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只是当时已惘然
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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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 (引子)

 
庄生晓梦迷蝴蝶
    电话铃又响了。他懒洋洋的看着它,不知道会是谁的,也没想去接。自顾自的抽着烟,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梦里醒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时间以来,他总做那样的一个梦。总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出现,穿着和服般的古代服饰。有时是白衣,端坐浅笑,用一种他没见过的木制的乐器,专注的为他奏乐。梦里的他数的很清楚,那乐器有二十五弦,后来讨教过研究古代乐器的朋友,知道那可能是一种叫瑟的乐器;有时则是以一袭红色纱罗蔽体,歌回婉转,舞姿翩跹,好象当时他很惊讶 - 原来古代也有这么开放的装饰。可奇怪的是,尽管他能把梦里其它的事情看的清清楚楚,但每次当他抬起眼,专注于她的脸,自己的眼睛却好象是被一层轻纱笼罩住了,总是看不清。不管他如何下意识的想把那层纱挥去。
看不清她的容颜,对他来讲,当然是件憾事。唯一的一个机会是在今天的这个梦里,她缓缓的向他走了过来,渐行渐近,在他眼前停住。怔怔的,看了他很久,忽地掉下泪来。恍惚记的,那时,梦里的他是执住了她的手,可目光却为她乌黑云鬓上的一颗珍珠吸引着,因为觉的那珠很眼熟,发着和他见过的其他珍珠不一样的清辉,他肯定,他在其它的什么地方见过。梦里的他看着那珍珠发呆,苦苦的思索着是何时何处与这颗珍珠有过相遇。等到他注意到她的眼泪,本能的伸出手,想替她擦去,手伸近了她的脸,她的泪却不再凝结,在她的脸颊上散化了开去。然后,他感觉到伸出的手触摸到的的虚空。
还是没看清她长的是什么样子,只是些模糊的印象,她好象脸圆圆的,属于雍容的那一类,在手抚向她脸的那一瞬,仿佛也感觉到了那柔软温腻的动人。迷惑的是,他一向比较喜欢偏瘦的女孩,所谓的骨感美人。
今天的梦的确有些怪异,和平常的欢乐景象不太一样,经此一泣,她还会回到他的梦里来么?难道,梦里也有离别?本能的感觉,在他的生命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许,就象他遭遇过的许多事情一样,在他没做好准备的时候来临。
他摇摇头,眼神放到了书架上,上面杂乱的塞满了书。从小起,他就喜欢看一些杂书,还喜欢把书到处乱放,大了也还是老样子。突然想了起来,少时有次翻到山海经,看到过一段话。记的那时初看到,他便有触目惊心的感觉。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那时花开
    又是黄昏了。每到黄昏,他就特别的沉默。现在,他在静静的看着铜镜里清癯的自己。这面镜子很久没人用了,更久的没人想到过要去磨一磨它。和房中的其它陈设一样,镜子蒙上了层淡淡的灰。刚才随手拂了一下,手指居然墨般的黑,且是那很浓的墨。
目光转向了院内的花圃。萧索的院内,看不出什么生气,只有自己一直精心侍弄的一株海石榴,一丛紫牡丹在瑟瑟的秋风里抖着。
回头看着缠绵病榻已久的妻子,他想起了冠盖京华的长安岁月,还有逝去多年的恩师。
为了眼前这个心爱的女人,自己在恩师殁后,不惜得罪师门,娶了她;尽管,他知道的很清楚,她的父亲和自己的恩师分属于朝中斗争最激烈的两个党派。果然,自己先为师门牛党不容,随遭岳父所属李党所猜,不管朝中力量如何交替,自己半生碌碌,仕途始不得意,生活也总是潦倒。为了她,他从来没后悔过;这个女人,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初见时白衣胜雪,丰润的花貌已被岁月和病毒染上了些微的淡黄。而她,后悔过没有呢?
他这一生,还结识了很多其他的女人,他喜欢和她们在一起。有些,是他名字都没记住的歌女,她们都说他是个多情的人,她们都很爱唱他的诗。她们说,只要愿意,他可以随时邀请她们来参加他举行的夜宴,为他,为他的客人歌唱,分文不取。
还有,还有那个喜着红衣的女子 - 他总喜欢把她放到最后来想。她说过,她只为他奏,只为他舞。她说过,分别后,她会将那一寸寸的相思,剪碎,和着酒,喝下去。而现在的她,在哪里呢?她会后悔么?
默默的念着她的名字,他的心,又隐隐的疼了起来。。。
他沉思着,事情的发生,当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春天吧?始终记的那一天,春光明媚。为了功名和抱负,年少的自己披着柳絮,一边吟唱着“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一边扭头看着郊外踏青的红男绿女,跨进了居不易的长安城。
那时正年少,那时花满地。那时,他还没有和自己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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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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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一)

芭蕉不展丁香结
他努力的不去想那个梦,烦心的事情够多了。首先,他暗忖,他得决定今天是不是给家里打个电话,免的母亲下次又讲不停。可是,这一打没一两个小时是放不下电话的,他有点头疼的想。
父亲是不会管他了,自从他考大学时不顾他的反对选了音乐学院以后,他们的关系就日渐冷淡。直到有一天,上大学的他周末偷偷的带了个女孩在自己的房间过夜而不幸的被父亲发现了。他没有屈从于修身多年的父亲难得的震怒,破门而出,在外面租下了这个小房间,从那以后,他很少回家了。其实,他和那女孩那晚什么也没干,只是聊天而已。他不无委屈的想。
从心里,他对父亲还是有一份尊敬的。父亲成名很早,是国学某一领域的权威,治学严谨,著作等身,有新四大儒之称。平时不苟言笑,为人很方正,几乎从来不招女弟子,千挑万拣的两三个师姐让人觉的父亲简直是在举办选丑比赛 -- 虽然他承认,自己那几个师姐确实是很有才华的。他总觉的父亲在这方面太古板了,并私自认为,如果划门派的话,父亲应该归入道学一类。他有时候会很奇怪,父亲是怎么把当年花容月貌的母亲哄上手的。他是父亲年近四十才有的独子,按理应该是很得宠爱才是,可母亲说自小到大,父亲从来就没抱过他。
他从父亲身上得到的唯一文化遗传似乎就是他的古文功底。所幸的是,父亲并没有逼他从小背那些让人头疼的四书五经或诗词。所以,他后来看一些古典东西的时候,并没有起什么反感。不过,他对古文的爱好仅限于那些神志,猎奇小说。那也是因为看了西游记,封神榜后,他开始到处去搜集神怪小说;看完了白话的,也只好看文言的了。好在,这一类东西在父亲的书斋里是向来不缺的,连聊斋这种狐仙情爱的都有。起初,很多字他看不懂,就抱着书去问父亲。父亲扔给他一些说文解字一类的书,又指指书架上一排康熙字典,意思是还有不懂的查那个去。因着这家学渊源,小学时起,他就常常能在语文课时让上古文的老师尴尬尴尬,并能赢得同学们钦佩的目光,自然,也包括了不少漂亮的女同学。
如果不是因为他在高二的时候发疯般迷上了长笛的话,他和父亲之间的相安无事应当还可以多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的理化成绩绝不逊色于他的古文,考大学进一所名牌理工大学是不成问题的。时代的变化也使得父亲并没有坚持要他念文,以便将来承接他的衣钵,因此他在选择文理方面有着很大的自由度。可是,他不文不理,偏偏选择了音乐学院器乐系,这就不由得父亲不生气了。因为,父亲对这类东西一向目之为戏伶之术,属于雕虫小技,更何况他学的还是西洋乐器,用父亲的话来讲便是 - 夷乐。他知道,父亲嘴里的这个“夷”,他应该当“鄙夷”来解。可难道他老人家忘记了,琴棋书画里也有着琴这一项,而儒家圣典里面不也还有“乐”么?他有点愤愤然。
算了,这电话就不打了吧,拖的一天是一天,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下午要进棚去录音,都还没怎么准备,总要对的起朋友吧。他为自己找着理由。何况,晚上还要赶三个场子。你们只给那么点生活费,连交房租都不够。人总要活吧,想活,就得花时间去挣钱。多亏自己是学长笛的。他进而想到。如果听了老爹你的话,去读什么文理,我现在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只能屈从于你老人家的淫威之下了?
他掐灭了烟头,爬起来懒懒的套着衣服。在穿裤子的时候,突然发现有样东西掉了出来。他弯下腰,原来是个银耳环。是谁的?他努力的回想。昨天赶完最后一个场子,约了帮朋友去喝的烂醉,其中也有几个姑娘,自己乱搂过其中一两个,也不知道是哪个。他怔怔的站在那,脑海里搜索着昨天的场景。想了半天,还是没确定是哪个。倒是回忆起了在吹第二场的时候,他注意过另外的两个女孩。那两个女孩看起来完全不象是在经常混迹于那种场所的酒吧女孩。而且,其中有一个,对,是黑衣长发的那个。。。当他的嘴唇和手指在长笛上做着本能运动的时候,眼睛看了她很久。大概是注意到有人在看她,那女孩也抬起过眼,和他对望着,是很平静而澄明,可以看穿他内心的那种目光。当时,自己似乎有些从未有过的害羞和胆怯,居然把眼帘垂了下去。等他鼓足勇气再抬起目光的时候,她和她的女伴已经不见了。
他清楚的回忆到,最初吸引他去盯住她的是那郁郁的神情和笼罩她眉心的那层烟雾。

