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转帖]风尘抄
风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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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7 10:49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转帖]风尘抄

匡氏文风。
意识流写法,由于特意的格式布置,所以能够容易清晰把握作者的意图 。稍后贴一篇本人的意识流失败作品。做个比较。





无根之水 无花之果 无风之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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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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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风尘抄

  风塵抄。
   
   
    匡匡
   
   
   
    何时,
    忘却能越过记忆之上,
    柔情能越过寂寞之上,
    信与坚,越过谎言与懦弱,
    岁月越过罔罔日子,
    而生之狂欢,越过宿命之上。
    何时?
   
   
    那一早已经是一个妄想。
    我妄想跟他,生出他。
    一老一少,他们都是英俊的男子。我便想我其实应该跟他生一个儿子。当初那一粒细胞,如若被我狠心留置腹中,仔细喂养,然后我经历躯体的膨胀,丑笨,手肿脚肿,落发,妊娠的瘢痕如裂缝,我经历产床上劈开双腿最没有尊严的时刻,那么此刻它正该是个幼子,生着软软胎发,在襁褓中啼哭。那么我会给它取他的名,叫做:Ken。可是我不能保证,我如何教它不去体会生的险恶,在这个世上,每一天都发生。
    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同时拥有了他,还有他。那样我猜我或者会喜悦。或者觉得折磨。但是现在,我没有麻烦。
    细胞不会哭,也不伸出手与足踢打这个世界。
    我杀死我跟他的这枚细胞。
   
   
    佑一,
   
   
    那时冬日正秘密来。以碎细锯齿,将年岁撕裂。
    自邂逅阿缪斯劉之后,我便常常无由想及此人,想起她岿然凌驾于一切变化与冲撞之上,那样缟素的人生,我便突然觉得时间多得,简直不能将它们用完。
    毫无线索地碰到一个人,然后乌漆抹黑不见前景地走一程,然后故事再没然后――这似乎是很应当的结局。所以后来跟他,也似乎是命运说:碰到。于是我便碰到。
   
    我摊开求人志,角落有则小小募集广告,豆腐干大。我也细细看了,用红笔圈圈。时给虽然一般,好在地点就近,走路便可以过去。24小时便利超商,工作内容收银,这样我只需站,动口,或者动手,既不体力,也不脑力。我想做这样的工,比较实惠,先前也有家小公司要我去做些文件录入的事,但每周出勤的日子有限,薪水也不见得高到哪里去,不过是坐着,在有空气调节的房间里,显得略为体面。这于我是不上算的,只有款有型,没有实际。
   
