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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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你了,那里打不开,新写的一段只好首发这里了。
看我多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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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5 19:33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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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是暗的。
   
    苏白缓缓翻了身,屋檐的积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她睁大眼,夜是如此清冷 ,让人无眠。葛离在身旁睡的正酣,呼声一长一短,间杂短短的气息冲出。苏白转了过来,望他紧合的眼,细摸手上的皮肤,不知何时,皱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摸。过了好一会,忍不住起身了。秋天的月很大很圆,流动着润白的光,苏白披着件单衣静静的站在窗前。小风微微的掀起蓝布竹褂。她的眼,竟满是泪了。那泪点点的滴回旧年。
   
    葛离是不太爱说话的,平时总是细语微风的笑着,别人问答,也是十二分的恭敬,争论的时候,脸会微微发红,更显出的他的弱冠之态,为此葛伦总是笑他,象个女孩子。葛离面子上过不去,总要吵上两句,却又辩不过,只好闭了嘴不理,心里却越发的羡慕葛伦。葛伦是他的同父异母兄弟,与他同年,都在圣约翰读书,两个人的感情是好的,只是葛伦是火,走在哪里,笑在哪里,葛离却总是在葛伦的笑声的角落里了。两个人都是讨女孩子欢心的。
   
    苏白揉了揉眼,她记不太清了,怎么认识葛离的?她还是小小的女孩子呢。那时,是个遥远的童话。
   
    圣约翰大学的校园是远近闻名的美。苏白第一次去就迷失了自己。周围都是相似的红墙洋楼,嫩绿的草坪间有白色油漆长椅。留着清爽短发,穿着青衣黑袖的女学生和戴着绒布学生帽,着黑布学生服的男子并肩而行,说说笑笑。苏白好奇的望着他们,一双漆黑透明的大眼有着无限的疑惑,象水泡一样个个升出水面。愣了半天,她突然发现对面站着一个两股油亮大辫,青布竹褂,苍白瘦小的女孩子。她有着一股亲切感,真想直扑过去,却发现对面只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她只好讪讪的笑,低头走着,不知不觉迷了路。
   
    ``苏白,苏白!``雪芹大喊大叫的跑过来,在鲜绿的草坪上留下两行暗哑的印迹.苏白抬头望着面前这个粉妆的女孩,对她的恶作剧抱以浅浅的微笑.``你又躲到这里了?小镜湖里一定有水妖,拘了你的魂去!``苏白笑而不语,摇了摇头,低眉继续手中半旧的书,是一本《金锁记》.眼神在书页上游走,心思却不知飘向何方.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呢?她默默的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地走着,揉碎片片青草,抛入湖中,象朵朵青莲花.水光波影中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子,只``两叶眉头,怎锁相思万种愁.``水影潼潼,照得见女孩子的一双泪眼,苏白无助的坐在湖边,紧紧的绞着手指,一双泪眼蒙蒙望天.她迷路了.天色有些暗.周围的树木静静的摇晃,水边的风一阵冷似一阵.她只好紧紧扯着褂子,仿佛能驱走些寒意.她真的累极了。朦胧中,有人与她说话,她含糊应答,面前是一个男子,阴影中面容模糊不清.苏白紧咬下唇,脸涨的通红,眼泪就秫秫的流了下来.后来那男子送她到校门口,拿帕子替她擦了泪,就消失了.想到这,苏白轻轻的摸了一下手,他的手是热的,她记得.
   
    ``苏白!苏白!你发什么呆!不理我,愣头愣脑!``一团粉从绿草地上滚了过来.``不理我,不告诉你好事情!``苏白慢慢的拢了拢头发,收了心,转过身.``什么好事情?````求我呀!求我我告诉你!``苏白望着雪芹嘟起的小嘴,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芹姐姐,我以后多帮你绣两条帕子好了吧?````这还差不多!也没什么了,就是明天学校开舞会呀。````哦.``苏白挑了挑眉,笑容在脸上沉积,她是想去的,可她拿什么去?
   
   
    ``妈,我回来了!``苏白穿过昏暗的弄堂口.隔壁的四婶先伸出头来.``回来了?白丫头!``苏白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四小子的头.``我妈呢?``四婶朝里巷努努嘴,``又回来闹,我只听到乒乓的声音,谁晓得了?怕是....``她见苏白低了头,便快的闭了嘴,伸手抓着四小子的头发,弄的他疼了起来。弄堂里象结了冰样,中间冻结着四婶干涩的咳嗽声.``姐姐.....``四小子拉了拉苏白的衣襟,``今天有糖吃吗?``苏白轻轻的搂他过来,在他的肩头微微的蹭了蹭眼.站起身来,双眼已是微红.``我回去了,四婶.``唔``苏白的影子闪入门后的阴影.弄堂里的人烟又复流动.
   
    屋子里暗着,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闪着一冷一冷的青光,是满地的碎瓷.一个黑影软软的靠在椅子上.苏白倚在门框上,两个人都是冷冷的.过了好一会,苏白转身出了门去。拿着笤帚和簸箕.轻轻的扫起地上的残渣.那黑影突然吸了口气,抽了下鼻子,哑哑的说``回来了?````恩``一团乌云滑了过来,屋子里漆黑.苏白划着火柴,燃了灯.``过来扶我一下。``苏白把扫把靠在桌旁,缓缓走了过去,穿过肥大的黑布褂,将一团乱蓬蓬的灰发靠在自己的肩上,吃力的拖向床头。影子曳在他们的身后.象两具死尸.苏白小心的理了理母亲的头发,打来水,替她洗了把脸.又拿来药末,布片替她包了伤口.苏氏慢慢的睁了眼,叹了口气,伸手想摸摸苏白。苏白急忙抓了那枯枝的手,细细的擦掉其中的血污.``快些睡吧.``苏氏偏了头,合了眼.苏白望了望她,张了张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解了扣子,边解边无力的倚在窗边.一朵大而圆的月亮重又露了出来,照入苏白空洞的双眼.
   
    月光无力的照着,她的些许清辉都淹没在酒色灯影里,湖面上铺满绮丽的灯光,软软的女音从远处传来,她们在唱:``....情人泪满襟,爱因早种,偏葬恨海里,离合一切亦有缘分.....``苏白站在草坪上,晚风轻轻吹起她的发。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浑浊的,一切,一切。夜有些冷了,草夜上凝出一滴滴的露珠,她有些惦记家里的阿妈,想想还是回去吧.去向雪芹说一声便走,毕竟是她带她来的,也是她借与她衣裳鞋帽的。想到这里,她又低头摸了摸身上的衣料,软软的,冰丝一般,很舒服。
   
    ``苏白!你怎么在这里,快进去吧!好玩的来了。快,我带你见几个人!``雪芹兴冲冲的跑出来,拉住她就向里进。苏白急忙摇摇手,拉住她,``我想我还是走吧.``她低声说。``为什么?不开心吗?``雪芹奇怪的望着她.``我想,我是不适合这里的.````胡说。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跟我进来!``苏白被雪芹拉扯着,她望着面前的这个女孩,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她深深地感谢她,却不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今天是多亏了雪芹的。
   
    苏白那夜并没有睡,她睡不着.灰帐子里是闷浊的空气。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不去舞会了。可是告诉雪芹的时候,她语塞了。雪芹不说话,只是下了学后默默的牵着她回家.到了她的房间,她关上门,紧紧的握着苏白的手,过了好一晌才说``我希望你是去的。``那几个字沉甸甸的印在她的心里,她便觉得自己要是不去,便是连自己也瞧不起的人了。后来,雪芹就捧出了一堆衣物,很义气的对苏白说:你先挑,挑完了我再来。``苏白望着她,眼睛就湿润了. 她的手在那些绫罗绸缎中穿行,心里升起微小的嫉妒,然而这嫉妒很快的就转化为感激。雪芹看她慢吞吞的样子,不耐烦了,拿起衣服向她的身上比去,苏白抓住她的手,大颗大颗的泪就滚在了手背上。雪芹慌了,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你怎么了,倒是怎么了,莫要吓我呀。``苏白听她这样喃喃,倒是觉得好笑,刚才一闪而过的伤感也消散了。她笑着钻出雪芹的怀抱,``没什么的,我就是这样.常常一个人坐着,泪就掉下来了。``雪芹不信,仍是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不放心的问她:``苏白,你家里不是有什么事吧?``苏白的心猛的一缩,整个人狠狠的打了个激灵,她笑着抬起头,随手抓起一件衣服,``这件怎么样?``
   
    ``苏白,你发什么呆呀!怎么倒好象个翘脚木头人一样!``雪芹气喘吁吁的向她走来.她刚从舞场上下来,还有细小的汗珠贴在额头上。苏白拿出帕子帮她擦净,她不耐烦,转身拉着苏白就向人群中穿去。``我带你认识我表哥``不知何时,雪芹已经把她领到了两个陌生男子的面前。``这是我的好朋友,苏白!````你好``苏白唯诺的应声.葛离望着眼前的女孩,他想她比刚开学的时候已经长好了些了。他还在发呆,葛伦已经应声答道;``幸会,幸会.我认识你的!``苏白楞了一下,抬头望望,眼前人不太真切,都有着高大的轮廓,和煦的笑容,只是一个如山,直插云霄;一个如水,深卧清潭.``我想你是认错人了的。``她复又低下头。``不会的!你就是那个走丢了找不到路的小家伙吗!``
    苏白心中一惊,难道竟是他吗?她又抬起头来细细观看,清朗的面容,麦色的皮肤,一脸灿烂的笑容,应是他了,她在心中寻思到,再抬头看的目光已是漫溢温柔。葛离仍不言语,只在旁边注视着苏白.这个女孩子和他在湖边偶然遇到的时候已是截然不同了,好象身上的青涩已经退去,开始大方的散发清香.那天她象幽灵一样出现在静湖旁边,他倒真的以为她是水灵呢。``离表哥,你怎么不说话呢!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那么腼腆!``雪芹大声的插嘴,``苏白,这是我表哥,他是个顶好的人呢!``苏白客气的打了声招呼。``
   
    ``雪芹,我们去跳舞去。``葛伦带着雪芹,旋转着离开了。只剩下葛离和苏白有些尴尬的站着。``我们到那边坐下吧.``葛离在前面领路,苏白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落了座,也不言语,葛离支着头,不知在看什么;苏白低着头,想着刚才葛伦热络的眼光。一开始她小心翼翼的搜索着葛伦的身影,慢慢的不受控制的张扬起来。葛离却着身旁静静的坐着,只是视线永远交织在苏白身上。葛伦和雪芹一曲完毕,飘然归来。热情的气氛混着汗味和笑容在空中升腾起来。葛伦笑着对苏白说:``苏小姐,我可以请你跳舞吗?``苏白有些惊慌,她不知道自己有如此的幸运.她低头微微的笑,``我不会的。````没关系,我可以教你,你这么聪明,应该很快就学会的.``苏白还想低头,却以被葛伦牵进舞池.他温暖的手环着她的腰,金黄的笑容就迎在眼前,苏白仿佛要融化了,她不欢喜自己失去控制,有些故意的想摆脱这种吸引。葛伦微笑,细长的嘴角上扬,``苏小姐今天真漂亮。````谢谢。``墨青色真是陪衬你,就象一朵白菊一样。````谢谢。``白菊,白菊,苏白的脑中映出朵朵菊花的身姿,可是突然间她们全败落了.舞曲停了,她的手依然环在葛伦腰上,她害羞的松开手,一松手她一生的欢喜就好象一股脑全都跑掉了。她复又低下头,不言语了。
   
    )
    回家的路上是葛离送她。苏白的心中有隐隐的水气,白的月亮化成碎片一步步踏在脚下。葛离说话,她便恩啊。空气一点点变得淡薄、冷漠。苏白恍恍,黑墙摇动着向她坍塌而来,她躲闪,却无处可逃。四处是黑的火焰和冷亮的眼,压榨着她的身体发肤,无不冷战。她猛的向前冲去,用尽全力甩掉身后倾轧的黑暗。
   
    “苏小姐!苏小姐!你怎么了?”葛离气喘吁吁的停步,刚才不知怎么回事,苏白发了疯的冲向前去,他的心一悸一悸,面前的女子,紧紧蜷在脚前,嘴里尚喃喃的说着,莫过来,莫过来。夜风微微的吹动她的衣襟,月光下墨绿的衣衫闪着油油的光,向一团巨大的磷火,吞噬了整个人,只剩下白的手脚和小的头颅。苏白双臂环膝,胸脯仍一高一低,葛离望着这个女子,他与她只有寸步之遥,却又似相隔轮回,他不知那在她心中肆虐的阴影为何,他只是痛恨自己没有替她承担的勇气,他,他,他突然陷入了对自己的深深痛恨中。“葛先生?葛先生?”苏白微微的问道,“啊?”“这里离我家不远了,您请回吧。”“啊。。”葛离直直的望着苏白扶墙远去,风吹一阵,她的背影便抖一阵,他呆呆的望,不敢转身,他怕一转身,那娇小的身影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风一阵阵的吹,吹的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它们一定在笑我,葛离想。
   