云卷云舒
他是感性的。因之,他的一生总是摇摆不定,不管是仕途,还是爱情。他不停的换地方,可官职从来没大过六品;他喜欢过很多女人,他喜欢她们每一个,她们快乐,他也欢欣,她们哀伤,他则替她们难过。可是,她们却似乎都没有好的归宿。暗吟着前辈刘禹锡“道是无晴却有晴”的诗句,他不由的问着,自己对她们,是有情还是无情?
在那些女人里面,有着自己爱的很深的那个。
在认识现在的妻子以后,他常会自责的暗中比较着,自己是爱妻子多些,还是爱她多些?当年,他不愿意为了她,影响自己的前程,半被迫,半愿意的将她拱手让了人;而后来,为了现在的妻子,他却不怕承受随后而来的种种噩运。看来,自己应当是爱妻子多些?不,他坚决的摇了摇头,马上又否认了自己的判断,不是的。
想到年已届不惑的自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判断也还是做不出来,他不由丧气的苦笑了。
对了,自己昔年也还曾有过学仙玉阳东的日子。是那次科举不第,自己一时丧气,突然想起了去修道,可也没有坚持下去。如果,自己一直继续着在那的修仙练道生涯,大概以后的种种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可是,谁让自己在那里喜欢上了那个清丽温婉的女道士?偏偏,她也喜欢他。而且,没过多久,那件事情便发了出来。尽管有唐以来,女贯暗通款曲是为人乐道的常事。但因为她是以宫女之身,随公主修道。冒犯了皇威的他靠着些许才名方给饶过了性命,只是被赶下了山;而她,和他见过的许多女人一样,从此便再无消息。
流动着温柔的伤痛,他回忆起他和她着了迷一般,天天晚上在后山见面的那些夜晚。清楚的记得,最后的那一晚,伴着山后的清风和偷情后的愉悦,他指着天上的玉轮,告诉她,那里住着一位嫦娥仙子,因为偷吃了成仙的灵药,升天住进了那里的广寒宫。可是,因为她把灵药都吃光了,结果她的丈夫没法跟上去,于是,她只好一个人孤单的在那里住了几千年。她偎在他怀里,抬起头,对着月亮看了半晌,然后回转头,定定的看着他,轻声问道:“那她是不是也后悔了几千年?”
他没回答,因为那时,他正好看到刚才四散的云彩,正缓缓的聚合,然后,将一轮满月,遮盖了大半。。。
那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人,留在他记忆里的,是初欢时她因痛楚轻蹙的娥眉;还有,那声在往后的岁月中,一直会在他的耳边响起的轻语:
“那她是不是也后悔了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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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二)

日暮归来雨满衣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他胆战心惊的拎起听筒,祈祷着不是妈妈打来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听出来是漂亮女班长的声音。班长告诉他,后天系里开大会,并警告他,他有三次没参加了。还有,毕业汇演的日子就在三个月后。他还待跟班长说几句好话,那边砰的一声已然把电话挂了。他没好气的把听筒放了回去。
尽管自己很喜欢长笛,可进了音乐学院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好象并不是那块料。班里多的是那些从幼儿园时代就开始学起的 - 不,说不定在娘胎里他们爹娘就给他们胎教过;有的还拿过全国性的大奖。都说音乐要有灵性,自己从小就喜欢看神话小说,满脑子的狐仙鬼怪,还不够有灵性啊?可却成天为着要交的作业犯愁。西乐基本功要求的是精确,钉是钉,铆是铆,就象他们的画一样,还要讲什么光线,阴影,精确的就象德国军队在练操。哪象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意性挥洒?他有点恨自己忘了本。
之所以咬牙坚持了下来,是因为他想后悔的时候,已经是前有追兵,后无退路了。那时,他刚刚认识他的前任女友,然后又和家里闹翻了。偏偏那女孩是个花钱的主儿。多亏自己的长笛虽然功底不是很深,在酒店和外面现在四处开花的老外酒吧里还是挺能唬人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由着她花自己的血汗钱。这个狐狸精,他恨恨的想。赶场子,容易么?有段时间,吹的上火,嘴唇都肿了,牙齿也发炎了,你居然要我带你去吃烙蜗牛?
看看闹钟,该准备一下去录音了。今天是小马第一次出头请自己帮忙,该给他这个面子。小马够哥们,自己欠他不少。为着前任女朋友,自己落下不少债,债主要闹到他家去,多亏小马替他挡着。还好认识小马,他有些庆幸的想。这哥们尽管没念过大学,可人情事故,无一不精。红楼梦里说的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照他看来,小马的文章写的比他父亲强多了。
录完音,谢绝了小马晚宴的盛情邀请。他钻出录音棚,外面的雨很大。自己是从来不带雨伞的。缩在街口的商店等了半天,才拦住一俩出租汽车。匆匆的钻了进去。在车子里用手机给今天第一场的酒吧经理打了个电话,说身体不舒服,然后不顾对方的先恳求后威胁,然后是大骂,他火冒三丈,回骂了几句。然后关掉手机,让出租车径直朝第二个场子开了过去。
下了车,冒雨冲进了那家酒吧。现在还不到酒吧营业红火的时候。没理睬那个相熟的女招待惊异的目光,他找了个最靠门的背门位置坐了下来。
不知道今天她会不会来,他想。