    北九州的冬天来得犹豫,一旦来了又不遗余力地冷。那天下午有很薄的阳光,照得影子也清浅,稀稀拉拉洒一地,飘忽而不甚清晰。我在那样的天气里,总觉得流光难握,恍惚着不知是怎样的时分,有种年华的感慨。一刻觉得日子太长,长到没有尽,凡事不必指望。一刻又觉得日子太仓惶,稍纵即逝,于是更不必指望了。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见他。他穿着什么式样的制服。他怎么样看我一眼,然后又看一眼。
    后来他说他还记得那天下午他见我,我怎么样在冬日里赤裸双腿穿着靴,我怎么样对他说:这个当然,那个当然。令他极难堪。这样无礼的日语,我讲了一个下午。但他依然慷慨一笑,说:从明天开始。。。
    果真自那后一切便开始。一切明明是我长久向往,但又促不及防。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在我这样的年龄,常常记得一些不该记得的事,然后忘却某些应当留存的。Key初来乍到那天我看她第一眼当她是个日本女孩子,打扮的很考究,细节处头头是道。再打量,又觉得比日本女人少了些乖觉,多了些刃气。她来见工,穿着那样高贵的裙与靴,姿态吓死人,一刻不肯放下她自己,虽说表情语气都有些心不在焉,举止也自由,但我知道:这女孩子,必定叫人无法自精神上甩脱,她是一来就要夺人心魄的,然后要么久留,不然就深扎。而我,简直任何一样都经不起。但是下午时间,阳光半斜,并且微微倦怠,于是我留下缝隙,放她进入。我却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谈不上亲切,但又总不至于疏远。我好笑看着这个男人,刻意用轻巧距离隔断我跟他自己。我们于各处狭小空间内相逢,并延续和保存初见面时习惯,似乎做为一种约定或者默契,彼此讲着随便不拘格式的语言。
    而店堂如此狭小挤逼似乎总在刻意完成两个人的相遇。是的空间若广大便只能相望,不会相逢。擦身而过时,他时常比我更局促而在意着彼此一点气息的融合或是体温的交接。交给我什么时,他态度拘谨,姿势郑重,迅速将手抽回,很多次东西直接掉在地上。我真的笑了,我笑这个男人的畏惧及其矫情。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年轻脸容挂着大人的神情。偶尔释放,她一笑春天便提前来了一个季节,冬日明亮了好多。我对美好的事物总有所提防。她来她带着年轻、容易当真的心以及无数心事。说着撒娇的日语,每一句里都有一个“那就,好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时间便不经意流露过多的微笑给她。看着她做事常觉得到处有她,空间小得盛不下过多青春闪耀。蹲下去时她有薄薄的后背不堪承重,一时站起身又见颀长脚线随时可以跑走。
    我疑惑这是年轻给我过多的错觉。我看到24岁的自己站在东大安田講堂门前,30年前的冬天也像是这么冷。结香的黑发一闪在空气中划出流星的弧线,然后慢慢倒下去,象一朵花凋谢的姿势,在台阶上,擎脸望着溷浊天空,苍白干涸的嘴唇最后嗫嗫念出我的名字:佑一。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看我的眼睛里总有太多不忍神色。我一笑,他便籍故走开,眼角光芒都是未破解的秘密。第一次提出送我回家,明明是件很殷勤的事,却命令说:坐到后座去。而后将车子开得很狂野。我从后视镜里放肆看他但从未与他任何眼神遭遇过。车经海旁道时,他突然打开音响,喷薄乐声瞬间激出,轻快、滑稽:you know I love you,I’ll always be true。。。。
    那个时候他把头一侧,从车窗眺望深黑海面。我跟随他的目光,只看到海风不住挣扎着灌进窗,而他头发尽已花白。
    那以后他常常送我。他喜欢听的歌每次都会放。他决定走哪条路,在哪里停下来看一刻钟海,却从不与我商量。他讲他年轻时的事,我都配合地静静听,不打断也不询问。既然跟一个54岁的男人同车,既然他愿意讲,既然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话要说。
    也有时我会蜷在后座上睡着了。他都不来唤。只将车子悄悄驶,而后泊在我住处附近的黑影里等我自己醒出。我不知道我睡的那刻他有没有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是我陪了他,还是他陪了我。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我讲自己的事时她从不插嘴。究竟听懂了几成也不告诉我。那时夜的形状极之怪异,车里车外均匀散落,渗入周遭每一个缝隙。我开始吻她的面颊,吻她嘴唇,吻她眉眼,吻她发,吻她手臂,我吻她,她一副没有思想准备的样子,像是突然被天使之翼拍了面门,像是不明白我们两个怎么便做起这样的事情。后来我带她去成人酒店开房,她却很热情。她很热情而用力,我几乎觉得是一种慷慨。但之后她会要求付钱。说:你爱我嚒?如果现在手头还没有那个,那么请付钱。我一愣,坐在床沿,她打扮齐整立在我面前,低头俯视着我,我扬脸看她,她摊手说:请付钱。
    昭和41年6月30那天,披头四乐队下榻在東京希尔顿饭店1005号室,他们穿大领子藏青西服弹吉它,一色一样英童似的蘑菇发型,他们还年轻,不知道脸上是不是还有雀斑那个时候,他们在武道馆唱She`s A Woman,唱If I Needed Someone,唱Yesterday,I Wanna Be Your Man。
    那一夜,我与一干人等开了车子,呼啸着前去,并在千人万人中将嗓子喊到破烂充血。回程时我喝了酒,用剩下的啤酒淋了头大笑站在车顶等着风干,后来我头顶着奇异的发型,将车子在街上滑着之字,直到在夜的凌乱霓虹中,一眼看到“恋商人”蓝紫的灯牌。
    那年我初入东大读一年级。那一年,结香总是坐在阶梯教室前方的尽头,长发用丝巾挽住,很美丽,但我够不着。那一年,我想那一年我年轻并且英俊,脸容上时常写有三分矫情的冷漠,我希望女生注意我不笑的样子,注意那冷酷里有种不可侵犯的矜持,注意在四周的浮沸人世里面,唯独我的青春,颜色格外不一样。
    那一年,我辗转在校园左翼社团的期刊上找到结香的照片,粘在床头的墙上,而我对着那些照片,一次又一次自慰,遗下多余的精液。
    那一年我开始频繁光顾“恋商人”,我想我必须为一生所有精液找到容器。于是第一次有女人说爱我。有女人说爱我,是个吧女。只15岁,坐在很多熟透了,脂粉横溢,珠光堆积的女人身边垂着头,脖梗幼细欲折。她来倒酒我记了她的名字每次都给丰盛的小费,并且我不调笑,任她独自腼腆坐着,不开口讲话也可以从不用勉强。妈妈桑每次经过都意外地挑挑眉毛,对我眨眼睛:佑一,你们两个到底是谁胆小?
    我设法加入那个左翼社团的时候,结香用拍纸簿写上电话号码用手捂住,在桌上推至我面前,然后秘密一笑,说:你可以打。我看了,折好,放进衣袋暖了一个下午。最后却是打去了“恋商人”。点名要她。
    她来时,穿一件毒粉红的裙,惊人的,看久了会轻微晕眩的。我掀开她的裙,插入。很快的动起来。她脸色很苍白,下体细瘦而透明,隐隐见着青紫色绒绒的血管。我向着那里面穿刺,她很痛,出了汗,但仍旧皱着眉笑,在我身下打开她自己,并从头到尾絮絮说一句话:佑一,我一直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我一怔,俯下头来,却正见一对小巧的乳,孩子气的,淡红色乳晕如温柔的眼执着凝视。我伸手捂住,像是惧怕被那样温情的视线捕获,又像是担心它们不经意飞走似的,在我高潮时一霎那的软弱跟乏力中,一个吧女说她喜欢我。我生命中第一个对我提及爱的女人,有着畸形的天真和未被脂粉覆盖的素颜,是个吧女。
    后来。Key打扮整齐立在我面前。低头凝视我,良久说:你爱我嚒?如果不爱,请你付钱。我一愣,想起方才她曾是那么慷慨与热情。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他说他独自上京那年是18岁。战后的昭和39年。正逢是东京奥林匹克如火如荼的季节,一切高速暴发而急急向上。还有少年的佑一,心里疯长着青春的叛乱,与随之既来的倦怠。一切孜孜以求,一切可得又不可得。一切似懂非懂。一切都不是一切。
    生日当晚,佑一抬头看到自家的小纸伞店根本没有天,五颜六色的舞伞遮住了头顶。梅雨溽潮的气息里,夹着用来造纸的楮木、与三桠木混合的青苦香,馥郁得可以溺毙人。他父亲在这样的气味里浸淫了一生,死时,除了这间纸伞店,没传给他什么。只说:你走吧,去东京,你要读书。
    生日当晚,佑一携小小一只手提行李跟他自己,坐上一班从神户开往东京的夜车,仿如匆匆赶赴一场盛世里的盛事。那时他心里常有日夜难以平息的热闹,烧灼的,乱蓬蓬的,如炉火咝咝跳跃,舔蚀,不容忽视,他知道除了遵从之外别无他法,但他不知道那热情,仅只是一把无处交付的热情而已,绝非成就什么的理想。
    他说:key,你以为年轻就是一切的道理嚒?结香死那年,我正是你这般大。学生运动之后,一个时代结束了。而我在其中,失去的不止是她,还有我自己。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睡在我身边时有不均匀的呼吸,不知在梦中抵抗着什么。醒了便问:你爱我嚒?而后伸手要钱。我原本以为所有的关系都不会超过一个冬季那么久。与她,却一直平静走到春天的途中。并且有什么,在未察觉之时,已经蹑足,向着最深处潜入。
    她在海旁跌倒那夜,第一个想到是电话给我。
    我赶着到那里时,key独自坐在海堤。背影瘦丁丁一只影,她流着血,凉鞋老远甩脱一边,赤脚坐在坏掉的车子上,向着黑色浓郁的海吹风。
    我过去扳她的肩说让我看看你伤如何。她打掉我的手,冷冷瞟我一眼不理睬。我又扳她的额,教她扬头向我看,同时呵斥:傻瓜!脸就是女孩子的命,我只不过想知道你的脸,伤是没有伤?!
    她迅速抬起脸来,眼睛全是泪。说:宇崎先生,如果今天我死掉,那该多么好。我就可以不要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
    ――我不要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昭和44年1月19日清晨,东大安田講堂防御战历时七个月,最终幕落。当8500人的机动警察冲入講堂那刻,我在熙攘的头盔与警棍中,看到结香被人流携卷,冲到不能及的角落,额头凝结着冰冻果酱一般骇异的血色。我突然想起来:结香,原来我还没有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甚至我们不曾牵过手,你我都骄傲着,以为还有往后无尽的日子打底,怎么也不至于错失。我看着她怎样逆着汹涌向外的人潮,奋力来到講堂门前,并伸手在空气里向我一抓。我看着她离开我,仆倒在地,最后似乎微弱叫喊了一句,口型是:佑一。
    其时,講堂上方的天空在催泪弹的烟幕遮蔽下浑黄暗浊,我觉得后背一痛,一个趔趄跌倒下去的瞬间,还来得及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纷乱中,共631人被逮捕,我是其中一名。我的一生在那时,其实已经完了。出狱后,我去“恋商人”,找到那名吧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答:智慧子。我觉得滑稽,扯扯嘴角算是笑了。说:跟我去神户。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在海边流泪那次之后,他不再付钱给我。我一摊手,他放上来张披头四的旧CD,说:没有钱,只有这个。小key,你能不能相信我与他们,都曾象你这样年轻过。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她接过CD时抿嘴笑了。以为那样就是得到了。
    其实小key,如果你象我一样年轻过,并且象我一样不再年轻。你才会明白:爱如何从美好开始,辗转经由折磨结束。很多时我看着key,看着她执拗地美丽,徒然矜持,无由忙碌,我会瞬间心出痛楚和怜惜,我知道我必定会折磨她,不在今日便是明日,不过早晚之间。同样作为回报,我也会因她承受折磨,在这种彼此挫伤的过程中,她更长大,我更老去。
    我带着智慧子回乡。因为学生运动时期的背景,我难以就职,突然开始面临贫穷的困境。那时她怀了孕,时有轻微的出血,与我一起终日耽在家里,纸伞店最后一点家资慢慢挥霍散尽。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的人生要活。婴儿出生后,智慧子重新做回夜总会,早上回家时脸上却慢慢有了风尘之色,稍微胖了些,拿家用回家的时候,学会用轻视的眼白看我。
    那时我开始打她。每天,象工作,随手抓起手边任何东西。最初她哭并躲闪,后来也渐渐不出声。她不出声,我下手越来越重,打完她我自己去睡,我不知道其后她如何,大概是独自处理伤口,也许她也有短暂睡眠。后来天亮,我醒来,婴儿在小床啼哭,小脸憋至青紫。我不见她,我又开始非常后悔。
    我清早起来便一眼看见败坏的家,窗外仍夹杂着黑的黎明,不稳定的人生,没有答案的又一天。我后悔,因我不够努力去担负,去担负她跟她带给我的,亦缺乏勇敢,去随手丢弃。
    但第二晚我仍旧打她。如是,循环,往复。――爱如此强烈,在体内左奔右突,冲撞令我癫痫,难以自持看伤痕在你身上开出五颜六色热烈花朵,我只有无比快意。
    这样直到有天我用皮带抽她,事毕,我自己累至虚脱,衣衫粘了湿汗包裹我如茧,如完成一场拼却全力的造爱。我推她,又抬脚踢,说:你快些离开我。不然我怕我会如此,直至有天杀死你而不自制。
    那夜子时,我从黑暗里站起身,屏住呼吸查看熟睡的四周,脚步轻巧穿过甬路一直来到厕间,打开窗子抬头看见硕大的月,然后跳出去。――只不过在一个婉转的侧身与腾跃之间,我找到了摆脱所有重量的捷径。
    自那以后我开始缕缕抛弃女人于床上或路边。我知道了如何迅速站起来走开,或者用一个扭身,便将争吵跟腐烂的情绪截止在背后。但我也时时为女人们所遗弃,如一场场预谋或不预谋的接力,她们果断推开我,冰冷说:放开!
    就是这样。慢慢就很容易习惯,来与去都不过如此。你知道嚒key。我仰头迎接她鄙视的目光,看到她眼睛里跳动的小簇火焰,我知道我又要开始动手进行扑灭――你所说的那种纯粹意义的爱,在我,是没有的。我来告诉你,没有什么可以长久。这世界最长久的事情就是我自己好生生活着,不停地活着,他们都走了也可以,离开我了,死了,或者怎么样了,但是我活着,这就是唯一的长久。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我不能等到他说爱。他一生没说过这个字。他年轻的时候没有说,错过了机会以后也不会再说。我与他都在车内静默,播着的音乐突然走了调,唱起荒腔走板的人声。披头四不知所云呜哩哇啦。我嘴角浮起一丝嘲弄,开心笑了,问他:你还有没有好些点的音乐?
    他恨恨看我一眼,忽然眉心涌上无名怒火,忿然不耐从卡带座基里将一些絮絮成团的磁带用力揪出。披头四打着凌乱皱折,撕撕扯扯,不复再听。这种缠绕纠结,我想:多象我们的关系,他确乎已经老旧,无法平滑地播放我。
    我打开车门跑掉。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她只是不知,而且顽固。她不知她可以推拒,可以隔绝,以为漠视反而可以表示轻蔑或者不屈服的意志,其实却只不过不断杀伤她自己而已。她与我冷战,便以为手握着武器。好傻。冷战的意思是,彼此不动,就这样她只是不讲离别,而我不靠近。
    我必须将自己与人远远隔开,独自拥有一个安全而周边完整的空间,我向东向西,无外乎是碰到人还有人,接触带来无比疼痛,或经由甜蜜,晕眩,转至疼痛,留下明伤或底子里隐秘的裂缝。
   