    苏白不知怎么到的家,她斜斜的倚在桌旁。屋中的一切尽是油腻,灰帐子里苍老的声音响起,唤她,她不耐烦的一边解衣,一边走过去,“白儿,还有些粥,你去喝。”一阵剧烈的咳嗽呛的满帐的灰尘。苏白忙握了握那只枯干的手,“哦”一股酸楚的味道涌上她的鼻翼,她想起幼时的自己,扎两朵大粉蝴蝶,穿雪白公主裙,红艳艳皮鞋,跳舞,拍照,青春那么恣意的挥扬。如今,如今,岁月一去不返,只与冷仄仄的寒夜与眼前这只枯干的手。她这一辈子,竟只靠得这只手吗?想着想着,她的泪就涌了上来,推推那只手,已是睡了。睡吧,睡吧,一切都睡死过去吧,她阴暗暗的咒怨着。厨房里是暗的,苏白不点灯,只是摸索着,又怕弄脏身上的新衣,这是要还人的。她嘟囔的咒了一句,这天介她怨恨所有的人。她盛了碗冷粥,也不吃,只是傻傻的望着窗外,风一阵紧似一阵,刮的云朵晃晃悠悠。云遮月,她便痛恨,月映云,她便欢喜。她想,我终是和他同看一轮月的。她看呀看,夏露就变成了秋霜,雪花也片片飘落她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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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白穿着青布棉袍,外面单罩了件石灰对襟衫,在雪地里费力的走着,时不时跺跺脚,把积雪从鞋子上抖掉,鞋子若是被雪洇湿了,是半晌也好不了的。“嘀嘀”身后有汽车经过,她急忙让到路边,生怕大滩的黑雪会溅在袍子上,那是会落下一块大大的灰印子的。她抬头望了望驰过的黑路易桑,不无艳羡的望着那车内的俏人们。那高的鼻梁,麦色的皮肤,那,那,不是葛伦吗?苏白一颗心开始蓬蓬的乱跳起来,她急燥燥地向前走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葛伦,葛伦,葛伦!她越来越热,气息也开始变的不平,同班女生跑过来拍了拍她,她才发现已经到了学校门口。“苏白,你刚才跑什么呢?我喊你,你都是没有听到的。看鞋子湿了。快去上课了,要迟到的。”苏白被同学拉扯着进了校园,她的脸涨的满红,抬头看四周,都是明亮的笑颜,她也微微的笑,微微的点头。雪地上一行歪扭的脚印,吃吃的笑着,但是很快,它们便被其他的脚印覆盖了,践踏了。
   
    窗外的雪横七竖八的飞,苏白心不在焉的望着它们.教室的窗上洇上一层薄薄的冰花,奇形怪状,反射出室内热气腾腾的人面,她的心在着热气腾腾中点点冷却,附着在外面冷的窗上。苏白发了会呆,缓缓从书桌里抽出一本英国文学史.书很沉,她的手微微颤抖,她嘴里小声说``文学史,文学史``,传到自己耳中就生生变成``葛伦,葛伦``.她正慌乱,抬头左右四顾,寻觅异常的眼色,上课了。
   
    圣约翰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所开设的课程与传统的中式学堂大不相同.不仅学习中国文化,也开设了大量的西学,只是由于经济不惊奇,师资不足,代课,兼职的情况便是常见了,择师不善的事也是时有,象文学史的老师就丝毫看不出点英派绅士的作风,总是一个微弯的脊背,头上永远是灰黑的帽子,冬天是毡的,夏天是单的,帽檐下露出几缕灰白的头发,苏白就笑他,说那是乞利马扎罗山上半化的雪.她还在胡思乱想,同学们倒是安静下来,老师进来了。
   
    苏白如常翻开书页,压上一把铁尺,然后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素格笺纸,一本花间词谱,慢吞吞的抄起来.雪芹推她,她不理,直到被狠狠的掐了一下,她才痛的猛的扬起头来。前面晃动的身影让她一惊,倒忘了臂上的痛楚,她转向雪芹,疑惑而又惊奇的望着她,雪芹喜气洋洋的说道:``我也不知道表哥今天要来代课的,不过他已经四年级了,做助教或代课应该是可以的了!``那么就应该是他了!她复又转向黑板,写板书的背影转了过来,深青色的中山装,露出洁白的领口和袖口,干爽清洁,润白的脸上却悬着一副金丝眼镜.苏白在心里大大的啊了一声.原本高悬的心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所踪.旁边雪芹兴奋的说着:``离表哥就是好,人又斯文,学习又好,老师喜欢他是应该的。``隐约还夹杂着女生的评价声.只是这些字都像是发红的铁针,针针插入她心肺.她原本的喜悦变成空白,一个尖细的声音对着她叫:不是他!不是他!
   
    苏白整堂课都恍惚.她觉得有好多的眼光在天上飞.有的两两相撞,就发出美丽的烟火,有的却形单影只,找不到一个可以玩耍的同伴,只好悻悻的拖着长尾,漫无目的的游荡.而她,却是那么全速,那么努力的奔向自己的目标,但却误入了黑洞,精气被一点点的吸光.她就黯淡下去。她默默的低下头,眼泪就要掉下去,她愈痛苦,便愈咒骂自己。雪芹又兴奋的叫她,她就猛的一甩头,硬生生将那些眼泪与悲哀甩了出去。苏白转过头,脸上是平和,温柔的笑容。``什么事?``她轻轻问。
   
    ``下课了,我们一同吃饭。我邀定了离表哥请我们吃饭的!``葛离默默的站在她们面前,双手局促的来回摩擦,他想他一辈子只能远远的望着苏白,她是他天上的星,那么美好又遥不可及.苏白淡淡的笑了一下,她柔软的心又颤动了。她想说我不要去,但却开不了口,雪芹热切的望着她,还有个离表哥,虽不言语,但她的精明,她知道他是愿她去的。她还是狠不下心.``呵呵,在这里发愣就能解决肚子问题吗?``葛伦爽朗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好你个葛离,也不告诉我,就擅自和教务主任申请到这里来代课,你不是还要准备毕业论文的吗?``葛离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对着葛伦笑笑.苏白在那一刹那,看到他原先绷紧的肩头忽的松了下来。``我们去吃饭吧.我的五脏庙已经抗议了!``苏白身不由己被拉扯过去。她想,她真的是身不由己吗?她觉得自己很可耻,脸上便泛起了热辣辣的红,她想他们是要取笑我的了。
   
    就近找了家小店,四个人围桌坐下,店面不大,收拾的还算干净。陈年的木桌吸了多年的油气饱涨的裂开丝丝细缝,青石大砖的中央放着一大盆红彤彤的炭火,苏白俯下身去,火光一动动,把她的身影印在西洋的大玻璃窗上,象皮影戏中的旦角。系着白围裙的堂倌走来走去,低声询问。一股子老旧中式菜肴的味道混着低低的西式洋腔微微地在苏白的心里画了个滑稽的影象。她想到这就微微一笑。
   
    她一笑,自己尚不知,别人倒看的糊涂。雪芹便大声问她:“苏!你总是一个人在那里偷笑,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的吗?”她的心就忽的起伏一下,象一层明格窗纸被猛的戳了个洞,北风就呼呼的灌进来,吹的她的两腮冰冻的红。她急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你莫瞎说。”两只手扇来摆去,怎么都放不对地方。众人都缄口不语,笑眼望她,她愣了一会,忙收了手,又讪讪的扇了几下,“今天天气真热呀。”雪芹再也忍不住了,噗的笑出声来:“寒冬腊月里,哪里来的热呀?”苏白更窘了,脸红的越发象刚抽的梅花瓣子。葛离看她着急,自己也着急,却不知用什么方法来替她解围,他推了推葛伦。葛伦是知道哥哥的心意的,就扬了手,唤道:“堂倌,来一壶黄酒,要温过的。”然后转向众人,说道:“今天天气冷,咱们就喝点酒暖暖身子。”这话却更显的苏白刚才的荒唐,她的头缩的更低,一双手在桌子底下噼噼啪怕的拆着竹筷,“天黑了。”她突然冒出一句。这回四个人的头都缩了起来,不言语了。窗外的雪一片片的落着,落到水面上,就什么都不见了。
   
    酒菜终于上来了。雪芹急忙夹了块油鸡,递到苏白的碗里,慢慢的说:“你身子弱,是要多吃点的。”苏白抬头望她,她忙匆匆的移了视线,两个人低头不语吃饭,苏白用脚轻轻的碰了碰她,她也碰了碰苏白,两个人就都笑起来,刚刚苏白眼里的泪光也一闪就逝了。葛离看在心里,并不言语,只是大口的吃菜咽饭,拼足了力气好似他大力的吃,苏白就会变的康健一点,他知道,只是幻想,也是有的好。“离表哥,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不说亲事呢?”雪芹嘴里吞着块水晶肴肉嘟囔的说。葛离抬头看看,又低下头专心挑碗里的鱼刺。葛伦轻快的接过来:“你离表哥是有意中人的,你不知道吗?”“伦!”葛离突然低喝了弟弟一声。葛伦有些尴尬的耸耸肩:“雪丫头,你怎么这么偏心,也不管管你伦表哥呢?”“你?”雪芹干脆的答道:“谁不知道你是远近闻名的风流才子,红粉知己一箩筐,还轮的到我操心?”“哼!”“……”两个人没大没小的开着玩笑,葛离听了暗自好笑,抬头夹菜,正与苏白的筷子叉住,他只见那筷尖在微微的抖动,顺着筷子向上望去,苏白紧闭着嘴,一双细眼颤来抖去,脸上红白相间,葛离的心就沉了又沉,他低下头,克制自己,然后轻轻的碰了碰苏白的筷子。苏白抬起头,看见对面的黑漆大眼中的自己,她定了定,两个人同时缩了手回去。雪芹与葛伦的笑声在旁边阵阵传来,没有人发现这喧哗中的短暂寂静。
   
   
    葛离代课的时间一天天长了起来,四个人的交情也一天天好了起来。日常中,雪芹与葛伦永远是言谈的主角,苏白和葛离就安稳的做个清客。苏白仍会偷偷的望葛伦,但对葛离投来的眼光已会报以浅浅的笑。两棵小小的种子在她心中同时种下,互相攀比着生长,只是还未到枝繁叶茂,交互缠绕的地步。冬天在围炉的红火边悄然退去,大家也都争先脱去了冬装去感受春日的明媚。只有苏白还穿着旧日的青布棉袍,小小的人裹在一堆暗灰的颜色里,更显的摇摆不定,风一吹就散掉。雪芹催了她几次,她都搪塞掉了,只是说自己身子不好,从小有不足之症,太早穿了夹衣,是会发病的。日子一长,大家也不再理会,只是那春日的阳生不依了。太阳竟是一日猛似一日,一切植物和动物都象感染了瘟疫一样,发了疯的生长,人的心情也一发不可收拾的沸腾起来。雪芹耐不住,一早就嚷着去看桃花,四人便定了日期,约了地点。到了那一天,三个人早早的再寺门前等候,只有苏白过了半日还不见踪影。雪芹正着急,胡乱猜测着莫不是得了什么急病或出了什么事故,就看见苏白小小的一个人,冉冉的拾阶而上。走近了一看,才见她今天穿了件灰紫的丝袍,露出两截小臂,被风吹的通红。雪芹笑道:“前几天热,你非要穿了棉的,如今又不道那七八月的天气,你怎么反倒穿起丝的了?”苏白低头不语,隔了半晌,恹恹的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一阵山风吹过,那声音就随着风瑟瑟的发抖。葛伦碰了碰雪芹,两个人先跑了上去。苏白在后面慢吞吞的跟着,葛离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她转过头来,望了望,温和的笑了。她有些吃力的赶着前面两人的步伐,葛离站在她的身后,抬头望,只是一个小的影子,一忽就淹没在人流中了。他想他是懂得她的。
   