烟水相望
今年的秋天比往年来的早。早早的就冷了。门外的梧桐叶也比往年凋零的快,好象今年没闻到过桂香。也许,桂花已经匆匆的香过了,又谢了。
想喝点酒。很久没喝酒了。病恙交加这些年,自己的身体只剩了个空架子。在长安的时候,王医官每次看见自己,都要给自己切一切脉,一再苦劝自己不可近酒;再则,他苦笑笑,自己穷蹙的经济状况好象也不允许自己买酒喝。
在长安的夜晚,总是少不了有宴会,少不了有琥珀美酒,还有当红的歌伎。而自己,也总是给拉去,用自己的诗,为人助兴。可能在那些公卿贵相眼里,也当自己也和美酒,歌女一样,是供娱乐的物事罢了。自己诗中真意,有几人能解呢?旁人皆觉的我的诗用典太多,晦涩艰深,且多以无题为名。其实,他冷笑笑,是自己的喻讽和苦闷之意,借着佳人,美景发出来罢了。
世人只道他奔走公卿门下,四处求告,是热心功名利禄。可有谁知道自己曲意承欢,为那区区五斗米折腰,只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能不用天天喝粥呢?他痛惜的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妻子。在背叛师门,娶了妻子的那天,自己便答应要成就一番功名,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朝廷党争日烈,自己一向被目为谁当政便向谁逢迎的摇摆分子。两方用他的人也多只是看中自己那笔学自恩师的章奏体,好用来邀朝廷的恩宠,恩师和岳父去世后,再也没有谁下力气提拨他。岳父的朋友要自己写文攻击已逝的恩师,他怎么可以?
想到自己为了生计,到了最后,连一个九品县尉也忍屈去上任,他不由长叹一声。不知何日自己也可和李学士太白那样快意恩仇?看来,今生是无望了。也许,这就是命。自己向来是抑佛扬道的。当初看到韩公的谏迎佛骨表时,也尝为之击节不已。然而,这几年来自己研习莲花经,对轮回和命之一说,也渐渐的深信了。自己那天和那个她的相遇,也是命吧。如果有轮回,她和自己还会不会相遇呢?也许,不止一世才能相逢。经过了宿世的积累,那份隔世的情缘,该会是更浓烈些了。
他对那些歌女一向是非常同情和尊重的,从来没有想过对她们有什么过份的举动和暧昧的想法。对那些贵族官僚玩弄女性,甚至还争风吃醋也向来不以为然。可那天,见到红湘的那个晚上,自己却怦然而心动了。早听说长安城来了个色艺双绝的官伎,弹的一手极好的瑟,歌喉漫妙无方,盛名一时无双。
她来了,一身红衣,怀抱锦瑟。介绍到他时,她的眼平静的如秋水般在他的脸上流转,没有很多女子听到他名字时的那种惊喜的神情。他也知道,有很多会交际的女人能让一桌子的人都感觉是在看自己。可是,他肯定,她看他的时候,不是的。
。。。
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
。。。

她鼓着瑟,轻展歌喉,婉唱着曹丕的燕歌行。他听着,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看见了一个深闺的妇人,每天坐在深廊前,日复一日,春去冬来,数落花,听风吟,企盼着爱人归来的马蹄声。
一曲罢,她的眼睛又平静的向他投过来。在那里,他看到了一种等待,是那种离别了很久而归于平静的期待。没有久远等待的焦灼,似乎知道他们终会相见。
他悚然而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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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三)

更深欲诉娥眉敛
已经喝了不知道是第几杯咖啡了,她还是没来。天渐渐全黑了,窗外的路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酒吧的客人也渐渐的多了起来。再过一会就该自己上场了。今天这里老外很多。他想起来他和前任女朋友也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认识的。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个女人就喜欢和老外打交道的目的呢,还以为她是为了练英语。他更加心痛起自己替她交的那十几万的留学费用,一年多在酒吧赶场子的积蓄都贴进去不说,还问别人借了不少。
那个女招待过来叫他去上场,并关心的问他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他摇摇头,冲她咧嘴笑了笑。然后在她收拾咖啡具的时候,跟往常一样趁机摸了摸她的手。她白他一眼,死相。他嘻笑着站起了身来。
在这里的大部份时间,他不吹民族音乐。因为这里来的很多是外国人,他们喜欢的还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吹一些他们熟悉的外国小调,哄的他们高兴了,他常常能收到些小费。因此只有偶尔他兴致上来,才会吹一两首民族名曲,以示自己还没有忘本。曾经有一次,一个德国人听了他吹的二泉映月,走上来和他握手,用蹩脚的英语问他这曲子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为什么那么忧伤。他用更蹩脚的英语回答说,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他无法用他蹩脚的英语来表达。但随后他时髦的补充了一句,音乐是全世界全人类共同的语言。同时,他暗暗的叹了口气,对自己说,搞艺术的人都比较穷,这一点看来也是全世界共同的。因为他注意到那德国人走开时,并没有往角落里的盒子里放小费。
今天他吹了一支化蝶,而且很投入,不象往常那样只是虚应故事。不由自主的闭上眼,他似乎看见一双双蝴蝶在自己长笛的孔里翻进翻出,相互追逐,他甚至有点为自己吹出的意境感动了。他惊异的发现,化入长笛的化蝶从来没有被自己吹的这么缠绵。
忽然,他若有所动的睁开眼。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一角黑衣从酒吧的大门飘了出去。音乐嘎然而止,他无视酒吧客人们惊异的目光和经理询问的手势,朝着大门冲了出去。
外面还下着雨,不过小多了。他看见那黑衣女子远远的站在街对面的霓虹灯下,好象正在等车。冒着引起交通事故的危险,他朝着她冲了过去。站在了她面前,他先大口大口的喘了喘气。然后憋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你一直这样吗?
她微笑着道,我一直怎样?他自己也觉的自己的问题很傻,在心里先狠狠的踢了自己屁股一脚。讪讪的,他说,他想和她找个地方聊聊。沉吟了一会,她居然答应了。他兴奋的象个孩子一样挥舞着手上的长笛。
他没有和她回原来的酒吧,而是带着她来到了他自己常去的一个偏僻的咖啡馆。这是一个很有怀旧情调的地方。旧广告,旧唱机,旧照片 -- 在这个历史不长的都市里,可值得怀念的东西也就这些了。
在交谈中,他得知,她比他大五岁,在另外一个城市的一所大学里教书。这次来是看看多年不见的外婆,并处理点事情。那天带她去那个酒吧的是她表妹,在这里的一间外企工作。
她说,她很喜欢民族古典音乐,他的长笛吹的很好听。他说,他也很喜欢,还一直想写一部作品,用西洋的技法来演绎中国的古典。可是,他惭愧的道,因为自己的作曲功底太弱,也一直没有那灵感和冲动,怎么也写不出来。她说,他会的。
很晚了。他们不知道说了多长时间。大部份时候是他在说,她听着。他搜肠刮肚的说着一些他认为很有趣的事情,她也似乎饶有兴趣的听着。可他注意到,她偶尔抬眼看他的时候,目光总如秋水一样平静;而当她低头的时候,却又有一层烟雾锁在她的眉间。
。。。
是个未知力量的牵引      
使你我迷失或是找到自己   
让我拥抱你的身躯 
爱人同志  
。。。
这时候,咖啡馆的主人换了张唱片,是罗大佑的爱人同志,这里的店主是个大佑迷。他也和他班上的其他同学一样,无一例外的喜欢着罗大佑。这也是他喜欢这个咖啡馆的原因之一。
他们都不说话了,她也若有所思的听着。听了一会,喝了口咖啡;她抬起头,突然问他,听过一个僧人圆泽的故事没有。