    我还记得最后他是怎样。
    在那以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在我回家的半途,他车子一点一点跟进,靠上来。在我身边停下,象以往那样命令:坐到后座去。
    那时我跟他没有对话已经接近5周,并且辞去工,振作着出去剪了头发,买了过夏天的衣服,表示重新开始。他来找我,就那样跟着我走了几条街,才说:坐到后座去。
    正值眼前电车叮当当从铁轨上开过去,我站下,打量他片刻。天已经热了,他却仍穿着长袖衣服。白衬衫毕新,姿态仍是很好的。只是心看不见,看见了就会明白那里有残缺千疮百孔。我与他倔犟对视,忽觉得这一场比赛从来没有谁输赢。对面又是一路下坡,为什么要小跑着躲闪不存在的过去?街头一个人也无,全世界都不知去了哪里,只剩我跟他,就是说自始至终甚至没有观众,我任性行到坡底,也只有自己知道如何气喘,已经好累,他也不见得轻松,于是索性上他的车。
    他故意踩下制动将车子缓缓滑下斜坡。在转弯路灯难以涉及的暗影里停下,快速扫一眼后视镜里的我:小key,你不可以这样任性,你不可以跟我冷战时间太久。因为我没有精力,也没有什么耐心。如果你是要求钱倒好了。我还能勉强凑出些,也不吝啬都给你,反正给谁都所剩无多。如果你是要求爱,要预定我余生每一天,可惜我要说你贪心了些。你不象是个痴缠孩子,怎么立定心意地,执拗要做我一生里最爱那名深刻人物,我也绝不能骗你说你就是。不不,不是你,她早已来过。我过去太久远,已经是半个多世纪等于两个你的年纪,你不可能还来得及。无论是谁,我都没有想过非要她留下不可,任由她走。你若是愿意,同样自由。
    我早已明白,你不可能爱任何人,你只最爱,你过往那些岁月。我说。
    Key,你不该懂这样多。你好好找个人嫁,也许还来得及幸福。他说。
    我忽而心酸而屈辱。伏上前去双臂紧紧掇住他的颈,在那皮肤之上印无数个潮湿无声息的吻。密集的唇印粘连成网,又渐渐被眼泪濡湿溶化,终于没了界限变得沉重。他双手撑着方向并不来握我,脸上辗转现出些难过神色:小key,你这样的女孩,不是随便我要留,便能留得下的。你为什么哭?我猜你是要走了。你的年轻里,还有太多重要的自尊等等不能放下。
    他话语低落下去之后车内只剩黑魍魍,小型音响低声播着披头四,轻快繁复小声唱:
    love,love me do,
    you know I love you,
    I’ll always be true,
    so please, love me do,
    Yeah, love me do,
    Oh, love me do。。。
    披头四再过一百年也还没老,老的是此刻我竭尽全力但无法抱住的人。我觉得眼泪烫得自己疼,又来势汹汹不可断绝,为什么,为什么交付这样难,离开永远如此轻易。
   