    苏白回头望了望葛离,伸手唤他快点上来,葛离忙不迭的抬腿,抬头再看,却只见满山的桃花红霞一片,沉甸甸的堆在枝头,苏白一挥手,那满山的花朵就都在她的手势里一摇一坠,他追着那花的摆动,就看见苏白的影子隐进一丛碧桃中,他大惊,急忙跑上台阶,整个人却象掉进花海里,四处绵绵的都是花,飘着细蕊,粉嫩粉嫩的花气裹着他,他四处挣脱,却怎么都出不去,他就陷在这花牢里面,还可以隐约听见苏白叫他的声音.一阵阵白的山雾漫了上来,整个山就被这雾包了起来,他觉得脚下不稳,再定睛一看,人却已经飞了起来,远远的,还可以看见苏白灰紫的袍子在飘来飘去.他大声的叫,却什么都听不到,他再叫,一团白云淹没了他。``离,你怎么了?``葛伦急急的摇着葛离的胳膊,``怎么大喊大叫的?还出了这许多汗?``葛伦疲惫的笑了笑,明白刚才只不过是一场梦.街灯在他的脸上映来映去,他的眼神随着初春的微风飘来飘去。葛伦拍了拍他的肩:``早点休息吧,你也许累了。到家了,我们下车吧.``黄包车稳稳的停在两扇黑漆大门前,门前的两盏时新八角棱玻璃风灯照的四下瓦亮,风一吹,晃出张张青白的脸色.葛伦轻轻击了下黄铜门环,过了一会,仆人老王伸出半个头来,看是两位少爷,急忙让了进来.夜风吹了一阵,葛伦边走路,边打了个哆嗦,他突然想起苏白,她到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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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葛府不大,全家老小外加仆人老妈子也不过十几个人,住在一栋三层连地下室的小洋楼里。这楼是葛先生亲自设计的,他是留过洋的,所以建筑类的旁门左道也是懂一些的。洋楼上一色贴的白壁瓷砖,上面是黑瓦的屋顶,要是依着葛先生的意思,是要建成西洋式的红盖尖顶,可是老太太说那看了闹哄,葛先生只好作罢。楼的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花草,有小桥流水,精心的布了个园子,闲的时候,葛先生带了两个太太并儿子一起赏月观花,只是旁人都说,他是只会这些的,家里的大小事务一并都扔给大太太了。对两个儿子,他也没什么避讳,更是准许他们直呼其名,说是亲切,又说这在国外是常见的事情,下人们不敢多说,起初太太,老太太还劝说两句,后来也就随他去了。葛先生也就越来越民主起来,又说什么婚姻大事父母是做不了主的,由着儿子们自由选择,大家都当他是说着玩儿,谁也不放在心上,毕竟上面还有老太太呢。
   
    葛伦在前面大步的走着,葛离在后面慢慢的思量,穿过碎石子路,进了前厅,白云石的地面在两盏水晶吊灯下闪着扎眼的光,两个人在老王的服侍下,脱了衣服,换了鞋.葛伦见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无人声,就问老王,``先生太太呢?``老王一边低头给葛离拍去华达呢外套上的尘土,一边说道:``今天,表先生和表太太来了,先生和二太太在楼上打牌呢.``葛伦侧耳细听,果然有骨牌轻微的劈啪声和细细的笑声,他转向葛离,两个人预备一起上楼去。一阵悉悉娑娑的衣服声传了下来,两人抬头一看,一个中年妇人走下楼来,大约四十的年纪,有些发福,白胖的脸保养的很好,细细的皱纹藏在白粉中,穿了件栗子灰缎面夹袄,小小的脚上套了双布面拖鞋,一个小小的金天使从她的领口探出头来,闪了闪光.葛伦恭敬的低了低头,叫了声:``大妈.``葛太太对他微微的笑了笑 ,说道:``去楼上看看吧.正热闹着呢.我下来喝点茶静静气.厨房里有晚上的绉纱混沌,你叫周妈热了给你们吃。``两个人唯唯诺诺的听着,等葛太太下了楼,转下茶室,他们两个才向楼上走去,走了一半,又听见太太在楼下叫他们:``算了,一会儿我让周妈给你们送上去.离,晚一点你到我房里来,我有话和你说,``葛离应着,心里懊恼的恨,想着妈怎么这么说呢,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正想着,葛太太停了半垧,又说:``算了,明儿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葛离松了口气,回头看葛伦,已经上楼了。
   
    葛府二层原本只是先生和太太的卧室,后来二太太嫌冷清,就又腾出一间屋子,装了个棋牌室,开始只是为了打发日子,后来就渐渐蔚然成风起来.好在老太太和兄弟两个的房间都在三楼,并不有什么影响。两人踏进棋牌室的时候,正是二太太赢了牌.葛伦看见自己母亲正翘起一条腿,一只桃红描金黑面朱底高跟鞋挂在脚面上垂来荡去.两双涂了鲜红蔻丹的手在龙飞凤舞的描画着,是不是掠过一张金字小口,两弯黛眉.二太太长了张最传统不过的中式脸,行的却是典型的西式作风.一头密密麻麻的小卷从前庭直到脑后,蓬乱的头发在脑后装模做样的打了个髻,有的发太短,就胡乱的从紫金扣花里钻了出来.扁平脸上一个小的鼻子微微的翘着,两个鼻孔不是正在冒着就是准备呼出嗤气.说的大概有些热了,就伸了骨柴粉皮的手解了葱油绿旗袍上的两个珍珠扣子,搭着半开的领口,引的葛先生的目光在那上面一坠一坠的。二太太看见儿子进来,就收了手,放下腿,招呼他们两个站在自己身后,半拧着身子回头说道:``有你们两个压阵,我今天一定是节节高升!``又转回去,拿尖尖的指甲一挥:``一定能把你们打的落花流水!哈哈!``葛先生笑嘻嘻的趁势抓住她的手,笑道:``一定,一定.``他那压在皱纹中的一节节肉就颤巍巍的一抖一抖.
   
    兄弟两个站了半支烟的时间,觉得有些倦了,连打了几个呵欠,商量着要回房,周妈端了两碗馄饨并几色小菜上来,他们就顺势道了晚安,回房了.稍微吃了点,收拾一下,就关灯睡下了。楼下还隐约传来女人的笑声,葛离睡不着,翻来覆去,搅的葛伦也半梦半醒的,从另一张床上探头问他:``怎么还不睡,在想她吗?``葛离叹了口气,取了支烟,点上吸了两口,一股青烟梦魇一般升上天花板,``她是可怜的,``葛离说到,``你看她今天的袍子,是要出病的.我想明天和妈说一声,拿两匹料子出来。``葛伦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大妈会给吗?她问多了,你说不出,反会生疑的。还是我去问妈要吧.索性横竖她是不管我的。``葛离熄了烟,盯了会烟头的余烬,轻轻的说了声谢谢.葛伦那边已经是鼾声阵阵了。他笑了一下,翻了个身,安心睡下. 月亮透过白的乔其纱静静的照在葛伦脸上,他睁开眼,黑的孔子里有白的光影闪动。
   
    一夜无眠.
   
    葛伦第二天早早的寻母亲问了两匹素缎,一匹青纱.二太太并没在意,只是随意的问了问他最近的学业,葛伦隔着窗子含糊应对了,匆匆退下.到了楼下饭厅,看到葛离和大太太已经坐在餐桌旁等他,他急忙向大妈请了早,侧身坐下.老太太照例是不下来吃饭的,星期日,葛先生和二太太是起不了早的,顶多近中午的时候要些小食,所以葛府的早餐只是大太太带着兄弟两个,未免有些冷清.葛离看弟弟落座,偷偷抬头看了看他,见葛伦向自己点点头,他也就放心了,一高兴,又叫周妈盛了一碗银耳粥.大太太抬起头,微笑着问道:``今天怎么胃口这么好?``葛离忙回答:``这两日走动的多,胃口也好些了。``葛伦在一旁接话:``春天来了,精神和胃口都变好了。``大太太不再言语,低头嚼着半根甜姜.葛离抬头看看葛伦,兄弟两又递了个会意的微笑。
   
    苏白昨夜没有睡好.回家的路上,不停的打着喷嚏,雪芹在一旁急的跺脚,她只好一边安慰雪芹说:``没事,没事.``一边又在心里暗暗的恨自己。辗转一夜,睁眼时已是天色青白,弄堂里已经飘着小煤炉的黑灰,早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熏的一个太阳忽明忽暗.苏白蹲在土灶边吹了半日的火,仍是无用,只有缕缕青的烟附着在灰黑的炭木上升起,呛的人头疼。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大袍子里的身体抖了两抖,昨夜晚归,忘记抱柴火进屋,如今早上便全打湿了,苏白又吹了半日,那火仍是没有动静,她不得不放弃。转身正要想隔壁王阿婆借两支柴火,房门吱的响了两声。苏白回头看,见苏氏斜倚着门框,多日未见阳光,她眍偻的双眼微微眯着,灰布大褂里隐现几支细骨的痕迹,延伸到末端,就是一只白骨嶙嶙的手,抓着腐朽的门板微微摇晃.苏白轻呵了一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仔细着凉,进去吧.``苏氏定定的望着远方,半晌悠悠的吐出一句:``我出来看太阳,不行吗?``苏白不理她,走向隔壁,刚抬脚,听见苏氏在身后唤她:``白,你给我搬个凳子,我坐一会儿.``那声音细软绵长,听在人耳,却似一场噩梦,又象八月天酷暑硬生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苏白看了一眼太阳,不早了,今天的早饭又要变成午饭了。她悻悻的走回屋里,拿了个马扎,回头看见苏氏的背影狠狠的扎在一个青天白日的框子里,一抖一抖,像一尊石像,但日子长久了,一碰就噼里啪啦的碎掉.苏白的脑中就层生出许多印象,恍惚的重叠在一起,她就看见自己多年后也站在同样的位子上,同样的老朽,死气.她发热的身子忽的冷了下来,直到阳光透过窗棂照的她的半边脸温融融的,她才回过神,又暗自恼了一番,出了门.
   
    小心的扶了苏氏坐下,借了柴,生了火.小心的绕过母亲,苏白发现米缸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再去借,她羞得开口.苏白转过声,轻轻的喊道:``姆妈,没有米下锅了。``连叫了几声,苏氏才回过神了,笑嘻嘻的对她说:``阿祥呀,还有几日就回来了。乖小囡,到姆妈怀里坐坐,再等一小会儿,阿爸就给你带新蒸桂花糕回来咯。``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苏白的衣袖,苏白知道她又犯了糊涂了,就不再理她,她自己翻了翻,搜出点陈年的红豆,煮了一锅两人的杂食.苏氏狼吞虎咽的吃完一碗,就径直伸了胳膊到苏白面前,嚷到:``我要,我还要!``苏白无奈的望着母亲,从自己碗里拨了大半给她.她想起那个人有三个月没有送钱来了,也许应该去找他要,可是那个女人,他们也是不好活的。寻思了一阵,看苏氏已经吃完,又乖乖的坐回马扎上去,她就默默的收拾了碗筷,打扫干净屋子,把苏氏重新扶回屋里躺下.做完一切,她刚想让自己休息一下,合上眼,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她:``苏姑娘啊,苏姑娘啊!``还夹杂着低沉的男声,苏白心里惊了惊,理了理鬓角,急忙冲出门外看个究竟。
   
    葛伦和葛离从雪芹那里要了地址,就按图索骥的找来。只是到了巷子口他们迷失了方向。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有点微微的心寒。已是中午时分,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可是偏这里象是被遗忘的角落,仍是黑沉沉的一片,房檐压着房檐,二层楼的人家,这家的屋顶便成了那家的阳台,散落的晒着些谷子。一团团灰黑的烟在巷子里卷来卷去,猖狂的看着每个侵入它们领地的人。葛离看看脚下,不知何处落脚。前几日的陈雨还未褪尽,弄堂里到处都是乌黑的脏水,几块土砖寂寥的站在水中央,踩上去会颤巍巍的摇晃,力气大点就会在脚下粉身碎骨。葛离望了望葛伦:“你拿的地址对吗?”葛伦疑惑的挠挠头,“应该没错的。”身旁有个大妈匆匆走过,葛伦客气的问她,“请问,您知道苏白家在哪里吗?”那女人抬头看了看他,葛伦才发现原来她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女人努努嘴,“里面那家黑门板的便是了。”
   
    兄弟两个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早有热心的街坊喊苏白出来。
    苏白迎了出来,看见是他们两个,愣了一愣,三个人就这么呆呆的站在巷子里。葛伦先回过神,咳了一声:“你病了,我们来看看你。”苏白低头哼了一声,不知是让他们进屋好,还是怎么样。想了想,轻声说:“你们进屋坐坐吧。”葛伦没应声,葛离抢在她前面说:“不用了,我们还有事,听说你病了,带了点东西看你,还有别的事吧?忙去好了。学校里见。”说着就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口的椅子上,拉着葛伦的手走开了。苏白望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心里一浪浪的翻上来,象是捧个热腾腾的沙锅,却又一不小心打翻了倾在脚上,心疼的要命。她望着远方,失了神,慢慢的想坐下,才发觉椅子上的布料和水果。
   