清怨飞来
那一次是他和红湘的初逢。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在那以后的此生中,他无数次的回想起她看着他的那第一眼;也无数次的回味着,一个年纪那么轻的女孩,怎么会有那种洞析一切的眼神;更让他无法想通的是,一个有着如此眼神的女孩子,又怎会爱的那么热烈?
而他,却总象是在无可奈何的接受着,接受着她不顾一切的爱:她的火热的亲吻,她的滚烫的胸膛,她的双臂的紧紧缠绕。在求欢时,她表现的象个受过惊吓的孩子突然回到了的母亲怀抱一样,贪婪的索取着。似乎她知道欢乐终将是短暂的,而这一切,可能就会在未知的明天消失。当喘息平静下来,他会搂着她的细腰,仔细的观察她的眼睛,她却娇羞的把头垂下去。然后,当她重新抬起头来,便又恢复了那宁静。这时,他发现自己更琢磨不透她了。
她还会在月色里为他跳舞,穿着当时最流行的服饰,是那种从西域传来后改良过的样式。她喜欢红,大红,和她的人一样热烈。光线和树影随着她的舞动而变换。而他,嘴里啜饮着美酒,欣赏着她柔美的身材,脑子里则准备着最柔情的诗句。她跳累了,会回到他的怀里喘息。那时,他会揭开她的衣襟,一边轻轻的为她用香帕抹去身上的汗,一边在她耳旁念着为她写的诗。
而有时候 - 似乎总在他们的欢乐过后,她会搬出她的名师精制的锦瑟,为他弹奏着自己写的一些曲子。他惊讶于她的音乐天赋的同时,却常常忧思中来。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她怎样挥手拨弦,最欢快的曲调,在他耳里,却还是忧戚。不知道是她不自觉从琴底流出来的怨调,还是自己听出来的哀声。他常常想恳求她停手,可是看到她努力想让他快乐的样子,他终于没有忍心说出口。
那段日子,是他忘却了仕途进取的日子;是他最欢欣,却又最忧虑的日子。他被动的,然而义无反顾的接受着她的爱,象迎接着一场宿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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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四)

未必圆时即有情
僧圆泽的故事他是知道的,是中晚唐时代的一个传说。李源是个富家子弟,笃信佛教。与一位僧人圆泽相交甚厚。有次他和圆泽一起出游的路上,僧圆泽半路而逝,在圆寂前告诉李源他将前往杭州托世,并指点他十三年后的中秋之夜在杭州天竺寺外来见他。十三年后,李源信守诺言,前往赴约,在天竺寺外见一牧童敲牛角而歌: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
此身虽异性长存
李源听了歌以后,知道这位牧童便是故人了。这个传说主要是讲朋友之间的情谊长存,也是后来三生有幸典故的来历。
宋代苏轼以这个故事为内容写过一篇僧圆泽传,他以前读过。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故事,当下信口将这首诗念了出来。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低声重复了那句“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便又不说话了。他听着她念的诗,突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有些不明白的看着他。他怕她误会是笑她,忙解释道,说以前看到这首诗的时候觉的很奇怪:怎么两个大男人,一个还是和尚,怎么会用在句子里用“情人远相访”,莫不是两人有什么暧昧的关系?- 比如说龙阳之好,断袖之癖那一类的。
她听了他的解释,也噗嗤笑出了声来。也许觉的有些失态,她忙把脸转向旁边,脸上却泛起了一丝红晕。他坐在对面,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脑子里还在想着认识她以来听到的她的第一声笑。她偏回头,看到他在看她,红晕更盛了,又将脸转了回去。他猛然觉的心里砰砰的跳了起来,忙在心底拼命抑制住自己想握住她手的冲动。
似乎注意到他神态的变换,她站了起来,说太晚了,她该回去了,要不然外婆家里会担心的。他知道留不住她,也从心里不愿违拗她的任何一句话。可嘴里还是徒劳的挣扎着,再坐一会嘛,然后无可奈何的也站了起来。
她和他一起往外走。他替她打开大门。外面的风夹着小雨括进来,他看着她打了个寒噤,忙脱下身上的夹克,替她披在肩上。她没有拒绝,反而把领子往里拉了拉,随后却又皱了皱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他也尴尬的笑笑,因为他记得这件夹克是去年买的,到现在好象还没洗过。
在一路走着等出租车的时候,他看着路灯下的两个影子。她的影子很瘦,当她侧身的时候,几乎要消失了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想把自己的影子叠在她的上面,可似乎总不能成功。
这时候,车来了。在他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将夹克脱下来,递还给他。他知道自己想送她回家的希望落空了,正待争辩几句。
这时,她看着他,嘴唇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喃喃的说了一句,小傻瓜,明天还来的。
她转身进了车门,开走了;留下呆若木鸡的他在那继续看着自己的影子,继续品味那冰冷的嘴唇留在他脸上的感觉。


若还初见
红湘的应酬很多。总有很多达官贵客用漂亮的马车将她载去,为他们的晚宴助兴。有时候他们也会在酒宴上相遇。每次看到别人和她调笑,看着她放浪的卷起袖子和别人斗酒,看别人肆无忌惮的要她唱一些淫秽的小调,他心里总有些酸楚。
他承认,自己的性格里有懦弱的一面,对很多事情,他不善于去争取。不象红湘,她可以无畏的展示着自己的舞姿,象飞蛾向火飞去一样,去取得那人世间的一丝暖意。他自己,只是瑟索在一旁,是逃避,是胆怯,还是自私?他努力的思索着当时的心态,想给自己的行为一个评价。
那天,是红湘的生日。晚上,她谢绝了所有的应酬,他则邀来几个时相唱和的好友。对他来说,那是难得的一个众人欢聚的欢快时光。几个知道些内情的好友起着哄,要红湘为自己唱首曲子。
红湘略为思忖,当下轻敲檀板,唱了一支广为传唱的同样歌伎出身的奇女子杜秋娘的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余音未散,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斟了杯酒,端来他面前,眼里看着他。今次,他发现她的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平静,更多了些如水欲滴的温柔,也许,还有一些企盼。他眼里也看着她,将酒接了过来。
她是要自己抓紧时间,享受这短暂的欢乐?还是要自己趁花还开,及时折枝?在大家的击掌声中,酒,他一饮而尽; 谜,却给自己留下了往后的岁月。
难道,她知道自己会有无花空折枝的懊悔?她,自己也是个谜样的女子。
如果,让这一切重来,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抉择呢?他的耳旁响起了那句话:“那她是不是后悔了几千年?”。
它象是一句让人说过无数遍的偈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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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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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五)