   
    Ken,
   
   
    过许久我才发现自己有了孕。
    我以为自己时时想要呕吐,是恶心这个人世的种种欺瞒与辜负。我接连数周没去社团活动,我腹内开始生长多余的生命,这象是一个老人对我留下的最后遗产,这遗产说:要么结束,要么延续。而对于这项提问,我还犹豫并试图规避。
    六月仲夏,一日午后有人在我门外按铃。我拉开来看是名剑眉星目少年,挥着汗,眼睛却静得清凉。嘴唇咬至泛白,有些紧张握着拳,在门外有礼地立得很端正。见了我,说:你很久没来观影。
    我诧异打量他:可是我记得我们并不同社。
    观影社隔壁过去右手是电脑社。有小男生每每半场时走过来在黑暗中最后一排角落静立,光影明灭中,别人观影,他观我。因此我还记得这清楚双目,有天放吕克贝松『Big blue』,曾探照着,携着碧海的蓝光幽幽找寻过我。
    我温和问:你怎知我住址?
    我在你们经济学院院生网络档案里查,你留了电话号码在上面。可以知道你住哪区的会馆。然后再查,也很容易。
    我请他进,开罐冰梅子蜜茶给他。他也不客气,几下喝完,然后不说话看着我,配合午后的淡静潮热空气。
    那以后他便常来,骑脚踏车,流着汗。来时带些极小巧盆养植物,花开几天谢了,他就又拿来。我只管做自己事情,从来不上心招呼。他摆弄我的电脑,装点什么再卸点什么,蹲在水族箱前看鱼,有时也是一个下午。偶尔我们结伴去社团,见到的人便来告诉我:这小孩是泰国来的台湾侨生,生得皮相真好,追他的日本女生排起队,只是话少,叫人疑心脑筋是不是有点怪,日文不大会讲,不过养植物很有名,闲时你去他宿舍瞧瞧,几十种怕也有。等等。
    但我体内不再产生耐心从头开始了解一个人。他无语,我也就避免刻意。回家途中他常停步盆艺店橱窗前看很久,我也不催,看完他脸上有种满足神色。若是偶尔我提出买,他便很直接指指其中一株,说:这盆好。我便进去付钱拿了走。
    然后再一日,大雨下得天地轰鸣,雾笼断了窗景。他依旧来了,淋得全身都湿。我拿毛巾递他,第一次好好端详他的脸,轮廓线条干净简洁,分明是英俊的。只是他自己混沌不知自己很好,因而又有一团未开的稚气。我心念略动,便说:你帮我一次,有个需要签名的事情。
    他想也不想便说好。这时我才想起从来不知他名字。也从来没称呼过彼此。或是因为话太少,用不上。
    我叫key。我说。
    我叫ken,他说。
   
    我如此憎恨医院。我憎恨药水的可疑气味。我憎恨血的污秽和肉体的累赘。我憎恨不洁跟溃萎每日在此滋生。我憎恨每当来此,一定因为我们罹患什么,一定意味将失去什么。
    我领了号牌,换了绿纹白底宽大病人服,换了皮拖,束好头发从更衣室出来时,他就在门边等。上来问:你怕嚒?
    怕了怎样?我反问。
    怕了,还有我。他话不多,我却觉眼框之内有一点暗流涌动。他是如此温柔的男子。
    有你管什么用的呢?你这么小。小ken。我好声好气说:稀里糊涂就来做了我的帮凶。
    他不置可否望我。好久又说:我愿意。
    我的医生,是一名有雪白皮肤的男子。有被阳光遗忘的脸色,比白衣更肃杀的五官:很危险知道嚒?若是再晚几天来,就不是今天这个小手术。
    小手术。刽子手对主谋说。帮凶一定在外面等,而肇事者今日不列席。杀死一条性命,只须一个微不足道的仪式,用很简单的器械,很少一点时间,只有一小团模糊血肉,从我体内刮出后,迅速冷了。
    下床后我觉得一点轻微乏力,也许那是因为我失去了一点重。他照例迎来时瞳子里反射我脸色苍白如纸。他说:你别哭。
    你说什么?我诧异抬眼睇睇他:我没哭。
    那时四下坐满神情呆滞萎顿的病患,我与他开始在拥挤长廊里挤挤擦擦的走,这里一年四季,连白天也亮着白炽灯,但四下却仍旧暗淡惨黄。我反而镇静,象讲起头夜的电视剧:刚才白瓷盘里盛着一个孩子。该是男孩子,象你这么好看的。长大了象你这么高的,胳膊粗粗腿长长的,背挺直直的,头发茂盛的。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叫ken罢。他认真侧头想一下,眼睛深黑如有所诉,同时露出雪白牙齿笑笑,伸手在我脸上探一把,指尖温柔抹掉点什么:叫小ken。
    我听了就背过身去,说:好。
   
    出来时,风大到可怕。是呼啸着穿来过去。我从凌乱发丝的深处偷望。他十分静默跟安宜。双手抄着衣袋,衣脚乱拍,如翅在扑在展,他兀自闲然,散淡。
    我心痛楚,一倏而过。也许从此后,不是他追赶我,便是我要追赶他了。他是如此温柔小心的男子。
    许久才拦得一辆车。两人分别打开两边车门一起坐上后座。那晚夜色发红,有咸腥的雨气,台风的季节就要来。我略一迟疑,随即又想也罢,便把头埋向他的肩并竭力钻进去,深入些,再深入些,同时隔着恤衫闻到了,年轻男子淡淡的气息。他起先紧张地崩着身体,硬邦邦坐得挺直,后来渐也松弛下来,并把散着微热的手,犹豫着轻轻熨到我的膝头来。车至将近宿舍区后面一排花池栅栏处,我们从石阶翻越,过去便是校区。我低头钻那铁链,他忽而有一刻拘谨,扶也不上来扶一把,但他停步下来等,谨慎注视我,仅此微小一点细心,我也叹。
   
    他是如此温柔的男子。
    冰梅子蜜茶杯身镶一层密密汗珠,鱼在缸内无声翕动着唇仿佛秘语,他朝我小公寓房子的地板上扎下根,喝茶,看鱼,守着我,象看守一株伤残,濒临坏死的植物。而我开始习惯日子里每天有他,有他,也就如窗下有一株静静开花的树,没有声音,徒留气息。
    沤热而滞腻的夏季,没有夜,只有很长,很多个白天头踵相接。
    不知为何见了他,我便忘记本来我是很想哭。眼泪流得多了,就没有温度。那时候,我常用一天的时间红着眼,但我在他全天候静默的注视下,一点一点痊愈。
    自那起,渐渐我也就变得喜欢看,喜欢长久凝视一件小的东西,凝视让我内心沉淀而幽静。
   
    我与他似是从没有过夏天之外的其他季节。夜永远很急促,任何时间睁开眼来,窗子外边是永昼的光亮。
    这夏天,会不会长得象整个一生?而在无边的长,与安静之中,在我的深自疑虑之中,他沉沉盹着,一切不予追究。身边的他,连睡着了也皱着眉,头掉向一边,累得不勘承托他自己,仿佛一个疲惫的婴孩之脸。但他醒了又会那么端正,连个牢骚也没有过,静得好似迟钝。我看着他的面容,睫毛好长,都垂下来要扎进眼睛里去,那么长。我就发神经一样用力推醒他,我说:小ken,从今天以后,我就爱你了,好不好?
    他从睡意中节节苏醒,眼角眉梢现出轻快之意,想了又想,终于只说了一个字:好。
    好,好,好。然而转头我又很烦恼:可是小ken,可是我怎么可以又一次,不去了解一个人,就爱上他?并且你是这么小,单等你长大,我便要数过多少个日子呢?而赶在我老去之前,你能够快快长大嚒?
    一切可还来得及?
    来得及长大?来得及了解?或者说来得及不要爱上你?
   