    葛伦被哥哥拉了出来,他有些不解:“离,你为什么不进去吗?是觉得她的家很寒酸吗?我就知道,你就是那样的公子哥,看不了别人的苦日子。”葛离没有反应,依然默默的走他的路,葛伦见他不吭声,便以为他默认了,更加生气的说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样子,好,你去做你的大少爷好了,放着她自己孤零零的在那种地方,我是看不惯的。我不象你,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过的下去。我偏要回去看她,安慰她,决不让她受那种苦。”葛离突然停了下来,默默的看着弟弟,葛伦这才发现他的眼圈红了。葛离拍了拍他,缓缓的说:“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平添她的羞愧罢了。”葛伦怔住了,葛离又说:“我知道你能吃苦,你骨子里便看不起我的。但是为了她,我也和你一样,什么都不怕的。只是我们只有一颗心,能做什么?”葛伦呆呆的望着葛离,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葛离拍了拍他,“走吧。回家晚了,又有唠叨可听了。”兄弟两叫了辆三轮车,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各有所思。葛伦想:只有一颗心便能做事情,你不信,也不敢的,对吗?他转过头,看了看哥哥,葛离的脸看不清楚,隐在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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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日子象秋风呼啸而过,棉袍换成单衣,藏蓝变成桃红,白嫩的手臂缓缓的露出,又颤巍巍的打了个哆嗦,躲进白毛衣中。月亮一天天的涨大了,苏白念记着,中秋就要到了。兄弟两个送来的衣料,她给姆妈做了件袄裤,剩下的拿到余记换了些现钱,余记她已是去熟了的,小时侯颠起脚还够不到柜台,现在也只能看到帐房闪闪的眼睛,但是她记得帐房老了,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老了。
   
    前两日雪芹来找她,她正在家里补棉袍子。雪芹看见了,又不免数落了她一顿,说什么现在还不到中秋,天气正暖,好端端的补起这东西做什么?而且,这穿了几重的,棉花已经薄的象纸,应该换新的了。她咬了线,叠起袍子,端端正正的看着她说:“你样样都是有人管的,你不忙,别人已经替你操心起来。可是,我和你是不同的……”她回头看了一眼里屋,苏氏侧躺着,屋子里黑重重,看不清人影。雪芹不说话了,两个人哑哑的呆了半晌,苏白突然咳了几声,“我们不说这个了,中秋你们几个表兄妹要一起过的吧?”“恩。”“真好,一大家子该是多么的热闹,不象我们,不过节倒不觉得什么,遇上了就更觉得冷清。”“其实也没什么了,很多人在一起,也不见的好。你看我们家大,其实里面乱的很哪,象我大姑妈和二姑妈以前就是不和,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是不能坐在一起的,否则就会象两个冷馒头硬硬的贴在那里,现在大姑妈也心灰意冷了,就不再管姑父和二姑妈的事情了。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就离表哥这么一个儿子。”“那葛伦不是她生的吗?”“其实伦表哥人很好的了,可惜他是个庶出的。你知道象我们这样的家庭,这些细支末节的东西,外人觉得不足道,自己人看了就非要闹个天翻低覆不可。就象上次伦表哥从家里偷拿了几匹布料,被大姑妈发现了,大姑妈就和二姑妈吵了起来。两个人闹的凶呀,后来姑父搬到我们家住了半个月说是躲清净。”“他们吵架了?”“是呀,大姑妈说伦表哥不学好,不知道在哪里吃花酒,拿了自家东西去给人家填门。二姑妈就反过来说大姑妈管家也不知道私下藏了多少私房钱,两个人闹到后来都恨不的分了家。”苏白默默的听着,双手抓着衣襟扭来扭去,等了好久,才问雪芹:“那葛伦和葛离他们两个呢?”“他们两个气不过,在学校附近找了所房子,不回去住了。”“哦。”“算了,算了,不要提这些了,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干脆就去看他们吧。他们应该也挺无聊的。”雪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催促着苏白换身衣服,替她梳了头。苏白把午饭盛出来放在桌上盖好,和姆妈说了两句,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清,反正含糊哼了两声。她关了门,和雪芹出了巷口,两个人低头走路,她想,“我早该去看他了。”
   
   
    葛伦和葛离本来今天和同学约好去爬孤山的,可是早上起来的时候,葛离突然头疼起来,身上冰一阵,火一阵,葛伦没办法,只好去告诉同学今天的约会取消了,他扶起葛离喂他吃了半碗糖水,又替他掖了掖被子,叮嘱葛离不要乱走,好好休养,回来的时候他顺便抓几副药。葛伦穿了衣服,匆匆的离去,出了巷子,转过路口,远远的看见两个人影,不太真切,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往这里来?正想着,突然看见老杨在对面慢慢的走着,他急忙跑过去,大声的和他打招呼。雪芹和苏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今天的雾很大,快中午了还没有放晴,天灰沉沉的,周围的矮屋檐压的人胸口一阵阵的郁闷。苏白远远的听见有人喊话,好象是葛伦的声音,她循着声音望了望,只看到一个人影跑进雾里。想想他们不知道自己要来的,所以应该不会出来接的。雪芹拉着她的手,突然加快步伐,“就要到了,就在前面,那个挂了两个红福字的。”两个人站在门口,雪芹去叫门。苏白退后几步,细细的看着周围:一个长长的巷子,一边是深灰的高墙,另一边是一个个黑色的油漆木门,排成一排延伸过去,末端埋没在雾里不见,不知道具体有多少。葛伦他们住的这里,门上贴了两个红福字,有一半被扯了下来,另外一半挂在门上,风一吹,掀起一角,瑟瑟的抖动。门旁安了个电铃,按了半晌没有声音,想是已经坏了。一排灰黑冷冷的板了脸,只有两团红,远看了,象饿兽的眼睛。雪芹看没有人答应,就开始大声的喊起来。过了好长一会,才听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开了门,看到葛离倚在门上,对她们笑了笑,“原来是你们来了。”说完开了两扇门,放她们进来。苏白进了院子,看到里面稀落的栽了两棵冬青树,还是幼苗,没有长高,同样的也是灰黑的颜色。她的心越来越冷,外面还是五彩斑斓热闹的节前,这里却是已经提前踏入了严冬。回头望望葛离,他正吃力的合上门闸。她的心紧了又紧,“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葛离领她们进了屋,一人冲了一碗糖水,坐在床沿,先哆嗦着咳了一阵,抱歉的对她们笑笑:“我们两个住在这里也没有怎么收拾,你们两个就不要见怪了。”雪芹急忙过去给他拍了拍后背,问他:“你们怎么会这样?大姑妈没有送钱来吗?”葛离回过头,把她的手从肩上拿下来,摇了摇头,“我搬出来和伦住,早就把妈惹闹了,她在家里还找了九叔公,说要不认我这个儿子。想是现在气还没有消吧。”“那你们准备怎么办?”“要先在这里住一阵了,等妈消了气,或许我和伦弟就能回去了。”“什么!你还要回去?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们这次搬出来就不要搬回去吗?那个家以后和我们没有关系!”葛伦不知道什么时候闯了进来,怒气冲冲的望着葛离,手上拎了些药,恨恨的摔向桌面。“伦……”“伦表哥,你别生气了,你看离表哥现在的身体,回家让他好好养一养才是办法呀。”葛伦抬头看了看雪芹,发现苏白也在,向她点了点头,哼了一声,“只怕回去就出不来了!”“伦,你不能老这样气性呀,难不成你真的要离开家吗?二妈怎么办?爸怎么办?你就不负一点责任吗?”“责任?什么责任?责任都有你来负,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苏白呆呆的坐在这里,她有些想不明白,几个月前兄弟两个还合合气气的一起来看她,现在怎么象仇人一样?是因为自己吗?如果他们不来看我,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她抬头看着葛伦,葛伦望向窗外,两颊一鼓一鼓,葛离半卧在床上,手扶着胸口,雪芹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她突然觉得世界静默了,所有的人都死化掉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活着,看他们一个个老化成灰。她的泪蜿蜒的流下来了。屋子里四个人冷清的坐着,谁都不言语。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大片绯红的晚霞斜斜的压在天脚,葛老夫人拄着杖,挽着葛大奶奶,哆嗦着指着天空:“秀芬,你看,今天的天色多美,红红火火的。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看晚霞了,只是年纪越大看到的越少。”“老夫人,您多想了。您看月亮升起来了,今年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圆。”“又大又圆有什么用?也不能把一家人都团圆起来。”葛老夫人回头看了葛大奶奶一眼,嘴唇紧抿。葛大奶奶低头看着裙角,心里有些不安,虽然这些年都是她在管家,但老太太在想什么,她真的捉摸不明白。前一阵和二太太大闹一场,连老爷都气走了,老太太也没出一声。事情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以为没事了,老太太却又在这个时候提了起来。葛大奶奶抬起头对着老夫人笑了笑:“这里冷了点,老夫人,咱们慢慢走回去,到屋子里歇歇,要不绕到前面去看看菊花吧。”“好。”两个人慢慢的穿过游廊,向前院走去,太阳滑下山坡,在地上画出两道斜长的影子。
   
    “小玉!你这个死蹄子给我出来!”二太太坐在屋子里面,翘着二郎腿,白生生的大腿从绿织锦缎拼粉牡丹旗袍里挣了出来。喊了半晌,没有动静,她嘟囔着咒骂了几声,恹恹的自己下楼来了,今天叫了二弟来,一些值钱的细软都叫他带回去。前几日和大太太吵了一架,别人不说,她自己也撑着一口气,可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她是着实的落了下风。家里管事的人没有一个出来替她说句公道话,就是葛优嗣这个混蛋东西也扔下她躲的远远去了。她要趁着年轻还能抓着葛老头子的心,多替自己攒点私房,自从老太婆管家,她从老头子那里要来的东西就一天少似一天,要是哪天老头子撒手了,她金雪花不是要不他们整治的连骨头渣都找不到?她想着想着,头有点微微的疼,养尊处优惯了,现在稍微想点事就头疼,以前,她金雪花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可是干净利落,做什么不是快刀斩乱麻?“二太太,看到老太太,你想躲到哪里去呀?”“什么?”二太太有些没回过神来,她边揉着头,边斜眼向门口看去。“老太太,大太太,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没看到你们。”她慢慢的向楼上退去,心想:这回可是不妙,万一一会小胜来被她们看到,又不知道有什么麻烦事了呢?“二太太,你这是要去哪里呀?”“我?我……我要回房间……对,回房间。”“你不是下楼吗?怎么又说是回房间呢?”“这……”二太太又气又闹,当着老太太的面她又不敢说什么,索性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大太太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痛快极了,真是又出了一口恶气,她转过头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正闭着眼,突然,她睁开眼,对着葛大奶奶说:“秀芬,你让二奶奶也下来陪我走走,咱们一家人好好走走。”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大太太偷眼看着老太太,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二太太缓步走下楼来,心里盘算着,今天老祖宗要搞什么花样,往常她可是连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的。走到老太太的身旁,她伸出手,扶住老太太,三个人缓缓的走了出去。外面的秋风很凉,大太太咳了几声,她斜眼看了看二太太,她的绿旗袍在风中抖动,眉头紧皱,象是想着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她的心凉了下去,是时候做决断了,她不应该再拖下去了。毕竟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行了,熬下去,她能熬过她吗?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屋子里面全黑了。苏白已经看不请三个人的脸,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她有些害怕,轻轻的站起身来,找了根火柴,点燃了煤油灯。灯光亮起来,刺的葛伦的眼睛有些疼,他揉了揉眼睛,黑暗里呆久了,还真有些不适应。刚才他真的很生气,气离的懦弱,他脑子里一遍遍的想着杨心武对他说的话:“你要站起来,要敢于反抗,不要让你的家庭毁了你和你周围的人!”对,他想老杨是对的,他应该这样做,离还不明白,他更应该帮助他,而不是这样一味的谴责他。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微微的愧疚,抬头看了看葛离。葛离缩在被子里,脸色涨红,雪芹摸着他的头,不安的摇来摇去:“伦表哥,再不给离表哥看大夫,我看真的要有危险了。”苏白冲了碗糖水给葛离端了去,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一碗,她替葛离擦了擦嘴角,回过头望着葛伦:“葛伦,你要替你哥哥想想,生病不是闹着玩的。”“哥哥……”葛伦有些着急,他没想到葛离的病会变的这么严重,“离,我去给你找大夫。你等着我啊!”说完,他急急的冲出去,“伦……”葛伦停住脚步,看见葛离抬起手,微微的对他说:“伦,我知道我很自私,我不敢负责任,你不要怪我,我会改的,我会改的……”说完,又昏昏的睡过去。葛伦默默的站在哥哥的面前,他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太严苛了,他抬头看看苏白和雪芹,两个人都盼着他做个决定,他想了想:“我们把离送回家吧。”这次他又失败了,他想。“太太!太太!少爷回来了!少爷!”花园里的三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葛大奶奶急忙收回了心思,再一看,王妈气喘吁吁的跑到面前,后面不远处是葛离,葛伦外带两位小姐。三个女人顿时高兴了起来,大太太掺着老太太走到兄弟两个面前,却看到葛离面色发青的软在葛伦的臂弯里,大太太吓了一跳,瞪起眼睛质问葛伦:“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两个人出去,一个人病着回来的!王妈,扶大少爷到内堂休息!”老太太牵着葛离的手,担心的看着他渐渐远去,大奶奶回头狠狠的瞪了站在旁边的葛伦和二太太一眼,也尾随儿子去了。老太太回头望了望葛伦,拍了拍他的肩,“回来就好。”“奶奶,我只是送大哥回来,一会就走。”“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二太太在旁边听到,再也沉不住气了,她仔细的看了看儿子,儿子瘦了,可是眼睛里还是那么定定的,象她当年一样,认准了就不会回头,可是她就是不服气,葛伦是她唯一的希望和武器了,她不能就这么失去他。“伦,年轻人呕气,一阵子就好,你应该回家了。”老太太说完,抬头望了二太太一眼,扶着小玉颤巍巍的回房了。客厅里剩下四个人僵立着。雪芹看没人说话,小声咳了咳,看到二太太看向她,她连忙说:“二姑妈好。”二太太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好,芹儿,你来了。等一下我问你点事情。”“恩。”二太太又发了一会呆,不再话,三个年轻人也随着她不敢动弹,二太太想了半晌,扯起葛伦的手:“伦,你就回来吧。你看看这家里,只有妈一个,你替我想想啊。”葛伦看着二太太的脸,她今天没化妆,没有粉底的掩盖,细细的皱纹一条条的显现出来,额头上,眼角边,下颌,脖子,无声无息的说着她已老去的事实。手脚上红色的蔻丹已经有些褪色,班驳的。很多年以后,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然后他的心里升起的是一种强烈的厌恶。他觉得他站在旋涡的旁边,而母亲正站在泥沼的中央,用亲情与温柔的声音唤他过去,他在内心顽固的抵抗着,他不能与她一样,让自己的一生布满尘埃,在哗啦哗啦的麻将牌声,浅蓝色的烟雾中度过。他憎恨自己身上所有的这个家庭的鲜血,如果有可能他宁愿放弃生命来切断与这个腐朽宅院的联系。想到这里,他再一次抬头看他的母亲,他离她太近了,他要远离她。“你一个人以前过的很好,现在也是一样,有我没我对于你,都一样。”说完这些,他的心里突然畅快了很多,一大股新鲜的空气涌入他的心肺,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对能够战胜自己感到快慰。二太太呆呆的望着葛伦,她没有说话,那一刹那,她已经丧失了一切,她认为救命的儿子却是给她致命一刀的敌人。呆了一会,她开始四处张望,她不相信自己的失败,她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的失败,她四处张望,她看到了苏白。苏白尴尬的站在客厅里,这些家庭内部的话不是她应该听到的。对于一些事情,她只有模糊的了解,但是她隐约的感觉到,这个家在流血,它就要分裂开来了。但她不愿意,她不喜欢任何的分离,她想她要劝劝葛伦。她正想着,抬头却看到葛伦向她惊恐的睁大双眼,还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她的头已经被重重的扯低下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蔓延上来,她才发现,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抓着一丝丝的黑发,她想这不是葛伦的妈妈吗?然后脸上就是两声清脆的耳光,苏白在晕过去的时候,清楚的听到三个字:小娼妇。
   