肠断秦台吹管客
他兴冲冲的回到了自己的小房子。在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开始对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怀疑起来了。在掐了一把自己,疼的几乎叫出来之后,才满心欢喜的相信这是真的了。
一夜无梦。第二天早早的便醒了过来。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扫到了旁边,他难得的在书桌前正坐,开始考虑自己毕业汇演的作品了。今天的心情不错。可他现在的脑袋象是一团浆糊,什么旋律也抓不住。反正还有三个月呢,他索性信马游缰,胡思乱想起来,想着她的一颦一笑,和自己对她莫名的欢喜。
一天就这样昏昏沉沉的过去了。太阳一下山,他精神百倍起来,挑了件干净点的衣服,便直奔那酒吧。还好,酒吧经理也没怎么怪他昨天的突然跑掉。
可直到他上台,她还没有来。他心神不定的吹着。最后一支曲子是夏日最后的玫瑰,他闭上了眼睛,从容的行板在他的心情影响下变成了缠绵无尽的慢板,原本有些哀伤的曲调变的更加的忧伤。曲终了,他睁开眼,扫见有两个老外在冲他翘着大拇指,可他无心回应,目光满场搜寻着。终于,他看见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坐在他那天等她的那个位置,一身黑衣没在旁边的阴影里,脸孔更加的白晰。
他走上前去,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不知道此刻是辛酸还是高兴。她的手没有抗拒,任他握着,眼里荡漾着温柔的笑意。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迟到,他觉的一天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了,不,应该是他二十一年全部生命的等待。
她说,今天和外婆家里讲好,去看一个多年不见的女友,今天不回家睡了,刚才就是从她那儿来。欣喜的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了。她说,她想去他那看看,他傻笑着连连点头。回家的路上,他一手捧着长笛的盒子,一手生怕她就此消失似的,紧紧的抓住她的手。好多次,她不得不皱着眉头要他放轻一点。他放松了,可一会又抓的更紧。最后她也无可奈何了。
为了不至于引起邻居的愤怒,他的小房间用上好的隔音材料经过了改装,以便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吹起自己的长笛。她打量着他乱糟糟的屋子,抿嘴而笑。他也不好意思的笑着,边手忙脚乱的给她冲咖啡。她则象是纵容的看着一个孩子。最后她说,别忙了,想听你的曲子。
他方才定下神来,从书架的顶端取下一个盒子,里面是另一管长笛。他解释说,这是他母亲瞒着他父亲,托一个父亲以前的学生,现在身居高位的某某从欧洲带回来的,音色极好,平常舍不得用。她看着他将三截长笛细心的装好,端坐在她的面前。他感觉她看自己的样子是在看一个熟悉的身边人一样,他便也越来越有一种亲近熟悉的感觉了。
他的长笛由低音起始发出了第一个音符,是舒曼的梦幻曲。说不清的缠绵韵致,象情人在月下徘徊,低回中流淌无以言表的温存,洁净而羞涩,无欲无求的诉说,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像是追朔着幽远的过去。中音处则是温和然而是无法抗拒的的情怀,浑厚而充实的音色,象是在定定地看着你,目光竟那样澄明,那样洞察,那样了无遮掩。
她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敏感的捕捉到了。这时,音乐宛转向高处,却又开始犹豫起来,仿佛是怕轻触那心内的一根弦,在最高处颤了几声,怯怯又滑过,缓缓的,仍降落到柔和透明的低音。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一个音符休止的时候,自己满脸的泪。
她的手伸了过来,在他的脸上轻轻抚摸,象是要为他拭去脸上的泪。他猛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她,喃喃道出一句他自己也莫名所以的话:“我想你。”
她遭了电击般混身战栗的看着他,眼神却变哀怨起来。

曾折杨柳
病榻上的妻子熟睡着,他细心的为妻子将被角掖好。
一弦月挂在天边,清辉透过窗棂撒在床头,冷月的光芒在秋天的夜晚总让人觉的衣薄。
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这是自己几年前咏七夕的诗,屈指一数,后天又是七夕了。他不由有些羡慕牛郎织女,至少他们一年还有一见。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自己现在连红湘身在何处却也不知晓。
中榜是十四年前的事,自己和红湘的分别也有十三载了。断无消息石榴红,花开又落。
那几年,发生了很多影响他命运的事情,待己若亲子的恩师是自己考中后第二年去世的。在那以前,入场两次,均因涉及党争而落第,在与红湘相处的大部份日子里自己只是一介白衣,却又不象好友,做了一世白衣卿相的温庭筠那样家境富裕;一直在老师幕中写奏章,靠所得的饷银奉母扶弟,怎好为了一个歌伎向老师开口讨银子去付那大笔的赎身费用。
及至考中,自己却又患得患失。在等待吏部选送的日子里,夜夜都和红湘相会,她从不提他何时迎娶,可自己那时候,好象也没有现实的考虑过娶她,似乎自己怕触及那个问题。是由于她的出身,怕物议对自己的仕途不利,还是怕老师威严的面孔,母亲的老泪?亦或是红湘的无怨无悔纵容了他?
本以为自己的仕途可以开始扶摇直上了,可世事何如人意?不久,老师这一派系在朝中失势。第二年自己在吏部的选拔中虽然通过了初审,名字却在复审中为一所谓“中书长者”抹去,自己又回到了起点。老师和他都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不久,老师也外放了。
年迈的老师在外地写信回来,要他去掌文书,他终于要告别他的红湘了。
这个尘世的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可他知道,此后自己一直在为那一次分别后悔,碧海青天可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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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六)