   
    我与他出门。在一个台风,与另一个台风交接的间隙。选烈日之火红与暴风之深蓝抗衡之后,烈日取胜的日子。去往旁边的城市,探访阿缪斯。
    陌生的城市里,处处隐含飓风到访后的痕迹,空气透明而辛辣。
    阿缪斯依旧典雅秀丽如前日之事,见着我们,瞬间眼内流出讶异与怜悯之色。那时我正拖着他的手。阿缪斯在一张宽大台案之后拥着巨型书堆,抬起头来,便一下愣住,浓云的黑发之中绽开的脸容如惊惧的初莲。
    Key,你不要告诉我这便是你的放任与快乐。
    不要同情,也不要谴责我,阿缪斯。有时候走到什么地步去,都不可算计,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key,他这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能有多少清晰稳定的心思?你不会懂得他,他也不会懂得你。
    但是阿缪斯,我还以为男人就是女人的孩子。他几乎就是我的孩子。
    不要傻吧,key,你自己已经是你自己很大的责任。爱和了解之中,请让了解先行。
    但是阿缪斯。。。
    但是key。。。
   
    但是阿谬斯,你不该这样暗示我一切都有可能会无疾而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是如此温柔的男子。
    告辞阿缪斯之后,我与他在天神区满街走,太阳炙得人一点开口的欲望也要蒸发。他也不来牵我的手,我们沉默着沿途路过风景路过车,路过居酒屋和盆艺店,路过地下通道与河流,徒步穿越大半个城市向着博多站方向摸索。
    途经住吉神社时,我驻足下来,向着绿荫深处的幽谧所在眺望,白色砂路斜斜铺向四下,廊前挂着粗布人偶,玻璃风铃叮嘤嘤响,细碎写意,凑不出一把完整声音。他说口渴,持长柄木勺,舀起泉池里的水洗手,然后又舀一瓢却是给我喝。我这才不自禁打量他,我想我已经快要接近停泊了,而他尚且稚嫩,他也许还要挥着汗走好久。
    那神社里供着狐仙和惠比须神,我跪地求了一只符。只是一只平安符。而后又决定许一个愿。在众神像俯瞰交织的目光之下,我眼鼻观心,忽而见到我之烦忧,由过去积攒,于今日兑现。――伟大的惠比须神,你在天上,还是在无数时光之前,在永远的过去?你分配生意的兴隆与财源的昌盛,人间有你更热闹了,但不会更公平。我想知道的:在诸神之中,会否有一位是掌管着时间?若有,请在繁复喧闹之中听我的倾诉,我请求,如果我可以不要老,或者已经老了,都好。
    ――但现在,比起年老,我没有很老。比起年轻,我又没有不老。
   
    回程时日头降了旗。天光隔了层车窗,深了紫了远了,给这个世界悬着柔软的帘帷,我觉得是个了解的时机,于是开始琐碎问他些关于泰国的事。他扼要简短地答我。
    我急了,不耐说:这样的介绍我不要听,你描述细节给我。――你家的街区泰语念来做什么名?是否在PATTANARKAN宽阔的路侧,有歪斜而终日光线匮乏的老旧店铺是你的家?你如何背书包,每日在街边迷迷烟尘中耐心静立,空着腹等总是迟到的拥挤公车,任是这样,你不沾惹人之气息。你父,如何开着车子四下奔波送货物揽生意做贸易,在凌乱的单据上,粗粗的手签下沾着汗渍的名字,便笑了。你母,如何在煮一家人午饭吃食的时候骂你,勒令小小但沉默的你洗堆积如山的盘,你竟想不出不听她的理由,但她又心疼,一直会说:儿子,我只有你。你如花的姊妹,如何在慵懒的午后出去,在子夜的微醺中踩着杂沓的步子回来你的床边,她们将残妆的脸埋向你尚且纯白冷静,不明所以的手心,埋藏了一个夏季的眼泪,叫你无措地接着。她们是在爱恋,还是失去爱恋?
    他讲的时候,巴士驶入隧道,我们一起直直望着前面。车子很匀速平稳,在无尽的漆黑中行驶。对面是黑,左右亦是。我们来自黑,向着黑里面去。因此我感觉不到是在向前。
    我再再地问,之后他缓缓拼凑给我。他的表达依旧简略寡薄,我一时想起他们都说:他是这样闷没错。而我听着他的事,在冷气强劲的车中,抱着垫子沉沉睡去。
    那天我再醒来,发现他依旧端坐,大开双眼。继而转头看看我,说:第十个隧道。
   
   
   
    阿缪斯,
   
   
    拜启,阿缪斯劉先生。在如此猛烈的暑日,你可有将案头置一杯冷的梅子茶,并在一本书翻过两三页的功夫里,想到:快乐有时比生命更重要。有时恣意,便是对自己最大的疼惜。Key敬上。
    拜启,key,为何你总是不停在恋爱的驿站里来回,坐一程又一程没有终点的车子。见信,我知道你一定是又开始忽略自爱的训诫,去追求短暂的快乐与长久的伤害。
    拜启,阿缪斯劉。生命较之暑日更残酷些罢?我如何用及时的快乐,阻止不停下堕的日子?爱情真正的颜色,是彩虹之色。在纯白之上,一切没有意思。
    拜启,key,纯白是真正绚烂之色。终有天你会得懂,如何在沙土之上看见开出花朵。如何保存气血,不再孜孜以求,如何看好自己,躲避无妄的灾厄。
    拜启,阿缪斯,我与你之商讨跟争执的,诸多的所谓意义,是多么的没有意义。仿佛是左手与右手的战役,仿佛是心无法说服脚,脚也不能听从心。
    拜启,key,我同意你,但我不同意你。好像我同意并且不同意我自己。因为你我俱为女子,所以尽管我们遇到不一样的,但我们遇到的,是一样的。
   
   
    我一直与key这个孩子通信。因为彼此写中文,所以大胆用着明信片。
    她大四那年时来研究室找我,要求跟我写论文。来时申请理由书里未写一字,手里捏着张空白表格纸,嘴角倔强,眼角孤清,长发染着栗子红,却蓄得又直又垂,一条裙子扑着脚面,象极我年轻那时。
    我说你基本理由不清楚,我对校方office那边如何交代?她说:怎么不清楚,我选你做导师,一因你生得美,你拿了博士学位但还懂得穿裙,二因你是经济学院所有教授里唯一写中文诗的人。这种理由,写在纸上,你一样不能交差。
    但是中文诗于你的学术并无帮助。我说。
    但是中文诗于我有帮助,比经济学于我更有帮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是这样说。
    我依然一横心驳回她的申请。
    我在下午第四时限拨一个电话给她,上来一直讲日文。那时她已经放课,不可能来得及于当天之内再到研究室跟我讨论那些千奇百怪的理由。我做人的技巧从来是完整无懈可击,拒绝她,我却不敢开口用中文,我觉用中文便有如将一处练门袒露空气之下,并且暴露我的疏于设防,软弱,以及亲密的意志。我一直对她讲日文,还用了敬语。
    她开始靠近来时,便不掩藏一份刻意,带上了所有的探寻与好奇。那年我43岁,刚从台大来此处谋得一个教席。我畏惧与抵触传奇,希望正常稳定的人际,师有师的架子,生有生的样子。我拒绝了她。
   