    二太太终于找到了她失败的根源,就是客厅里那另外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些发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太高,有些消瘦,脸上透出一股清冽的气质,很温顺的站在雪芹的身旁,不说话,但眼神从来没有从她的伦身上移走。就是这个女人,抢走了她的伦,她在心里恶狠狠的告诉自己,年轻时的本性突然在她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她箭一样的窜向苏白,狠狠的揪她的头发,打她的脸,用最肮脏的字眼来侮辱她的灵魂,她践踏着她的身体和心灵的同时,知道自己永远的失去儿子了,报复的快感混和着流血的心痛,她抑制不住的开始狂笑起来。葛伦没有想到母亲会扑向苏白,等他反应过来拖住面前这个疯狂的女人的时候,苏白已经晕倒在地上来。他突然失掉了主心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做,他向雪芹寻求意见,雪芹却望向他的身后,颤抖的说了声:“大姑妈。”葛伦转过身来,望着大太太,他盼着她能让苏白留下来,然后他听到一句冷冷的话:“都是下流胚子。”他明白了一切。抱起苏白,离开了这个让他深恶痛绝的家。
   
    二太太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开灯,她有些口渴,想唤小玉来给她倒杯水,只是她实在喊不出来了。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陆陆续续的进来一些人,她睁大眼睛,想尽量看清楚,为首的是大太太,和九叔公,然后是小玉,王妈,最后面是二弟。她的头一下子又疼了起来。大太太看着她,客气的笑了笑:“二太太,你醒了,正好我们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商量。”“大太太有什么事情,自己决定就可以了,又何必和我这个小妇人商量呢,也不用劳师动众带了这么多丫鬟仆人的来压阵,更不用请了九叔公呀。”“只是这件事和我们家里的一个头面人物有关,所以不得不重视一下。”二太太正了正身坐了起来,她最后的时刻快来临了,但就算是死她也要有一点金雪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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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白醒来的时候,头仍是撕裂的痛,朦胧中,有只手在温柔的替她擦着额头,她使劲的想了想,试图理清脑中混乱的思路,但略微动一动脑子,头就不依不饶的剧痛起来,她忍不住微微的哼了一声,就听见雪芹焦急的声音:白,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事,你醒了没呀?苏白想回答,但嘴巴象被封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她使劲摇了摇头,雪芹就抓着她的手,啜泣起来:“都怨我,我今天就不应该带你来,害的你受委屈,还被打,呜呜。。。”苏白使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摸了摸雪芹的脸,呜咽着吐出几个字:“我习惯了。”“白,你怨我吧。你骂我吧。你不要把委屈一股脑的藏在心里呀。你骂我吧。。。白。。”雪芹忍不住开始大声的号哭起来,泪水噼里啪啦的打在衣服上,被子上,很快的润成一个个湿的圆圈。“雪芹!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吗?”“是葛伦!是他带我回来的吗?!”“苏白!苏白!!”苏白试着回答,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眼睛一闭,又昏了过去。
    葛离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身处家中。天完全黑了下来,屋子里没开灯,黑黝黝的到处是暗青的影子,他探了探身,使劲想撑着身子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身子一软,又倒在了床上。伸手摸摸额头,已经没有那么热了,不知道自己已经躺了几天。葛伦,苏白他们还好吗?也不知道葛伦回没回来,苏白呢?会不会住在家里。想到这里,他想找个人来问问,这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也许苏白住在家里,妈会喜欢上她的,她是那么乖巧,惹人喜欢,他天真的想,想着想着,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远远的传来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他连忙闭了嘴,静静的听着。“阿巧姐,你知道二太太是怎么死的吗?昨天王妈说她不小心经过二太太原来的棋牌室听到里面有噼啪噼啪的打牌声,还有二太太的笑声。”“小玉呀,你可不要乱说呀。得罪了死人是不好的。唉,其实二太太虽然脾气坏了点,可是下场也太惨了点。。。”“听说,她是被活活勒死的,有人说在花园里看见过她的鬼魂,舌头伸的长长的,在花园里唱歌,都是那种堂子里的歌,可吓人了。”“嘘!你可别大声说哦。听说二太太是被冤枉的,大太太说她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出去给外人,就请了族长来治理她,其实,谁知道她拿没拿呢。”“可是大太太应该不会冤枉她吧,你看大太太平时多么温顺的一个人儿呀。”“算了,算了,不要说了。大太太这两天准备请法师回来了。说咱们屋子里不干净。你可别乱说话,倒时候晚上招到你屋子里去!”“呀!阿巧姐,你不要吓我呀!我怕!”“。。。。”两个人走远了,渐渐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周围是一片寂静,葛离觉得自己就象呆在死亡的国度,周围都是没有生气的,远处是冤屈的灵魂,近处是煎熬的地狱。恍惚间,他又听见二妈那尖细的声音,涂着蔻丹的指甲轻轻的掠过他的脸颊,离,离,你要照顾好我们家伦啊,他是你的弟弟呀。你要让着他啊。二妈?尖细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背后传出,葛离猛一回头,身后是无尽的黑暗,浑浊一片,看不清楚,他叹了口气,转过脸来,安慰自己这世界上是没有鬼魂的,没有的。离。突然他的前面站着一个穿着绿缎旗袍的女子,在夜色中闪着幽幽的光,一阵风吹过,她整个身子就随着风飘一飘。葛离壮起胆子向她的脸望去,却是二太太,依旧梳着时新发髻,脸上涂的桃红李白的,微微的笑着望着他。“二妈?是你吗?你不要吓我哦。”“离,我只和你一句话,你要好好对待伦哦。你是哥哥,你要照顾他哦。”“我会的,二妈,我会的,你安心的走吧。”“走?我往哪里走?哈哈,走吗?走吗?”一阵风吹过,葛离再看,二太太已经不见了,他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是汗,突然眼前又出现一个人影,他大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
    “离,离,你怎么了?不要吓着阿妈!”“王妈!快去找大夫!快去呀!”“离,离!”
    “白,白”苏白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片蒙蒙的白雾,看不真切,雾影中恍惚有人声轻轻唤她。她用尽力气想跑出这片白雾,却怎么也走不出来,跑的太久,脚一软,就坐在地上,周围是黑的泥土,有着淡淡的血腥的味道,苏白放眼望去,浓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去,显露出狰狞的山峦,一色是黑的黏湿的泥土,群山合壁,把她孤零零的包在里面,血腥的泥土味越来越浓重,天空突然变成血红色,越压越低,远处突然传来凄厉惨嚎声,愈演愈大,她的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众多潼潼鬼影,模糊中看的出有的惨遭剥皮之刑,有的生受油锅煎熬。苏白何时见过这等景象,吓的闭紧双眼,浑身哆嗦不已,想要出声大叫救命,又怕惊动这些恶鬼夜叉,被他们生吞活剥了。突然间,空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妇人的惨叫,苏白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强睁眼,却正看到一张象泡发的白面馍般肿胀的脸在她的眼前晃动,两只黑白分明的眼半凸出眼眶,下面是一条血红欲滴的长舌,正对着她凄厉的叫着:“还我儿来!我儿!还我儿来!”苏白吓的三魂丢了七魄,惊吓间却认出那绿缎旗袍正是葛伦母亲的衣物,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她突然见全想了起来,一股悲愤的气息突然窜遍全身,她撑起身子,用力向面前的鬼魂喊道:“你欺侮我还不够吗?还追我到这里,你到底要怎么样?”想到这里,她吓的激起了一身冷汗,难道我已经死了?“葛伦!葛伦!葛伦!”苏白疯狂的大叫起来,期望这个温暖的名字能够给她带来一丝生的希望,让她逃出这个生不如死的境界。“还我儿!”女鬼向她迎面飞来,苏白吓的大叫一声,猛的坐了起来,才知道原来是一场梦。“白?你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葛伦坐在面前,手里端着的一碗姜汤洒了一半,想是刚才被她吓到了。他放下碗,拿了块毛巾,轻轻的帮苏白擦掉额上的汗珠,“伦,”苏白猛的抓住葛伦的手“我梦到你母亲了,她在下面受煎熬。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哦,她去找你了吗?她不应该的。别担心了。有我在的。你好好休息吧。”“伦,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呢?”“乖,再睡一会儿吧。”葛伦轻轻的扶苏白躺下,帮她掖了掖被角,又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拿起姜汤向外屋走去。苏白望着他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心里突然莫名的揪了一下。
    葛伦把碗放到外屋,拉了张椅子过来,斜斜的靠着窗子坐了下来,外面已是垂垂黑幕,几颗寂寥的星有气无力的闪着光,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阿妈哄他入睡的儿歌:风儿吹,月儿摇,小知了睡着了……那时候阿妈还那么年轻,喜欢梳一条辫子,他就喜欢抓着阿妈黑油油的辫稍,在轻轻的一摇一摆中睡着,漫天的星光照着他们,风会温柔抚他的脸,象阿妈的辫稍轻轻的掠过他的脸。记忆中,小的时候,妈妈来看他的时候总是深夜,很晚很晚,星星都挂在天上,妈妈才会来,他问阿婆,阿婆说阿妈忙,阿妈要赚钱给小宝买好东西。有一天,阿婆突然急匆匆的给他洗澡,穿上新衣服,他好奇的问阿婆,阿婆揉了揉布满皱纹的双眼,告诉他阿爸回来了,然后两滴浑浊的泪就流了下来。阿爸是什么呀?好吃吗?“好吃吗?”葛伦笑笑揉揉头,他的童年就终结在“好吃吧”这三个字里。他和阿妈搬进了葛府,阿妈就不再在晚上的星空下摇他入睡了,他渐渐的也习惯了周围人的白眼与鄙夷,开始学的沉默起来,在家里他觉得自己是条温顺的狗,压抑的青春只能在外面挥洒。他羡慕哥哥,他生来就是优越的,万千宠爱在一身,而他永远象个拖油瓶,他不出声,就没人注意他的存在。“现在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和这个家已经没有联系了。”他想着随手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好像那是一碗壮志满满的烈酒。咳,咳,姜汤辣的他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不由得哈哈的大笑起来。
    “伦,伦,”苏白在屋里微微的唤他,葛伦起身,快步走进里屋,苏白睁开眼,清白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散乱的头发微微的飘动着,葛伦温柔的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伦,你能扶我起来吗?我想出去走走。”“外面风大,你不要出去了,会冻着的。”“我想出去,这屋子……”苏白望了望四周“让我害怕……”“好吧。”葛伦拿了件单衣给苏白披上,缓缓的扶着她下床,替她穿上鞋子,苏白的脚好烫,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一朵桃花在暗夜里寂然开放。“我自己来吧。”苏白低下头,慢吞吞的穿上另外一只鞋。两个人缓缓相扶,走到院子里,“要出去吗?”“不用了,就这里吧。我想看看月亮”苏白说着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葛伦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了两个棉垫子出来,“这个你坐着,另一个靠着好了。”苏白接过垫子,放到身下,另一个却伸出双臂紧紧搂着。“伦,你看那冬青树,虽然小,但是以后一定会长成大树是吧。”“恩”“伦,为什么没有月亮了?”“一会就有了。”苏白转过身望着葛伦,缓缓的偎在他的肩旁,“我好想,就这样,看月亮,看到老,看到死”。