不觉犹歌起夜来
他握住她的手,抬起脸,热切的道:“嫁给我,我不管你比我大五岁还是五十岁!”
她跌坐在床上,手任他握着,却没有回答他。看着他坚决的目光,她虽然还在努力,却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平静,轻轻的,她不由自主的将他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前。他的头在她柔软的胸前摩挲着,象个孩子一样。她心疼的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苍白的面孔,嘴里喃喃的,象是回应他,又象是在责备自己:“是我不好,让你等的太久了。”
夜深了,他们就这样偎依着。他坐在床前的地毯上,在她温暖安宁的怀抱里,沉沉的睡了过去。他做了梦,梦到些什么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好象在梦里吃了糖似的,因为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舔嘴唇。赶忙睁开眼,迎住他的不再是初见时平静的目光,一双如水的瞳子,带着温柔的笑意在看着他。
他惊觉起来,忙问她是不是一夜没睡,然后在心里狠狠的骂了自己一句,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抿嘴笑着点了点头,手被他牵着,也站了起来,大概是长坐着气血不畅,突然一个踉跄,查点摔倒。他忙扶着她,心疼的责备为什么不把他叫醒。然后扶着她在床边重新坐好,自己半蹲着为她揉搓着双腿。她坐着,闭目呢喃,他没听清楚说了些什么。
忽然,她想起什么,眼睛睁了开来,他抬头看她时,她朝着床头写字台上的一张纸条努了努嘴。他伸头过去一看,是自己记的注意事项,上面提醒着他今天得去学校开系大会。想起女班长冷冰冰的声音,他恨恨的转回头,想装着没看见。她不容置疑的摇摇头,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轻声说,去吧,正事要紧。他恋恋的站了起来,手还是不舍得放开她。她轻轻的拥抱他,嘴唇在他唇上轻触了触,小声说,快去快回,我等着你。他又一次感觉到她唇的冰冷,可他没多想什么。他一边准备动身,嘴里关照着要她找点东西先吃了。
在系里开大会的两个多小时里,他坐在下面,看着台上系主任的嘴巴一开一合,脑子里却不知道在转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他急急的往家赶,在家对面的花店停了一下,买了一束玫瑰。赶回家。进门一看,自己的小屋子亮堂了许多。桌上乱七八糟的书,还有自己随手乱画的一些曲谱放的整整齐齐,脏衣服也放在了门背后的框里。笑着接过他的花,她找出个罐头盒,装好了水插了进去。
他嘴里乱七八糟的责怪着她为什么不休息一会,一手拖着她就往外走。他把她带到一个酒店,过去他和她前女朋友来过这,知道这里很昂贵,但食物精美,伴餐的乐队极好。
菜上来了,他边吃,别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对面的她,生怕她一下就不见了似的。直到看的她脸飞红起来,他反而更要看了。她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轻轻的踢了他一脚。他喜滋滋的笑着,又满足的低头吃东西,吃两口,又抬起头看她。她无奈而宽容的看着他。
他边埋头吃东西,边对她说,我一看见你就爱上你了,现在我终于相信缘份这个东西了。她浅笑着问他,你就这么容易爱上一个女孩,怎么也不问问我结婚没有?说不定我有孩子了呢。他嘻嘻的笑着说,不管了。随后又补充道,我怎么就觉的看着你很熟悉似的,好象你的什么我都知道。是不是我们前世就是夫妻呀?她默声的看着他,又摇摇头,点了点头,眼里重又出现那种让他迷惑的神情。可快乐的他这时心里盛不下除了快乐以外的任何东西。
乐队奏着克莱斯勒的爱之欢乐,他知道这里的小提琴一直很不错,似乎今天的尤其棒。琴声象欢乐的步伐轻而快,跳跃着由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反反复复,似乎永不满足地索求着。那最初的声音抑扬顿挫,象急了情人的嘴角露出灿烂的笑容。阳光般的第一段反复两遍以后,音调变得象婉转的春风,琴声仿佛在代他用琴声在轻抚她的面颊,探寻着:“你知道么?我怎么忽然迷失了呢?你记得么?你如记得就请告诉我!”
最后提琴声高了八度,隐隐透出一丝的急切,随后,第一段再现一次,节奏比前次有些慢下来了,因刚刚从高音降下来,显得有些低沉。再下一段,节奏又加快了,仿佛是在欢乐逸去之前,想一把扯住它离去的脚步;而欢乐对他回眸一笑,带着些微惋惜走了,却把他留在了自己为他营造的空间里。
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没说话,听完了这支曲子。她又静了一会,在乐曲的余韵里问道,克莱斯勒还有首爱之忧伤,他喜不喜欢。
他说喜欢,不过,他加了一句,不管多忧伤的音乐他此刻听起来都是快乐的。
吃完饭,他们回他的小屋。一路上,他象前几次那样,还是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她嗔怪说本打算今天都陪他了,他如果再这样,她就走了。他吓的忙不叠的放开她的手。看到他那样子,她却不忍心了,重又将手交他握着。
回到家,他细心的把家里的窗帘拉好,强着要她睡一觉,并说自己出去买点东西,以示自己无其它想法。她似有些无奈的答应了,却要他留下来陪着她。他求之不得的答应了下来。
她在床上躺下来,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恬静的睡着了,便也觉的很困;不知不觉的他也坐在床头也睡着了。等他醒过来,屋子里已经是一片黑暗,也不知什么时辰。他发现自己现在是躺在床上,她睡在身边,一只温暖的手在他的脸上抚摸着。他几疑自己是在做梦,正待开口说话,那只手轻轻的捂上了他的嘴;然后,她的嘴唇过来,将他所有的疑问堵回了嘴里。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她的唇不再是那么的冰冷。

旧歌如梦
那天晚上,他拿着师傅的信,怅怅的走进红湘的院子。红湘坐在树下的琴台前在想着什么。自从知道他没被吏部选上以来,她一直在写一首曲子。每次他问,她总笑而不言。
默默的,他把老师的信递给她。她展开看完,淡淡的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便沉默下来。他告诉她,是后天。她说她要送他。
她替他放好了滚烫的水,想替他洗去离别的伤感。他洗完出来,她为他将身上未干的水珠擦干,一点一点,很细心,也很用力,直到他身上变红为止,象是要给他身上留下些记痕。他搂住她,她顺从的偎在了他怀里。他轻轻的撩起了红湘的衣服,手在她光滑的肌肤摸索,嘴含住了她温腻的唇。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她唇的微微颤抖。
十三年后的他想起来,那天的红湘比以往更加热情似火。
在欢乐过后,她去沐浴,换了袭白衣。侍女端上酒点,她为他斟满酒。自己却没有象往常那样陪他,而是转身回到树下的琴台边,柔荑轻舞,锦瑟以一声低鸣开始,流出了一段柔美和婉的旋律,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
他看着她的手在瑟上流动,耳里满是随着离别的空气送过来的旋律,恍惚了起来,他把眼睛闭上,细细的品味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奇妙的景象。
在一个鲜花开满的山坡上,一对恋人,身着白衣,样式极其古老,也不知是上古的什么时代。山坡下是广漠的大草原,山风刮下去,在草原上掀起了宁静而澎湃的波涛。
男人当风而立,白衣烈烈,女人躺在草地上,注视着爱人的背影。他转过身,捧着一大把鲜花,回到女人身边,细心的编着一个花环。然后,将女人头发上沾的草一根根拈掉,捧起她的头,将花环戴了上去。女人闭上眼,详和安谧。时间也悄悄的停滞,整个世界就象只有这两个人。
突然,他的酒杯一颤,心里也一惊,因为他听出红湘的瑟里隐隐的杀伐之声。果然,安宁被打破,渔阳鼙鼓动地,敌人杀了过来,那对白衣恋人同部落的人也过来相救,一阵兵乱过后,女人倒在血泊里,白衣鲜红,花环上的花已凌乱,在风里抖动。
随后瑟声转为怨调,那悱恻的音调笼罩着下面的全部曲子。夕阳下,白衣男子抱着爱人的身躯,全部落的人都来相送。他们把他们送到了一条河边,白衣男子转过身,用目光拦阻了其他人。转身独自迈过了河,向着远方走去,身影渐渐的没入了斜辉。。。
当一声,弦断,琴声嘎然而止,与此同时,他的一滴眼泪从他眼里溢出来,在空中悠悠的飘荡,然后掉入了他手中的酒杯,那过程慢的象是划破了千年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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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七)