    刚来时,校方为我租下间公寓,面对一座知名寺庙。草长花深,古松参天,石像微笑着颌首伫立。夏日之夜,推开窗子细看,对面黑暗之中隐隐似有徸徸人影晃动,是四面幽灵流连,再搭配一口晚钟,声声如歌哭,敲得人失魂落魄。父亲来日本探我时,一日不甚愉快指着对街:这房子风水太凶,人不留福,尽快些搬吧。
    但课业一天繁重一天,又有学术的攀比,人事的倾轧,我赞同是赞同,却再没功夫理会转而掷向脑后。
    果然那一年,那人迢迢越了洋追来,以开会名义,辗转倒了飞机,又倒船,三番五次到此。晚间两人大眼小眼,茶也喝过好几轮,相对无事,他便凑上来吻我,消遣性的,将嘴唇密密如针脚,织上我的脸。每次吻过之后,他照例总说:你什么时候嫁我?说时便鼻息促热,伸手探进我的下身内衣里摸索。我都抬手一隔,挡开他。然后我们分头去睡。他彻夜在我书房里咳,又翻身,吐痰,喝水,突沓突沓走动至天亮,清晨开门时满室烟臭,他萎靡无神,嘟嘟囔囔再问一遍:你什么时候嫁?我的耐心瞬间殆尽,嫌恶激生,我迅速打扮停当出去,将门死死带住在身后。如此,半真半假地拖延了些时日,我支吾着没有立即应承,逼过几轮之后,他不再逼。他回台很快娶了别人。
    我是及至那时,才第一次认真兴起了不婚之念头。我时常想起那只试探着伸往我下面的热热的手,布满着暧昧的温度,我一想起,我便觉得丑恶与不洁。
    我的脸这样美,十几年如一日,皮肤细柔,嘴角轻扬,发在肩上开得乌亮。我的身姿这样轻盈,裙下裸露的脚线如鹿之巧倩。上课时那些男学生,依然会目不转睛对我行以注视。我二十九岁便拿立命馆大博士学位,出了5本书,我随时可以坐下与他讨论韦伯,讨论管理学系谱与企业伦理的限界性,但他惦记的,每每仍是我的下体。
   
    中秋那天,月亮大的吓人,虽然是夜,黑暗无所施展。我头顶着几百瓦的月去取车,鞋跟敲响路面,得得得,锁匙手中轻摇,叮叮,好似说:真孤单。――真孤单,这样便过了半生无人团聚的日子,虽此刻依然,但我警惕施起全副披挂予以抵挡,也没觉得心里冷清到怎样。
    我开车沿学校后面背静的路回家,一路躲闪,抛远了月亮。远远见前面一个瘦细女子背影很轻飘在树影里挪移。我略加下油门,想提提速经过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我从后视镜里扫见一芽尖削伶俐的下巴,和一对冷冽凤目,原来是她,那名叫做key的女生。
    事后回想起,觉得那才是惊鸿一瞥。
    当时不知为何急急停了车,下了窗子,伸头出去说:怎么这个时分一个人走?快上来。
    她不紧不慢挨上前,说:我一直一个人走。你不也是。
    我一定是那晚,遇上了她之游荡的幽灵。或说重逢了我之旧精魂,象极,真是象极,二十年前的我,也是那个寡尼般的神情,永远热闹不起来。
   
   
    四岁时初初记得世事。一家子嗣,祖父独疼我聪明,说:这妮子眼睛里有机灵。外出每每只带我一人,买糖哄,可以骑脖子,又时常光顾年轻美丽的姨姨家,在她们熏香的锦床上午觉。晚间回到大宅,蹦跳着描述一天的兴奋,祖母笑吟吟:明天带我也去找你今天见过的漂亮姨姨玩,好不好?
    六岁时祖母一手牵我一手抄袋中,在城内转街过巷,寻人拍门。我和祖母有一个秘密,在她将只手藏匿的一边口袋之内,正盛满了香灰,那香灰将在一个个泼辣狐媚的,活色生香的女子头顶盛放,铺天盖地落烟花般好看。祖母说:这游戏叫除妖降魔。――虽然长大才知,女子惯会向女子作践和寻仇,对男子就宽容而无奈。
    八岁时在祖父私宅后那一片广阔林地里赤脚穿行,夏日蝉声无限焦灼,日光射透林隙却悠远宁谧,我是长发被树梢羁绊的水泽仙女。祖母远远喊我的小名寻来,手里持一串红漆念珠,年久被指肚摩娑,露出木色的暗白。见着我,便用念珠抽,说:阿弥陀佛,你什么时候能安静些好。
    十二岁时跪在徒然四壁的佛堂,看祖母青衫背影伏于佛前的毡上,如睡眠的石头。一个又一个无风的午后,佛不言不语,祖母虔敬合着眼念祷,我心里越来越阴静而柔凉。
    十六岁,我觉得佛长久看顾的那个,不是别人,是我。不知祖母可有在每天的斋素中平息了她的痛业。但我,却自落了一把发,晚间用白布托着,站在祖父饭桌前宣布:我要出家。祖父夹着一筷子菜愣怔,半天不能食。
    十八岁我出家一事被郑重商议。祖母看我索了性横了心,便道:也好,清清静静总强过一生难缠糊涂。于是四下里打听神学院,又答应若是果真剃度,便派辆车子每日接送学堂。次日我母携一包袱跌撞着前来,进门便扑通跪跌祖母膝前,用她一辈子也学不流利的客家话说了句:好好的女孩子,不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若是明天荒唐地削发做了姑子,今天我也死在这里给你们看罢。言毕抖开包袱,竟跌出把黑铁剪子,叮咣落至堂前。
    二十四岁,与初见的key相若之年。我独自立在大阪街头,将手中家信慢慢推展。上写着:女儿,祖母于几日前脑溢血急发而逝,你远在异乡,没有招你回返。你祖父哭得肝肠寸断,跪地几个人都搀扶不起,这几日也精神狂乱,一直嘴中叨念你祖母小名淑荣,我们担心他不大好,轮流看护,但一直想不通:这一世怨偶,你祖父风流,你祖母乖僻,怎么一个撒手去了,另一个也没个活。母字。我细细看完那些字,便随手撕个粉碎撒身后,然后走开不回头,同时心内秘密许下个洁身自好的誓,天知地知佛知我知。
    祖父次年上去世。脑溢血。但我心里只剩下笑:晚了,如今这样跟着她,也晚了。
   
    中秋的月明晃晃。
    我把key从路边领回家。两人坐在露台喝梅子酒就芝士。那晚她喝很多,但是不醉。依然清醒着说话。阿缪斯,你这么美。我但愿我的未来,也可以象你这样。
    美是美,生命是生命。我说。――你可知,美是意志。我之美,虽强大,抵不过生命之丑恶,命运之绝望?
   