    中秋节,葛府照旧例将门口的两盏风灯换上银红的罩子,花园里摆上秋菊,今年在青石路上还特别铺上红毯,直延到赏月亭。入了夜,丫头仆役们轮流顺次端上蔬果菜肴,鱼脂蟹膏,亭子里一张四方石桌,上面铺了红锦缎银丝的垫子,老太太坐在上首,左右是大太太和葛老爷,葛离恹恹的坐在下首,螃蟹上来,大太太给他拣了只蟹脚,他吃了几口,就放在一旁了。“离,你多吃一些,大病一场,身子才好,要多调养。”“是的,母亲。”葛离恭顺的低头应答,转身向旁边伺候的小玉说道:“打点黄酒来,我喝。”葛老爷一听喝酒,忙高兴的说道:“好,好,喝喝酒,热闹热闹,免的太冷清。”“冷清什么?这一家四口团团圆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大太太斜眼瞧了瞧老太太慢声细语的说道。“我是说热闹热闹,锦上添花吗,锦上添花!”葛优嗣连忙赔笑说道,顺手端起刚添上的酒:“我敬夫人一杯。”“老祖宗在这里,你敬我做什么?应该敬老祖宗才对!”大太太望着葛优嗣,抿然一笑。“对,妈,祝你佳节愉快,年年有今朝,HAPPY FOR EVER。”“你看你,说的好好的,说什么洋词……”大太太微微嗔道。葛离突然发现,自从二太太死了以后,妈好像突然年轻了许多,新裁了几套衣服,也添了些时新的首饰,对父亲也不是每日的横眉冷对,变的笑语盈盈,二太太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仆人主子,甚至是父亲,都看不到一丝对她的怀念。“秀芬。”“是,老太太什么吩咐?”大太太急忙收了笑,低眉顺眼的应道“你叫阿伦回来了吗?怎么不见他。”“我派老王去找了他,他不回来。”大太太急忙说道:“有离儿在不也是一样吗,老太太。”老太太抬眼望着葛优嗣,缓缓说道:“阿伦始终是我们葛家的骨肉,不要让他流落外头。优嗣。”一团乌云飘过,拢住了圆盘般的月亮,天变的暗了些,风开始吹了起来,夜里的凉气微微的渗了上来。“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老太太说完,扶着小玉的手,颤巍巍的回房了,葛离站起身,注视着老太太离开,佝偻的身影,转个弯就不见了,只是偶尔会传来阵阵的咳嗽声。“我也累了,先回去了。”葛离向父母道了安,匆匆的回了屋。
    夜深了,月亮渐渐坠下,缓缓的隐入山峦中,青白的晨曦开始弥漫上来,屋子里满是烟雾,葛离挥了挥手,赶走身旁萦绕的烟气,他伸手拿了个杯子喝了口水,一夜未眠,眼睛有些干涩,布满红丝。他想应该去看看伦,他不能抛下他,任他自生自灭,也许母亲会不开心,但毕竟伦是他的兄弟,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还有,应该去看看苏白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已经很久没见了。想到这里,他起身穿了衣服,用凉水洗了把脸,拿昨晚杯子里的残茶漱漱口,悄悄的出了门口,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大概都睡的很死,他蹑手蹑脚走下楼梯,来到大厅。大厅里是一股呛人的烟雾,沙发里龟缩着一个人影,被青蓝的烟雾包裹着,葛离定睛一看,却原来是父亲,他悄悄的走近,却看见父亲正捧着一个镀金的小相框,一手托着,另一只夹着烟的手轻轻的抚摸着,眼里隐隐闪着光,突然猛烈的咳了起来,一串眼泪趁机流了出来。葛离轻轻咳了一声,葛优嗣急忙把相框藏了起来,擦了擦眼,故作镇定的转过来,看见是儿子,胸口吐了一口气出来,“怎么这么早下来?”葛离装着嘶哑的声音答道:“刚醒,想下来透透气。”“哦。”“父亲睡不着吗?”“老了,老了,睡不着,记不住……”葛离看着父亲,似乎又要流下泪来,他忙走到窗户旁开了窗,“烟太大了,放放气吧。”回头看父亲揉了揉鼻子,“不早了,父亲再去睡一会儿吧。”“恩,好的。”葛优嗣颤巍巍的站起身,微微佝偻着身子,又紧咳了一阵,走了几步,象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对葛伦说:“是要去找阿伦吧?好,好,去吧。去吧。”说完,自顾自的走上楼去。葛离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身影,鼻子有些微微的酸意,他挥了挥袖子,好像想努力甩去些什么东西,大踏步走了出去,早晨的风微微的吹起他的头发,阳光反射的发丝上有微微的金红,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
    葛离走在旭日初上的路上,看着天边的淤紫一点点的变成淡蓝,风轻轻的吹动,几朵围绕在太阳旁的云彩象是一堆红通通的绉纱,伸手一挑,就是天仙的彩衣,如果苏白穿上,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平时穿了太多沉默寡言的颜色,其实鲜亮的才好看。他兴冲冲的便走便想,路边的柳是她的臂腕,稀落的白花是她衣衫的芬芳,远山一黛是她的娥眉,婉转的鸟啼是她的妙音,他想着,搜刮着,觉得世间任何的词语拿来形容她都没有丝毫的夸张,这路边一切美丽的事物都是她的化身,他走路,她也在身旁陪着他,和他巧笑娇谈。他一路想,一路笑,全然不顾周围人阵阵诧异的眼光,这快乐直到到了苏白家才被当头一盆冷水浇息了。“她没回来吗?”葛离愕然的问道。“小白去找她的爸爸了,去找她的阿爸回家吃饭了。呵呵……”“她去找她的爸爸?”“伯母,那我在这里等她好吗?”葛离有些扫兴的问道。“小白去找她的爸爸了,去找她的阿爸回家吃饭了,呵呵……”葛离望望四周,巷子里还是和上次一样黑暗,是个被光明遗忘的角落,偶尔他会感觉到窃窃的私语和有心装成无意的眼光向自己看来,他回首望了望苏氏,见她仍是痴痴的重复那一句话,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如此深厚,象是好不费力就可以将眼前的一切毫不足道的生命悄然吞噬下去。继续等了下去,快到中午时分,苏白仍然没有回来,他鼓起勇气又问了苏氏一次:“小白她什么时候能回来?伯母?”“咦~大哥哥,我饿了,你给我买桂花糕吃好不好?呵呵……桂花糕哦!”苏氏突然向他桀齿一笑,那天真的笑意夹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间,激荡出一种让人心寒的气息。葛离摇了摇头,他想苏白应该不会回来了,还是先去找伦吧。也许他知道她在哪里。“哥哥,我要桂花糕!你给我我的桂花糕!”苏氏突然抓住葛离的衣襟,使劲的摇晃着,瘦骨嶙峋的手闪着青白的光泽,弯曲的指甲深深的嵌入衣服中,葛离被她吓了一跳,只好应允,可是苏氏仍是不放手,没办法,他只好伸手叫了个小孩子,托他去买了桂花糕。苏氏看到桂花糕,眼睛一亮,抢了过来,跳到墙角,自顾自的吃了起来,葛离向她鞠了个躬道了再见,她也不理,只是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边舔手指,边抬头望着葛离笑笑,吓的葛离怕她又会要桂花糕吃,急匆匆的走掉了。
    离开巷口,葛离回头望望,中午时分,各家各户开始做饭,大大小小的煤屑黑灰都飞扬起来,肆虐的笼罩了天空,弄堂里变的暗沉下来,又象和人世隔断,没了生气,遥不可及。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袖子,向前走去,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破了个洞,风从中吹过,发出一声声恹恹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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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白在床上躺着,每天看阳光晒在小冬青树尖上,发出青油墨绿的光,然后一点点爬上窗台,在书桌上戏耍一会儿,在5点的时针上向她眨个眼。这个时候,苏白就小心的下床,抱上两个旧棉垫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上几分钟,就听见厚重的脚步声,吱扭开门,一张温柔的脸。葛伦回家了。照例微微皱了皱眉,“又出来吹风了。”“我好了。外面好。”葛伦弯腰,一手扶起她,一手夹起两个垫子,推开门,让她进屋,看到桌子上堆了一堆笺纸。“写字了?”“恩。”葛伦站到桌旁,信手拾起一张端详着,苏白低了头,两个手指在扣眼里穿进穿出,过了一会,抬起头望着葛伦,葛伦笑了笑,放下:“你也喜欢?”苏白抿了抿嘴,走到桌旁拿了张新笺,“你写个。”葛伦拾起笔,想了想,苏白在旁边静静候着,替他研墨。落日的余晖一丝丝的渗入,添满两人间的空隙。
     葛离推门进来的时候,发现门没锁,他就蹑手蹑脚的进来,以防有贼,走到门口,却看见苏白笑嫣嫣的研着墨,葛离端笔,饮墨,一挥而就,二人对望了一眼,苏白捧着写好的字,对着太阳端详着,阳光透过宣纸映在她消瘦的脸上,显出一道水印子。她细细的折好,拿了个白布帕子包好,然后笃定的说:“我要回去了。”“什么?”兄弟两个同时问道。葛伦和苏白才发现葛离的存在。葛离向弟弟微微点点头,葛伦笑了笑,又急匆匆的问:“为什么?家里不好养病的。”苏白背过身,过了半晌,突然转过来,睁大双眼,盯着葛伦,一颗颗泪扑烁的掉了下来。葛伦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望望哥哥,葛离拿了手帕,递给苏白,轻轻的拍拍葛伦的肩膀,对苏白说:“我送你回家。”“哥!”“我晚上回来说。”两个人并肩走出房门,剩下葛伦一个人呆站着。经过冬青树的时候,苏白突然停了下来,默默的摸着小树,狠了狠心,想把那个尖子掐下来,犹豫了一会,罢手了。
     出了门,两个人没有说话,葛伦在背后远远的喊着:“注意身体!”那个体字越抻越长,象只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最后消失不见。葛离叫了两辆黄包车,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破巷。小四看到葛离,远远的喊着:“桂花糕哥哥!桂花糕哥哥!”跑近了看见苏白也在,亲热的扯着她的衣角,“白姐姐。”苏白摸了摸他的头,蹲下来,塞了块水果糖给他,“苏妈妈好不好?”小四摇了摇头,“我妈妈说,苏妈妈不见了。”“什么?”苏白楞了一楞,顺着小四的手指望去,发现家门口堆满了杂物,双门紧闭,她急忙跑过去,用力拍门,“阿妈!阿妈!开门!快开门呀!我是白!”敲了半晌没有回音,四邻们都从家门探出个头向这面张望着,有几个年长的妇人指指点点,低头交谈起来,苏白回头望着葛离,“怎么办好呀。怎么办。”又回过头继续拍门,两个小拳头拍的粉红,身子一抽一抽的,看在葛离心里,是椎心的痛。苏白哭了许久,门突然打开了。
     葛离站在门里微微的笑着,苏白吓了一跳,疑惑的看着他,葛离指了指墙边堆着的柴火架子:“捷径。”苏白想了想,噗嗤笑了,那笑影荡在葛离心里,把刚才的伤痛与愤慨都粉碎了。他望向苏白飞奔进屋的背影,心里暗暗的下了个决定。他正沉思着,突然里屋传来一声尖叫,葛离冲进去,发现苏白昏倒在地上,他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醒来后把她抱到床上,端了碗温开水喂她喝下。苏白顺过气来,惊恐的抓着葛离的手,不停的抖动:“阿妈不见了!阿妈不见了呀!”葛离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门口却突然一片嘈杂,他回过头望去,正看见苏氏趿拉着鞋,双手笼在宽大的灰布袖子里。脑袋上插满黄白的菊花,笑嘻嘻的望着他们。“玩呀!玩呀!”苏白勉力抬起身,抓住苏氏的手,呜呜的哭了起来。苏氏拍了拍她的头,顺手摘了朵菊花插在苏白的头上,葛离仔细一看,却是人家上坟用的。他伸过手,想拿下来,苏氏却瞪眼望他,翻了翻白眼,“该天杀的!”葛离知道她又错认了自己,收了手,笑着不动,没成想一只破泥鞋向他迎面飞来。葛离吓的一闪,苏白急忙抓住阿妈的手,轻声哄她:“阿妈,好歇着了。”一面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苏氏坐在床沿,摇头看看,突然抓住葛离和苏白的手,硬塞在一起,然后跳了起来,按住两个人的头,东南西北的拜了一圈,笑嘻嘻的拍着手:“拜堂喽,拜堂喽。”苏白窘迫的望了一眼,却看见葛离微笑的站在那里发呆。苏氏拍了会手,突然怔怔的望着葛离,苏白怕她又做什么事,急忙走过去准备扶住她,苏氏却突然大叫一声:“鬼呀!”昏了过去。
     葛离在外屋坐了半晌,苏白拍着头,走了出来,一脸倦怠的望着他:“睡了。”葛离站起来,向她走去,苏白不由得又想起阿妈做的事,她正紧张着,葛离却轻轻的从她头上摘了朵黄菊花下来,关切的问她:“饿吗?我去买些吃的。”苏白微微的红了脸,在心里谴责着自己的坏念头,低头说道:“不用了。”葛离以为她下了逐客令,只好扫兴的说:“那,我走了。”苏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走,抬头望了望,发现天色也晚下来了,只好点了点头。送他到门口,苏白倚在门畔,看葛离的背影渐渐消失。风吹起来,她打了个哆嗦,使劲的敲着发麻的头皮,走进屋里。葛离回头望望,看她细小的身影镶在一个大黑框子里,一步步走向黑暗。半夜,苏白听到屋外有响动,披了衣服,出去看见外屋地上放了两袋米,一个小布包。她拿起布包,沉甸甸的。苏白缓缓靠着椅子坐下,月亮升到中天,白白的,照着她的脸,为什么没有两个月亮?一个照见他,一个照见他?她想着想着,起风了,就揉着一只麻了的胳膊进去睡了。
     葛离回家,发现葛伦在里屋拥着被子发呆,看到哥哥进来,揉了揉眼睛,哑着说:“刚睡醒。”葛离倒了杯水递给弟弟,脱了鞋,两个人一起拥着被子。屋里泛起青蓝的烟雾,葛伦不时的咳嗽,葛离关切的问道:“我把烟熄了吧。”“哥,你抽吧。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葛离低头,不说话,复又抬头看窗外的月亮,闪着迷离的白光。葛伦清了清嗓子,说:“哥,我不是故意的。”葛离点了点头,吐了个烟圈,说:“她很好。”两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安静的可以听到风吹过冬青树的声音,外面街道上马蹄的声音。夜,深沉下来。葛离熄了烟,拍了拍弟弟:“回家吧。奶奶想你了。”葛伦呆了呆,吸吸鼻子,望着哥哥,慢慢的吐出几个字:“不成。”看到葛离脸上有些尴尬,又急忙补充:“其他都可以依你,但这件,不成。”葛离想了想,“睡吧”
     天没亮,苏白起身做了点稀粥,从酱缸里捞了颗雪里蕻,细细的切碎,拌到粥碗里,捧到苏氏旁边,看她吃完,又附在她耳边叮咛几句,看看时间,要迟到了,匆匆上学去了。走出巷口,看到葛伦在等他,两个人相互点了点头,并肩向学校走去。葛伦步子大,走得快了,苏白就吃力的跟着,不一会,汗珠沁了出来,葛伦突然递了个手帕给她,然后看着路边的风景,哼了支歌,脚步当然慢了下来。苏白不说话,紧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学校,两个人就在岔路口分开,进了教室,看到葛离,向他笑了笑,葛离点点头,走出门去。苏白坐回位置,抄起诗词来,雪芹突然气鼓鼓的走了进来,噼里啪啦的向她吐着苦水:“葛离,葛伦着两个人怎么了?一个变哑巴,一个变冰块,居然不理本小姐!”苏白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抄诗词,雪芹气的一把抓起书扔向她,“怎么一个模子出来的?”拿着书本到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苏白静静听着,过一会后面传来嘻哈的笑声,她专心致致的抄着,一笔一划,只是纸上写不出半个字,尽是点点泪痕。下课铃一响,她象落难一样,夺路而逃。学校里一刻也呆不下了。