清月依微香露轻
凌晨,他醒了过来。似乎记起了昨夜发生过什么,忙伸手到枕边一摸,却摸了个空。他腾的坐起身,天还没亮。他打开台灯,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是早上四点多。他眼睛木然的打量着写字台,想起来自己一直在做的那个梦,难道,这次自己又做了一个梦?可写字台上的东西分明是整齐的叠放着,自己是很少收拾它的。猛的甩甩头,他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光脚下地,站在床前,不甘心似的把被子翻了过来,什么也没有。他弓下身子,将脸贴在枕上,似乎还有余香袅袅。可人呢?她上哪去了?他把灯关了,到了窗前,将窗帘打开,月光照了进来。他将窗户推开,看着天边的月亮发呆,推窗时的吱呀声在清晨的宁静里显的格外的惊心。她走了?就这样走了?难道真是个梦?
他一边思索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一边否定着自己。他又来到床前,拎起电话,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就给小马拨了过去。那边传来小马睡眼惺松的声音,听清楚是他,嘟囔着将骂娘的话咽了回去。他问小马,前两天自己是不是帮他进过录音棚。对面传来肯定的答复,又问他出什么事了。他忙说没什么没什么。道了声打扰,他挂掉电话,松了口气,应该不是梦吧,他暗自祈祷着。可又有点害怕,万一真是梦,自己该怎么办,他不由担心起来。
他坐回床上,点上烟。也许她是有事急着走了,又不想叫醒自己?可她为什么不留个纸条什么的呢?嗯,可能是走的太急了,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情。他安慰着自己,这不是梦,他能记起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她一定存在,她来过,也一定会再来;也许是故意和自己开个玩笑,说不定晚上她就会在他们初逢的酒吧等着他。
就这样想着,他坐在床上又沉沉的睡了过去。一觉醒过来,看了看钟,下午了。他赶忙起身穿好衣服,往酒吧赶过去。
她不在。等到酒吧打烊,她仍没来。第二天,第三天。。。那以后,酒吧什么时候开门,他什么时候到场,吹完他的场子,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要杯酒,怔怔的等着她,关门了,他仍不舍离开。有认识的朋友想来和他说话,看看他的神色,也躲了开去。
自从她不告而别以后,<爱之忧伤>成了他最爱吹的曲子。他也越来越忧伤,越来越沉默,直到两个星期后的一天。
那晚,他象往常一样,站在台上,手和脑子都麻木的动弹着。一曲完了,他习惯性的满场寻找那一袭熟悉的黑色身影。眼睛一亮,他看见她的表妹,正和一个男孩在一起说话,好象是结账要走了。他冲了过去,不及站定,劈面就是一句:你表姐呢?那女孩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瞪大了好看的眼睛,表姐?她迷惑的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热切的道,没错,就是你表姐,这个月和你一起来过这里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她越发不解,我是来过这里一次,可上次我就一个人在这里坐了一会。她指了指面前的那男孩,我是和他约好来这里碰面,后来没等到我就一个人回去了。
说着她起身便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神有点慌乱,你不要骗我。这时她对面的男孩站了起来,跃跃欲试的摆出一副要护花的姿态。她冲那男孩摆摆手,轻轻的把他的手拨开,眼神看着他,很诚恳的道,她只有一个表姐,可她半年前已经患绝症去世了。所以,她加强语气道,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那男孩瞪了他一眼,挽着女孩向门边走去。那女孩却又回过头来,告诉他,他的长笛很好,她很喜欢。还开玩笑的加了一句,我倒希望我有个表姐。
看着他们两人离去,他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离歌新阙
红湘走了过来,将断了两根弦的瑟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轻轻的将他的头搂在胸前。在他现在的记忆里,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唯一的一次。以前她总是试图让他觉的她在心理上是依附于他的,为的是让他能在她的面前还能维持住男人的尊严。她一直通过其它的途径来为他排解仕途的不顺以及宦囊羞涩带来的自卑,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动他敏感的神经。现在,她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掏出丝帕,将他脸上的泪渍抹去。他则顺从的沐浴在她的温柔下,几疑是回到了童年,在母亲的怀抱里。
在自己的一生里,只有三个女人让自己有过这种感觉,除了自己的母亲妻子,便是红湘了。他内疚的看了熟睡的妻子一眼,提醒着自己是在妻子的病榻旁思念另外一个女人。可是,他总是按捺不住自己不去想和红湘在一起的欢笑和忧伤;不去久远的回忆中挖掘她的一颦一笑;而在飘荡的夜风里她的琴声也经常会传来他的耳旁,好象是她的温言耳语在慰籍他的心灵。
记得当时他问红湘,这是不是她最近一直在写的那首曲子。她喃喃道,是的,今天才写完,可是在完工的这天,却也是它尘封的日子。他带点诧异的看着她。她坚决的摇摇头,不。此曲为君而起,当随君而去,我不会再为别人奏这首曲子;它,只属于你。
随后她双手端起案上的断瑟,扬起脸,目光迎着他。他手伸了过去,先没接过瑟,握住她的柔荑,只是沉吟。古人以断弦喻失妻,她为何要赠他断瑟。她好象看破他的心思,轻声说道,此曲因君而作,此琴为君而绝,望君不弃,能以此琴代我长伴君侧。他这才接过,心下却还惶然不止,似乎有些什么不详的预感。那首曲子也还在他的心里流动,似乎总想唤起他内心深处的些什么,可当他集中自己的思想,有意想去抓住那个念头的时候,它们却又消失了。他越发的心神不定。
是夜,他没有宿在红湘处,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可是辗转床榻,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起身来到书桌前,想凭着脑海里的记忆,将红湘的那首琴曲录成谱子。他本也精于音韵,可奇怪的是尽管他把红湘的旋律大体回忆了出来,有几个转折处他却觉的匪夷所思,似乎于音律大大的不合。仔细推敲半天,还是无法找到答案。只是每当他隐隐的觉的自己要捕捉到它了,它却又远远的避开;而当他想放弃,它却又在他的心里激荡不止,似乎想向他诉说什么,又似乎向他提醒着什么。他觉的自己的心在膨胀,焦躁,不安。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只好将内心的动荡归因于即将到来的别离。
那晚他彻夜无眠。今天的他回想着那晚的不平静,也许,是冥冥上苍想给他什么暗示吧。
两天后,凌晨。车马辚辚,将他和他的长安记忆带到了城外。年年柳色,灞桥伤别。自大唐帝国定都长安以来,灞桥就成了友人折柳告别之所在。尤于本朝因党派纷争惨烈,朝中官员贬扬无定,动不动即遭放逐,灞桥也畸形的兴盛起来,居然成了一个小小的集镇。
天几近大亮,马车于亭前停住。那天的灞桥边,柳仍翠如往昔;桥下那一泓水也还是那长年不变的碧绿,许是年年惯看离愁,碧也日深一日。久候的几个知交好友围了上来,由温庭筠,李肱领头敬酒。他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注视着这两个知己眼中的殷殷之意。这两个朋友一个是富家子弟,另一个是贵胄王孙。他们是不用为金钱而担心的人,他感慨万分。朋友们的致意完了,他酒到杯干,此刻已有了几分酒意。这时,他们都将眼光投向了远远立于一旁的红湘。她一身盛妆,茕然立于案前。案上有酒,还有他最爱吃的几样菜。他缓缓走了过去,将红湘轻拥入怀。她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一匹马发出了嘶鸣,在早晨的清寒里,为这场别离更添了几分凄凉。良久,红湘轻轻的挣脱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打开来,是一颗珍珠,在清晨的光线下,发着奇异的光。他定睛细看,发觉这颗珍珠虽是圆润晶莹,内里却透出些微的血丝。她告诉他,这是祖上流传下来,传是上古时鲛人眼泪化成,因其泣而有血,故珠内有血丝。她凄然道,你千万收好它,有了它的指引,我们终有相见之日。他虽不明其意,仍是珍而重之的将其放回锦囊,细细的在怀中放好。他恻然握住了红湘的手,久久无语。
最后还是温庭筠上前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提醒自己是该走的时辰了,并将他拽上了马车。他登上车,一边挥手向朋友们告别,一边扭头看了一眼红湘,只见她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马车前行,他则频频后视,很远了,仍能看到她那红艳的衣袖在风里飞舞。
谁曾想,此一别,竟成永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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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八)