    我几乎可说亲眼看key谈无数场简短恋爱。我看着她与各式各样细小的伤害斡旋,没有出路。
    我看着她毕业穿袍,又入大学院接着读那门枯燥的,她不爱的科目。
    我看着她,后来我不再看着她。
    我申请了另所城市的另所大学的一个教席,他们提供我更优厚的薪酬和更宽松的研究资源。
    走前key来送行。在我行李袋中塞一张早年Beatles,说:抽空你听这个等着我。我很快毕业,之后去投靠你。
    我知道这张旧旧,有些磨花的CD后面,必定是另一场伤害的线索,我没有问。只说:我走这条路太辛苦,绝非什么捷径坦途,所以我想一个人,请你不要追上来。
   
   
    Ken。
   
   
    阿缪斯曾经说:命运就是时间。是时间这样安排,不那样安排。
    也就是说:反正,怎样也都是不完满。遇上你,遇不上你,都一样不完满。
    当我厌倦了夏天之盘根错节不肯凋谢,厌倦了一年与另一年间永久恒常毫无更迭之温度时,与你也似乎走得见着了崖与荆棘。我又有了孕。这个消息我比你错愕。
    我不明白生命何以总是挑拣夏日盛极的时节到来。这样迫不及待频频要到访人世。算算时间,恰与上一次的谋杀,相距一年。我开始时常会梦到以前的事,梦里有佑一,而佑一有年轻、坚定的容颜,不说话,尽是笑容。他终于可以不再继续老去,停下来在某处等我了。
    我相信小腹里那粒种子必然是佑一的跟随以另一种形式,借另一个躯体,我开始想象若是这个孩子出生,不知是不是象他那样胆怯然而倔犟。好像一种根深蒂固的品行,加害身边所有的人和他自己。
   
    阿谬斯曾经说:要了解。说没有未来的关系什么时间结束只看两人什么时候困倦。
    我自己去医院刮宫。我了解到肉体温暖,刀具冰凉,而命运有时候不适合展开就要及时合上。医生问:这孩子父亲呢?我说他没有什么父亲。
    我的孩子一向都没有父亲。而你本人也还是个孩子。
    我与你自那之后,开始时时出入阿缪斯的都市。我寻访,你则陪着我寻访。我细细筛选那城市每一角落,就象我每每细细筛选与鉴别你我之可能性,但我什么都没有找到过,路愈走愈迷路。后来,我累了不敢想象你是我巨大的行李,我决定抛却你,我决定流徙至对你来说叫做别处的地方,等待结果宣判的到来。
    ――等你长大是项漫长艰巨事业,在我等待的时间里,是迈开步子踱至一边腾手干点别的,还是坚持立在圆心,又有什么分别?
    我速速毕了業。速速打包过去,谈妥未来,找到阿缪斯与她会合。
    而你信步长大着,总不肯快走两步追上我似的。
   
    此时,那城市已经是这城市。阿缪斯的城市,也就是我的城市。而曾经我们的城市,今天只是你一人的城市。
    那一天,是你我最后一次一同登陆夏天。
    那一天,所有的云都翻到大厦那一边去。我跟你站在蓝的下面,但我们不觉得那是蓝。阳光锋利尖锐,叫我皮子刺扎扎痛,但我们亦不觉得那太阳怎样。因为没有人注意,它益发不留余力地掷出暴戾的热与光。
    你伸出手来拉我,我甩甩就给挣掉了。但你还是不肯说别走,不过就是那两个字,你不肯说,我也就没有办法,不能不走。
    你还记不记得一条河流叫做那珂,从这个城市蜿蜒穿过。我们第一次结伴来这里,傍晚迷路在canel city之外,也是从这河上过了好几遍,我说我们该找人问问路,你说不。我猜你是暗自享受漫无终点的旅途,只要是没有终点,就没有什么不可以长久些,再长久些。那时河上正漫生着火的树银的花,皆成碎片,还有那被波光扭曲弯折的巨大霓虹,淌得满河都是颜色。夏夜的热如此稠密,令我们汗湿,夜下买串烧与煮物的屋台腾腾袅起烟火。那时候你也没说你喜欢我,可我不知为什么,却是不那么在意。
    从来你不说是喜欢我。却又不准我走开。
    当你想要进入,总是由我轻轻握着你,将你缓缓领进。漆黑中的路途你来过依然会再三忘却,似乎永远不能熟悉,一直那样静静不言地等,双眼温柔恳求,然后我便服从,次次不厌其烦带路,对于你,我这样宠爱着。
    有时你在汗水中默默睡去,我趋上来蜷起身子,用自己做了襁褓,从后面将你揽着。不知怎么我不忍,比你自己都更不忍,见你孤伶伶着,赤裸的样子。
    我不觉得你会长大的。甚至在我里面最后那刻,你的汹涌里依然不是空白,会有一丝怅然多么莫名来袭,是恋恋不舍分开的惊惧。你所能掌握的如此之少,除了霸占时间,只有霸占时间。你常迟迟不肯退出,好久好久趴伏着,湿发粘到我的颈,手也缠着我的,紧紧攥住,呼吸也哽咽了。
    尽管如此,你,从来不说你是喜欢。
   
   
    那一天我终于离开你。我曾经以为永远也抛不掉的,也不是永远都抛不掉其实来说。于是我抬手看一下腕表,腕表给予记录:下午四点二十八分的街角,人流不断拉开口子,吐出你我,又不断匆匆愈合,将你我吞噬。你垂着头,呆立不动。也不顾阳光正煎烤,好久才开口,却竟然是说:走了,就再不要回来。
    我笑得打跌,弯下腰去一直流出眼泪,你真好傻,年轻就是以为走了还可以回来。我已没有那样东西。自然决绝无返顾。
   
    即便是此时。下午四点二十八分,我坐在阿缪斯劉的研究室,我放一张早年Beatles,自己倒一杯肥皂味的暗绿蔬菜汁来喝。阿缪斯推开手头书本,研究我的面色。左左右右看了一回,试图查找漏洞,发现终无半分黯淡迹象可循,平缓一如那珂四季的河面。阿缪斯显露好笑的痛心神色,最后忧心忡忡作结论,说:你老了。Key,我真憎恨你这无喜无悲的脸,憎恨你这心如铁石的女人。你能这样精致地收拾好自己,光鲜利落,气色如常坐在我这里喝营养果菜百分百?谁能知道你内心正遭遇了飓风。世上有路那么多可以走,我还眼睁睁看你走了和我同一条。Key,你怎么这样就老了?
    你不要夸张罢。我听得简直失笑起来:难道你以为我该在这里哭诉着,说我心脏好脆弱?我该面对所有人,作出那种世界末日般的受灾表情?我是老了,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老了而已,这世界每天有千千万万女人在老去,哪里我就值得太追究呢。
    Key,一个人怎么可以经过一个陷阱两次,并且明明知道那是陷阱?你爱的人,之前那个大你30岁,此次这个小你7岁。你爱的,到底是他们,还是那些时间?
    阿缪斯,你知道的,我爱他们,以及他们的时间。你知道,所有的爱来自于时间,也失踪于时间。大家都不过是某个时间上相遇,而后某个时间上离开而已。我也没有什么两样。你不知道,我们这三人,都分别爱上彼此的年轻与年老,可是又有什么错?他年轻,我靠着他,就觉出他衣服下面胳臂多么鼓胀结实,生命几欲弹跳而出。他年轻,于是多么干净,当第一次碰触,他甚至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惭难堪,他笨拙不知如何打开我和安排他自己。他年轻,还会有此后无尽泪与汗水,并且那不是心凉了的泪,那泪水会有温度又急速,就像我自己曾经年轻一样。。。。
    阿缪斯听着我的话,脸向着窗子出神,太阳已经渐渐远走,阴影迈过窗棂,在她脸上轻轻啃噬,消灭她的眼角眉梢,腐蚀她的神色,一点一丁慢慢支离破碎。
    她抽一张纸片递于我:key,我但愿我还可以学你――沉迷于时间,或是挑衅时间。到底我们该怎样去理解时间?当我十六岁,时间就是无尽可能与未知。我二十六岁,时间代表过往,经验的种种,还有尚未兑现但一定兑现的伤痛。三十六岁,时间开始等于变老和变得更老,看见皱纹一夜簇生而知道女子天命如此。四十六岁,我发现时间就是,我已经没有时间。
    她忽尔笑了,并竭力笑得更明亮一点:key,我生了癌。这张纸说,我不会再有时间。
   
