿.``那声音细软绵长,听在人耳,却似一场噩梦,又象八月天酷暑硬生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苏白看了一眼太阳,不早了,今天的早饭又要变成午饭了。她悻悻的走回屋里,拿了个马扎,回头看见苏氏的背影狠狠的扎在一个青天白日的框子里,一抖一抖,像一尊石像,但日子长久了,一碰就噼里啪啦的碎掉.苏白的脑中就层生出许多印象,恍惚的重叠在一起,她就看见自己多年后也站在同样的位子上,同样的老朽,死气.她发热的身子忽的冷了下来,直到阳光透过窗棂照的她的半边脸温融融的,她才回过神,又暗自恼了一番,出了门.
小心的扶了苏氏坐下,借了柴,生了火.小心的绕过母亲,苏白发现米缸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再去借,她羞得开口.苏白转过声,轻轻的喊道:``姆妈,没有米下锅了。``连叫了几声,苏氏才回过神了,笑嘻嘻的对她说:``阿祥呀,还有几日就回来了。乖小囡,到姆妈怀里坐坐,再等一小会儿,阿爸就给你带新蒸桂花糕回来咯。``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苏白的衣袖,苏白知道她又犯了糊涂了,就不再理她,她自己翻了翻,搜出点陈年的红豆,煮了一锅两人的杂食.苏氏狼吞虎咽的吃完一碗,就径直伸了胳膊到苏白面前,嚷到:``我要,我还要!``苏白无奈的望着母亲,从自己碗里拨了大半给她.她想起那个人有三个月没有送钱来了,也许应该去找他要,可是那个女人,他们也是不好活的。寻思了一阵,看苏氏已经吃完,又乖乖的坐回马扎上去,她就默默的收拾了碗筷,打扫干净屋子,把苏氏重新扶回屋里躺下.做完一切,她刚想让自己休息一下,合上眼,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她:``苏姑娘啊,苏姑娘啊!``还夹杂着低沉的男声,苏白心里惊了惊,理了理鬓角,急忙冲出门外看个究竟。
葛伦和葛离从雪芹那里要了地址,就按图索骥的找来。只是到了巷子口他们迷失了方向。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有点微微的心寒。已是中午时分,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可是偏这里象是被遗忘的角落,仍是黑沉沉的一片,房檐压着房檐,二层楼的人家,这家的屋顶便成了那家的阳台,散落的晒着些谷子。一团团灰黑的烟在巷子里卷来卷去,猖狂的看着每个侵入它们领地的人。葛离看看脚下,不知何处落脚。前几日的陈雨还未褪尽,弄堂里到处都是乌黑的脏水,几块土砖寂寥的站在水中央,踩上去会颤巍巍的摇晃,力气大点就会在脚下粉身碎骨。葛离望了望葛伦:“你拿的地址对吗?”葛伦疑惑的挠挠头,“应该没错的。”身旁有个大妈匆匆走过,葛伦客气的问她,“请问,您知道苏白家在哪里吗?”那女人抬头看了看他,葛伦才发现原来她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女人努努嘴,“里面那家黑门板的便是了。”
兄弟两个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早有热心的街坊喊苏白出来。
苏白迎了出来,看见是他们两个,愣了一愣,三个人就这么呆呆的站在巷子里。葛伦先回过神,咳了一声:“你病了,我们来看看你。”苏白低头哼了一声,不知是让他们进屋好,还是怎么样。想了想,轻声说:“你们进屋坐坐吧。”葛伦没应声,葛离抢在她前面说:“不用了,我们还有事,听说你病了,带了点东西看你,还有别的事吧?忙去好了。学校里见。”说着就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口的椅子上,拉着葛伦的手走开了。苏白望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心里一浪浪的翻上来,象是捧个热腾腾的沙锅,却又一不小心打翻了倾在脚上,心疼的要命。她望着远方,失了神,慢慢的想坐下,才发觉椅子上的布料和水果。
葛伦被哥哥拉了出来,他有些不解:“离,你为什么不进去吗?是觉得她的家很寒酸吗?我就知道,你就是那样的公子哥,看不了别人的苦日子。”葛离没有反应,依然默默的走他的路,葛伦见他不吭声,便以为他默认了,更加生气的说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样子,好,你去做你的大少爷好了,放着她自己孤零零的在那种地方,我是看不惯的。我不象你,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过的下去。我偏要回去看她,安慰她,决不让她受那种苦。”葛离突然停了下来,默默的看着弟弟,葛伦这才发现他的眼圈红了。葛离拍了拍他,缓缓的说:“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平添她的羞愧罢了。”葛伦怔住了,葛离又说:“我知道你能吃苦,你骨子里便看不起我的。但是为了她,我也和你一样,什么都不怕的。只是我们只有一颗心,能做什么?”葛伦呆呆的望着葛离,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葛离拍了拍他,“走吧。回家晚了,又有唠叨可听了。”兄弟两叫了辆三轮车,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各有所思。葛伦想:只有一颗心便能做事情,你不信,也不敢的,对吗?他转过头,看了看哥哥,葛离的脸看不清楚,隐在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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