     回到巷口,看到里面挤满了人,仔细瞧瞧,都拥在自己家门口,她急忙拼命挤过去,半途听见一声低吼,好像是苏氏的声音,然后是物体倒地,乱七八糟的骂人声,苏白更着急了,一会儿,人群分出一条缝,她急忙挤过去,却迎面撞上几个青布长褂的仆人,推嚷着,把她挤到一旁,后面是一位贵妇人和两个老妈子,走到她的面前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年长的贵妇冷冷的扫了她几眼,低低的挤出几个字,听在苏白的耳里是晴天的霹雳,“下流胚子。”她突然记起这贵妇就是葛离的妈妈。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一行人离去,直到周围人唏嘘的散开,她才记起阿妈,抬眼望去,自家门口却是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苏氏就卧在血泊中,无法动弹。“阿妈!”苏白撕心裂肺的大叫,疯狂的扑了过去。巷子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一长一短两个音节回荡着。苏氏仰卧在地上,血从脑后的一个大洞里不断涌出,苏白手忙脚乱的踢她包上,马上白布就染成血红色,她急忙再裹上一层,血依旧不断的渗出,她就不断的裹上去,仿佛看不到血,阿妈就会好起来。苏氏的脸变的越来越白,白的几乎透明,她的嘴微微的动着,看的见两边的肌肉在费力的抽动,干柴一样的双手在苏白的双臂上挖出一个个血红的小坑“阿爸。。”她用尽全力吐出两个字,软了下去,脑后的白布晕出大朵大朵的血花,一朵接一朵的,象开放在雪地上的大红虞美人,刺目。苏白搂着阿妈的头,嘴里嘟囔着:“叫我啊,我是你的小囡呀。。”秋风开始呜呜的吹起来,四面八方的落叶打着旋涌向她们,噼里啪啦的袭击着两个毫无防备的人,在她们身边埋下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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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冬天,葛离忙碌着。苏白突然退了学,不辞而别,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去陋巷找过几次,敲了半天的门都没人应答,问了邻居,小孩子听到苏白的名字,都惊恐的跑到一边,阿婆阿姑们则唏嘘感叹一番,也不说什么。他只是隐约的推断出,她们家出了变故,也许投靠亲戚去了。葛离想,苏白一定还没有安顿好,如果稳定下来,她一定会联络他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微微的放下一点。葛伦倒是突然病了,整日的咳嗽,身边离不了人,葛离日日奔走,替他请医生,买药,陪他说话。有的时候看他心情好些就劝他回家养养,只是每次都被葛伦严词拒绝,事后大家心情都变的不好,葛离说了几次也就不提了。倒是葛伦的同学老杨总是来看他们,三个人团坐在一起,聊聊说说也很快乐。只是有几次葛离外出买药回来,看见葛伦和老杨低头嘀咕着什么,看到他回来,就突然停了说话,爽朗的笑几声,和他打招呼。葛离心里有些微的疑惑,但看老杨和弟弟很是谈的来,想自己也不能常常陪他,所以日子长了,这一点怀疑也渐渐的淡下去了。到了暮冬的时候,家里捎了消息来,说让兄弟两回家一趟,葛离和弟弟说了,葛伦仍然坚决的反对,葛离掂量了一下,许久没回家,带出来的钱物,最近给葛伦看病,买药也没剩多少,眼看严冬将至,也应该买些鸡鸭的给葛伦补补身子,只是这样一来手头又拮据不少,算计着房子交租金的日子又近了,处处都要用钱,葛离咬咬牙,只好背着弟弟打算偷偷回家跟妈要点钱来,再顺便看看家里这些日子过的如何,算来也快有月余没有回家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没些人气,门口的两盏风灯有气没力的晃着,其中的一盏不知道怎么还破了半边的罩子。葛离敲了几下门,等了半天没人开门,他觉得有些奇怪,又用力的敲了几声,过了许久,听见拖拖拉拉的鞋声,然后是骂骂咧咧的人声穿过来,拉开门,老王探出头来,张嘴说到:“别敲了,欠你们的钱,过两天就还,快年关了,就不能宽容宽容!”抬头仔细一看,发现却是大少爷站在门边,他急忙拍了自己一个嘴巴:“看我这嘴,大少爷快进来。”葛离进了门来,看到青石甬道上长满了枯草,象是很久没有打扫,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回头看见老王畏首畏尾的跟在后面,疑惑的问道:“老王,家里是怎么了?你刚才的话是准备说给谁听的?”老王抬起头望着他叫了声:“大少爷!”言语间却带了些呜咽,“你可回来,快去看看老爷吧!”“父亲?父亲他怎么了??”葛离心里一惊,抓住老王的胳膊,摇晃着问他,老王却早抬起胳膊,抹起满脸的鼻涕泪了。葛离慌了神,难倒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他急忙冲向大厅,一进屋看见母亲从楼梯上急匆匆的跑下来,看见他,张嘴大叫一声:“儿啊!”然后脚一软,就歪坐在楼梯上,葛离急忙跑上前扶起大太太,把她掺到了沙发上,绞了把湿手巾敷在额头,又去拿了嗅盐,过了半响,大太太才回转过来,看见葛离,紧紧的抓着他的手,呜咽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葛离看着母亲,心里五内俱焚,却又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他看着母亲说不出话憋的难受,急忙又去拿了杯水,扶着母亲让她慢慢喝下。大太太回过气来,突然大哭一声,喊道:优嗣呀!葛离的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扔下母亲,向楼上冲去。
整个二楼静悄悄的,没有人息。走廊最里面的房间房门微开,露着一条小缝,透过其中,看得见一张暗红的中式大床,屋内的窗帘遮的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线,虽然时值正午,屋子里面却还向午后4,5点钟的光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草药味道。葛离推看门,看见父亲裹在厚厚的一堆毯子中央,旁边横七竖八的放着几个一次性针管。床对面的小几上,放着一个药壶,还冒着缕缕热气,想是刚刚煎好。葛离的眉头越拧越紧,他轻轻的快步走向床前。葛优嗣平躺在床上,厚厚的被褥紧紧的围裹着他,显得他本来不大的身躯更是干瘦的不像个样子。他的呼吸微弱,吐气多,进气少,两只眼睛深陷进肉里,紧紧的闭着,原来因为肥胖而鼓起的两腮,如今不见踪影,只剩下两个深坑留在脸颊标志着从前的位置。干瘪的嘴唇一翕一合,仿佛说着什么,葛离轻轻的侧身趴下,听了半响听不到什么声音。他轻轻的抓起父亲的手,原本圆滚滚的手指如今变的干柴一样,他握了一会儿,父亲仍然紧闭双眼,葛离的手心出了微微的湿汗,他抽出手,刚想去擦一擦,突然听见咯噔一声,回头看看,葛优嗣的脸涨的青红,费力的想要抬起头来,一只手张牙舞爪的拼命伸出,葛离急忙拿了痰盂,把父亲扶起来,用力的敲打他的后背,过了一会,听见喉管咯嗒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葛离把痰盂放下,扶着父亲躺下,替他把被子塞好。看见父亲向他费力的笑了一下,然后又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起来。
葛离在房间里呆呆的坐了半响,想起母亲还在楼下,又想起自己从回家还没见过老太太的面,不知道怎么样了,连忙振作起来,就着黄铜洗脸盆子里剩下的半盆水,胡乱擦了把脸,向楼下走去。下了楼,却看见客厅里空无一人,他想可能有女佣把大太太扶回去休息了,扭头准备去三楼看看老太太。王妈突然从餐厅里出来,轻轻的叫他:“大少爷,大少爷。”葛离回头,王妈看他没动地方,又向前走了两步,说道:“大少爷,老太太和太太都在餐厅呢。就等您开饭了。”“哦。”葛离转身向楼下走来,进了餐厅。一进门,看见老太太迎面坐着,头发变的全白,抓着拐杖的手微微的发抖,大太太坐在她的右侧,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还留着刚才哭泣的印子,看见葛离进来,哑着嗓子招呼他过来到对面坐下。老太太看见葛离坐下,眼睛忽然亮了亮,精神头也有了,突然大声的招呼王妈,说道:“王妈!王妈!怎么还不把老爷,二少爷请来!快去,快去!”说完,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把二奶奶也叫来吧。今天一家团圆让她也来吧。”说完,转过头,笑咪咪的摸着葛离的手。葛离望向母亲,看见母亲本来就红肿的眼睛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不敢发出哭声,拿着帕子使劲捂着口鼻。王妈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葛离,老太太突然大叫起来:“王妈!你怎么还不去!”王妈赶忙快步走出去,身子一抽一抽的。老太太一边抓着葛离的手,一边忙着往他碗里夹菜,嘴里还自顾自的说着:“快多吃点,看你瘦的,自从病了就没好过。身子骨一定要好,这样以后才有出息,才能光耀咱们葛家,你看优嗣的身子骨多好。要象你父亲一样!”大太太在旁边听见优嗣的名字,原本强忍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噗的哭了出来,低头趴在桌上,不停的抽泣着。葛离的脑袋乱成了一团,里面塞的满满的,一会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一会是老太太慈眉善目的笑容,一会是父亲干瘪的手指,搅的他头疼万分,他紧闭着眼,用手用力的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想让自己清醒过来,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打翻了什么,一睁眼,看见满满一碗冒尖的饭菜都洒在桌上,五颜六色,花花绿绿,都变了残羹冷炙。
一顿饭吃完,已经是月入中天,好不容易安顿了母亲和老太太,葛离点了根烟,走到花园,透透气。抬头看见一轮圆月挂在中天,他在石亭中坐下,想起中秋的时候家里还是和和美美,虽然少了二妈和伦弟,但也算是热闹,只不过才过了月余,家里就曲终人散,人走茶凉了。他不由得深叹了口气,恨起这无情的月了。寂静的花园里突然传出一声叹息,葛离看了看四周,瞧见玉兰树下蹲着个黑影,他警觉的走了过去,闷哼了一声,黑影猛的窜起,借着月光,葛离仔细一看,发现原来却是老王。老王看见是大少爷,却松了口气,哈着腰说道:“原来是大少爷。”“原来?”葛离疑惑的问道:“难倒,除了我,这里还会有别人吗?”“还不是怕二……”老王突然捂住自己的嘴,惊恐的四下张望。葛离心里的问号更大了,他拉过老王,两个人并肩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来,老王,你和我说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递给老王一根卷烟,老王摆摆手,“还是抽惯了老烟袋锅子,少爷的洋烟我老骨头受不起。”葛离见他不要,自己拿过来叼在嘴里,老王擦了根洋火,替葛离点上,然后给自己焖了一锅,深深的吸了一口。葛离看他吐出一大口烟,慢慢问道:“家里怎么会只剩下你和王妈两个?其他人呢?”老王低头吸了口烟,含糊的说道:“都走了,散了,这闹鬼的地方,谁敢呆呀。要不是我们两口子在葛家呆了几十年,怕是也要走了。”“闹鬼?”葛离疑惑的问道,对于新式学堂毕业的他,始终对于鬼神之说持一笑的态度,并不相信。“是呀。”老王闷抽了一口,缓缓吐出,说道:“一到晚上,屋子里就到处能听见女人唱歌的声音,细细长长的,就算耳朵都捂上也能透着指缝渗进来;要是出去,院子里会经常莫名其妙的摔跤,绊倒了就能看见长舌头,穿旗袍的女人。”说道这里,老王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突然停住了嘴,转过头了,瞪大双眼望着葛离,紧紧的抓住他的手,急促的嘟囔道:“你可要救救我们呀。大少爷!只有你了!你看老爷,老爷也救不了我们了!老爷,就快跟……快跟……”他突然鼓足力气大声叫道:“跟二奶奶去了!”园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听不见任何虫草的嘶鸣,静的异常,好像没有生命存在一样。葛离的心一下子变的冰冷,他在心里默默的念着:“二妈,真的是你吗?”
葛离在园子里呆了半夜,闷头回到屋子里,进门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呆呆的望着窗外,不时拿起手帕擦擦眼泪。他走到母亲身旁坐下,抓着大太太的手,轻声问道:“妈,怎么还不睡。”大太太转过头,呆呆的望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哭了一声,扑在葛离的怀里,抽泣起来。葛离轻轻的拍着母亲的背,过了一会,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早点叫我回来呢?二妈已经去了,你又……”大太太突然坐起身来,脊背挺的直直的,手里紧紧的攥着帕子,瞪着前方叫道:“贱人,有能耐你就冲着我来呀!我不怕你!你来呀!”葛离在一边默默的看着,心里大概也明白了八九分,想是母亲要强,一直不肯认输,若不是父亲病重,老太太也精神不好,恐怕母亲还是不会叫人找自己回家。“这是何苦来哉。”他在心里暗自嘀咕着:“活人何苦和死人争不过去。”抬头看着母亲强撑着的身体微微抖动,他的心里觉得一阵酸楚,想要找个人说话,却又找不到。“如果她在就好了。”他抱着母亲心里想着。月亮静悄悄的闯进来又静悄悄的退出去。留下一片看不透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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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5 19:49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流年