    小Ken,这些日子,趁着我离开的间隙,你长大了些嚒?
    如果我不能忘记关于你,至少,你也快要忘记关于我了罢。
    看罢,我依旧如此优柔而矛盾,若是从前,你会不会质疑地看向我,并且发问:key,你是想我怎样?长大?还是不要长大?你想我不再做一个孩子,还是永远做你的孩子?
    我搬了一次家,为脱离所有的从前。早晨,收到市役所寄来的住所变更确认票,我捧着,我知道我将彻底与你失散。
    现在,我一个人住在天神区親不孝町后街某间灰墙的公寓,终日可以看到一心堂拉面店的招帘拂动,有时我自己过去吃一碗,有时我穿行在地铁駅上班族庞大而漠然的人潮里,突然念及你,你曾经说:key,少想点,快乐点。于是便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我不能给你电话。绝不。从我立定心意要自爱那一刻起。我会竭力过得世俗,和很多女人一样,每天看一集九点半剧场,赶着超市四点钟市时买半额冷冻食物,并且我会结婚,找一个年龄相当的家常男人,然后我不会特别地爱他,或者特别不爱。
    阿缪斯劉今天入了院。她带甚少东西,表情也不见得多么悲苦。我想我和这个人,分手的期限,也快到了。
    那天最后,她将我按在椅中,亲手正式调杯茶给我要我喝,她说:如果疾患一定要来,果菜汁又做什么用?况且这以后,连一杯茶也不能够了。她将那纸诊断书,草草扯来垫了茶杯子,又指指四壁架子上没人头顶的书,一共几千册的,随手挥挥:这些,你惦记的,都给你。这样,便料理了她跟我间的后事。
    我不知怎地真气一驰,一时没自制,端着手中茶盏,竟落了泪在里面。
    阿缪斯,可是,你还这么美。我从此不能原谅上帝。
    当然美,这是女子毕生权利。她宛尔,说时又嘲弄着揪揪我的发:一直比你美。
    我哽咽喝不下那茶了。
   
    有时我觉好奇怪,何以我一生不会认识一个人两次。如果真的他在我宿命的谱线之上,那么不管如何错落着,他也定该寻到路再来,我定该仍旧看见。
    如果真所谓那样,转过这个街角,也许什么大厦的阶前,也许某个屋台的杯盏与清酒旁边,我们大家一抬头,便重新相遇了。也只好了那样了。
    Ken,你知不知道,此时我这样数着自己心事,就如点着盲文磕磕绊绊,星星霉点。自从遇见了你们,我的心事增加,热情,却是狠狠短少了呢。
   
   
    佑一。
   
   
    现在,我是否已经有足够老,可以来爱你。
    佑一。那时,我从来没资格这样唤你的名字。你的母可以,你的妻可以,但我都总是叫你做:宇崎先生。
    甚至做爱的时候,你也是:宇崎先生。其实,那做爱不是做爱。一直以来,我只当那是一种接近的仪式。我希望承接你所有的重,与失重,并且在那样时刻,你与我的距离,便有了时间之外的算式,来重新考量。
    你与我曾有个孩子但是你不知,因为你不必知。你知,和你不知,都是一样的。我杀死那个孩子。因为我不能等到有天他长很高,我来告诉他:你的父亲,叫宇崎先生。
    我只是你生命的五十四分之一。在五十四之前,和五十四之后,都没有我。
    我曾经企求神,请将你的老分给我,或是将我之年轻分于你。我只希望可以与你,靠近,再靠近,最靠近,无限靠近。
    佑一。
   
   
    阿缪斯。
   
   
    眼看夏天又一次贴近窗子,嘲弄命运似乎也这般的轮迴。
    我终于是没有避过季节与年的追捕。而阿缪斯的美丽,亦将要接近尾声,渐次褪色,宛若花,开败了它所有的时节。闷湿的夜里,我手捧冰梅子蜜茶,对着电视机幻动而闪烁的屏幕发呆,里面絮絮预告这一季台风即将登陆的消息。光线亮了暗了,映照我的脸色,亦随之明了灭了――我懂得风暴,我熟悉那气味名字叫做危险,一切即将毁灭。
   
    放疗开始后,落下第一蓬发。它们断落,纠结在这个不属于凋零的季節。
    那些癌,如菜花形状,该是很斑斓,此刻已从她的子宫内膜向着四处慢慢游走,洇染,散至整个骨盆,铺满她的腹腔。之前一定该有许多密集的小小预兆,小腹的坠胀,莫名的流血,渐渐减了体重见出消瘦。而她竟长久不自知,全无丁点自觉症状。放疗对她,已经没有用了,放弃子宫,都没有用。
    她守着自己的处女,象守着一把残灰剩冷,像是守着一个无人登临的祭坛。她的青春空自来过了,她没和谁,没和任何什么人真正一起过,但依旧是自己生了癌。干燥阴凉的子宫之内,不曾孕育过,便开了一捧毒花。
    子宫也老了,随着她禁闭的肉身一道,随着她的精彩或不精彩的华年。直至将要绝经,依旧每个月有要索命般的经痛。也都白痛。
    我去医院探望她时,顺便带一小球白雏菊。我记得她是喜欢白。病房的颜色。
    她脸朝着窗户方向睡着了。刚才一定是看了很久风景。我低下身子,凑着那方向望出去,却是什么也没,一块四四方方的天,水泥白。
    风才起了一日,便停了。台风到底没有来,绕过九州,向四国方向登陆。
    挂了6号风球也白挂。一切都很浪费。我也不想为她落滴眼泪什么的,也是浪费。
    四下真是萧索。我心灰得很。暗中自己摸索着读来,象定定落了一把尘埃。而我还要坚持,在那尘与土之上写字,是为――风塵抄。
   
   
   
    ―― 完 ――
   
   
   
    后记:
   
    这次,我想写一写“时间”。我将它撕碎了,散落织补在全篇每一处细节之中。
    所谓“年轻”与“年老”,所谓“流年”与“季节”,所谓“出生”与“死亡”,所谓“铭记”与“遗忘”,甚至所谓“坚持”与“撤退”,“获取”与“失落”,“昨日”、“现在”、“今天”、“未来”,都只不过是时间加减法里的代名词而已。
    命运乖戾,年岁深长,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时间,交付给时间。是时间的迷惘风塵里,你我臣伏地活着,但偶尔虚妄,偶尔韧执。
   
   
    2003年8月28日 raku于匡匡の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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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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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7 18:5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转帖]风尘抄

时髦的评论我不会写。 花了一个小时看完了。。因为是电脑,所以也没有法子掩卷思索着深沉一番。
好在电脑前正好有一本书,于是我可以把它合上,点上支烟。时间是静止的。。。





世事由天不由我 平生责己莫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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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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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7 19:05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转帖]风尘抄

当下来看吧。这是能让人辗转反侧思考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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