头疼着睡去,又头疼着醒来。葛离一清早起身,去看了父亲,依然闭着眼嘴里喃喃的自语。母亲累了,在房里睡的深沉,老太太也休息去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他下到客厅,打开窗户。让清冷的晨风扑面吹来,葛离靠在沙发上,慢慢的理清自己混乱的思路。找伦吗?病至不堪,仍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回家,更何况,二妈已经不在,他还会回来吗?小白吗?你在哪里呀。为什么一走就再无音讯,难倒我的挂念你理会不到吗?他想的越深,越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孤身一人,原来路只能自己走,无从依靠他人?他想着想着,心中添了一股难以抑郁的悲凉,突然想大哭一场,满腔的泪意却又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口子。葛离猛吸了一口烟,红的烟头在淡青的晨霭中闪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皮肉的焦味。葛离的手臂无知觉的摊放着,直到肉的焦灼抵得住灵的痛楚,他才停手。葛离长身站起,抚落衣袖,也许应当出去走走,困守围城,终究不是什么办法。
大寒。夜里下的薄雪还未消尽,残留在檐下街脚。葛离独自走在街上,吐出一口口氤氲的气息,看着它们渐渐扩散开来,消失殆尽。清晨的雾一层层张结起来,兜了一张无形的网。他有些看不清路,只好随意的走着。不停的跋涉,让他的身心无从顾虑其他,葛离害怕,一停下,他就会失去再起步的勇气,也许消失在这迷雾里是他最好的办法。吱的一声,一扇黑漆门开了个缝,泼了一盆水出来,水还温热着,倒在地上蒸腾起一片湿雾。葛离循着雾气向上望去,却只看见门缝间残留的一角月白的衣襟,啊。这是到了哪里?第一次见到她,穿的是墨青的颜色吧。他突然冲到了屋门前,用力的拍打起来,梆梆的敲打实木的声音在空旷的弄堂里格外响亮,只是屋内象突然没有了人烟一样,并没有人来开门。葛离敲了半响,手已经震的隐隐作疼,这些微的疼意把他的理智拉扯回来。他迷惑的看着四周,自己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呢?他一边揉搓着发红的手背,一边缓步离开,走出巷口,回头看看,斑驳退色的蓝铭牌上写着胭脂巷。他的心一哆嗦,象见了瘟疫一样避开这个肮脏地方,逃之夭夭。
“姑娘,你是打定了主意?要知道。我们这里虽然说不是强留人,但是一旦决定了也不是说走就可以走的。”苏白跪在地上,抬头望着面前穿了一身绿团花牡丹纹的中年妇女,狠狠的点了点头。“我是不会走的。”她细声说道。走能走去哪里呢?她的心里暗自嘀咕着,世界之大,可容身的地方都已去过,结果还不是一样,不是赶出门,就是受着白眼,活着总要象个样子,怎么能拖累别人?“这里是卖身契,你签了吧。”一张黄纸飘落面前,“签了以后,你就叫如月了。一会如云会带你去你的房间。你要的银子去帐房领吧。”一阵西西簌簌的声音过后,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苏白一个人跪在地上,她缓缓的捡起黄纸,原来我还值50文钱,心里的泪川流的落了下来,她一个人跪坐在空屋子里,风穿过窗子,呼啸的刮了进来,一会就冷入心扉,冻的人寒心。
苏白领了钱,走出巷口,回头望望胭脂巷三个字,如今自己也钉上这样的标签了吧,下流胚子,真的名副其实了。她赚紧手里的钱币,坚定的向迷雾深处走去,在她的身后的雾中传来零落不堪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葛离在一路狂奔后,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剧烈的咳嗽起来。怎么会去那里,还是找伦去吧。人多商量也好办事情,不是吗?他心中有了想法,脚上的步伐也跟着加快了,心中好像也有了希望,只是刚刚强出头的希望中夹杂着不大不小隐隐的痛,但这痛和他急于见到兄弟的热情相比,只是微不足道了。
葛离回到兄弟两人租的小屋,推开门看见葛伦和老杨正相谈甚欢,他的心里扬上来一丝落寞,那种四顾无人的感觉又萦上了他的心头。他努力的摇了摇头,自己嘲讽了自己一下,向他的兄弟望去。葛伦看见哥哥来了,也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和老杨讨论着。葛离进了屋,挑了张空闲的椅子坐下,看着弟弟和老杨的争论。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青蓝的烟雾,阳光照进来混混沌沌的,葛离隔着烟雾看着两人,觉得他们忽远忽近。葛伦用力的挥着手臂,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的声音没有老杨的来的响亮,就用加大手臂的动作来抗衡。葛离静静的看着他们,觉得就象在看一场无声的哑剧,他们是主角,演着戏梦人生,生老病死不过转瞬,下了台,卸了妆,还可以再度粉饰太平,如果愿意,也尽可以拥得如花美眷,享着骏马轻裘;而他只不过是戏台下的看客,只留得片刻与他们同虚幻,梦醒了,他还要回去面对孤老病者,面对忧心寂寞,什么时候他竟成了局外人?局外人?葛离想着,不由得抽动嘴角一丝苦笑,这些微的苦意也被葛伦一阵爽朗的笑声冲散了。“哥哥,今天不走了吗?”葛伦笑着问他。葛离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这几天,是老杨陪着我,你大可放心。”葛伦继续笑了笑。葛离觉得那笑有些异样,多了些鄙夷,他又望了望葛伦的眼,似乎多了些冷意,他的心寒冷了起来,想说出的请求也一下子冻结住了。“葛伦,你哥哥有话要对你说,你不是也该和你哥哥说了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老杨嘴里对着葛伦说话,眼睛却微微的望向葛离。“也对。哥哥,我有些话和你说。对了,你要和我说什么?你先说吧。”葛伦微笑的望着他。葛离突然有些厌恶葛伦嘴旁的笑意,那笑就着阳光明晃晃的刺他的眼,但一想到独自回家的冷漠,那丝厌恶被更大的害怕寂寞的心思压制下去,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家里出了事。父亲病危,奶奶精神失常,我想我们应该回去帮忙。”说完,他象加强自己的决心一般又重复道:“嗯,帮忙。”说完,急忙忐忑的望向葛伦,葛伦依然笑着,不说话,那笑意里仿佛说着,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还要我作什么呢?葛离觉得那笑意越来越刺眼,明晃晃的刺的他睁不开眼睛,他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也许什么也不说就好了。也许,毕竟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的心里有个细小的声音说着。他的遐想突然被肩膀的重击打断了,葛离望着葛伦,看见弟弟用手拍着自己的肩膀,微笑着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的心突然洋溢起一丝惊喜,然后这惊喜迅速壮大,盛开出满心的烟花。他急忙抓住葛伦的手,用力的握紧。葛伦微笑着说道:“就算我为这个家尽的最后的义务吧。”葛离的心莫名的紧了一下,顺着葛伦的目光看去,却扭头看见自己身后老杨微笑的眼神,里面带着些许的赞许。原来,我还是个局外人,他的心又扭曲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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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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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2-10 14:4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流年

圣约翰大学(现在的华东政法学院)其实不算太美。。。
快写。。





世事由天不由我 平生责己莫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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