今朝相送东流后

他再也无法撑着自己要崩溃的神经在酒吧等下去了。坐上出租汽车,一路昏昏沉沉的朝家里去,他一路在问自己,这,难道真是一个梦?他的脑袋发胀,什么也想不明白。心乱如麻的他突然觉的浑身冰冷。
进了家门,他喃喃对自己道,可能是一个梦吧,也许自己是头脑有些发烧了,睡一觉大概就会好的。他衣服也懒的脱,倒在床上,将被子扯过来往身上一盖。当头接触枕头的一刹那,好象他又闻到了枕上的余香。可能也是幻觉吧,他一边想,一边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今天,有些日子没做的那个怪梦又出现了。那古装女子身着红衣和白衣交替出现,红衣时回眸轻舞,白衣时挥腕弹琴。梦中的自己似乎有些迷茫的看着她在那舞动,衣袂飘飘,心也随着她的舞姿变幻而动;尤为怪异的是,今天梦里她的琴声声入耳,而梦里的他竖起了敏锐的耳朵,想一一记录下来。天边悠悠的云在漫无边际的草地上面移动,草地上不时有鸟儿掠过,多情的蝴蝶也成双成对的追逐起舞,好一副和平安宁。最初,他听的心神愉悦;可是旋律到了后来却峰回路转,他觉的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的收缩,越来越紧,象是一只手,紧紧的攥住他的心,要将他心里最后一滴血榨取出来;终于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他心有余悸的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怔了怔之后,他猛的奔下地,到桌前打开台灯,将桌上的杂乱往边上一撸,腾出来一块空间,然后随手扯过一本线谱本,紧张的在上面记录起来。他发现自己的灵性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毫无保留的迸发过,笔锋流转似水,息息无止。在几个关键的地方,也象是无法阻挡的激流尽管遇到了几个险滩,却仍挟着不可阻挡的气势轻松的一跃而过。
记完了。他坐在那里大汗淋漓,闭目养了许久的神。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拿起了手边的长笛,凑到了自己的嘴边。在发出第一个音符前,他按下了桌上录音机的录音键。
乐曲由很轻很轻的高音起始,仿佛天外飘来。接着就是缓慢的颤音,同时音量慢慢放大,然后以一串琶音溜了下来。那琶音如同流水一般响起的时候,他好似看到那明艳的春光,闻到淡淡的花香。他的眼睛渐渐空灵,渐渐地失去了焦点,渐渐地好似望着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春天,是的,在春日的午后。在无数小生灵嬉游的时候,温柔也如同春草一般悄悄滋长起来。什么是那幸福的顶峰呢?不知不觉之间,节奏加快。这段急板是激情洋溢的,他的手指飞快地在键上运动,如同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密集而流畅。起初,他还扫两眼曲谱,到了后来,他已完全沉浸进去。几乎每一个乐句,他都肆意加花,似乎是女孩的轻笑。那一缕悲声,是在急板快要结束的时候才透出来的,然后就渗满了后续的一切。那种悲哀并非是纵声大哭,它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摇着头,无声地望着远处的那种望不穿的无奈与悲凉。一人一事,皆有天命,纵是撕裂心肠,也只能是默默的,淡淡的如流水的日子。那时间是多么的悠长啊,悠长得如同他手底的颤音。最初的琶音又出现了,但早已不是当时的轻巧,似乎就象秋天是春天的另一种变奏一样,同样的气温,却是截然不同的景像。
放下长笛,他尤自为这首曲子激动不已。定了定神,看看时间还不太晚,就给小马拨了个电话。告诉他想请他帮忙找两个录音的朋友,他明天想进棚录一首曲子。小马满口答应,他们约好了第二天进棚的时间。放下电话,他似有些意尤未尽,从书架上又取下那管平常不舍得用的长笛。打开来,正打算将三截银管装起来,猛的发现似乎盒子里多了样东西。捡出来一看,是个很精致的小盒子,急忙打开,有一封信,还有一样东西则静静的躺在那,似乎一直就在那等待着他的发现。他东西散发着让他熟悉的也让他目瞪口呆的淡淡光泽,赫然便是他在梦里见过的那颗珍珠。他急忙展开信,一行行娟秀的字体跳入他的眼帘。
“我走了,别来找我。我和你说的,只有我所居住的那个城市是真的,那个表妹也是瞎编的,只不过我和她凑巧坐在了一张 桌子上,聊过几句;而且,我已经结婚了。我在一个月前曾来这个城市出差,就在那酒吧见过你。初见你,有种熟悉的感 觉,当时便觉的会和你发生些什么。于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次找了个借口又来到了这个城市来见你。本来以为我们只能 远远的相望,然后相忘。但是,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
“这颗珍珠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珠内有一丝血丝,相传为古鲛人思念情人,泪中含血而生成。有一个传说,谁拥有了它,它 便会带领着珍珠的主人来到爱人的身边,不管过去了多少年,多少世。可是这颗珍珠大概是积淀了太多的痛苦,亦或是在流 传的哪一世,带上了不祥的诅咒,拥有珍珠的人总无法逃脱和自己所爱的人分离的命运。似乎,我们的结局再次印证了这个 传说。就象它带给你一样世上最美好的物事,可是,它会在某一天,将它从你的身边拿走,而且你毫无抗拒的能力。”
“也许,在这颗珍珠的指引下,我们还能相见,是这辈子?是来生?也许是要在几个轮回以后,如果真有轮回的话。可是我无 法再承受一次这样分别的痛楚;在下一次,我宁愿做一个麻木的人,不要这么清醒。也许没有了它,我们再也不会相见,可 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因此,我将它交给你,是留着它还是毁掉它,你决定吧。”
“再见了,我的孩子。”

他感觉自己象是受了一个黑洞的吸引,身子越缩越小,向着一片黑暗投了进去,随后轰的一声,眼前出现一片光明。不是梦,不是梦。他跳了起来,我要找到你,现在就要。
收拾了一下,他带上长笛和那本谱子,冲出了门去。

谁念西风

妻子在病榻上翻了个身,发出了轻轻的梦呓,似乎是叫他的名字。他赶忙过去,妻子翻了个身又睡了,他用毛巾替她擦掉了额头的汗珠。
几个月前的一天,大夫在诊完妻子的病情后,把他拉在一旁悄悄的告诉他,看妻子的病势,怕她是拖不过这个秋天了。现在秋天将尽,妻子的时日已是不多了。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那次自己告别红湘后到老师处入幕仅半年,老师即故世了。他带着悲恸扶丧归京。恩师待自己若亲子,自己在在弱冠时即受老师赏识,自己待老师亦如生父;在和老师的几位公子料理完师傅的丧事后,自己大病一场,在床榻休息了近半月。奇怪的是,这半月来一直也没有红湘的消息。偶而有几个旧日好友来探望自己,问起红湘,他们却要么吱唔着避而不谈,要么则是很久没听过红湘的消息。
那日,按不住思念,他感觉身上也好了许多,便强支病体下地,来到了红湘那熟悉的院门前。春天去,回来已是初冬了。院外落叶满地,在冷冷的西风下,弱不禁风的在空中无望的飘沉。敲了许久的门,终无人应。自己站在门前,心中狐疑不定,她去哪里了?分别的这半年,开头两个月尚有书信相往还,后来自己给红湘写了很多信和诗文,却都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此后的那几天,他遍访长安故友,最终还是在一个熟识的乐工那得知些微的信息。原来,红湘已被某权贵收入侯门。这位权贵便是当日将自己的名字从吏部选拔的名册中抹去的所谓中书长者。他被悲凉笼罩着。
屋漏偏逢阴雨。两天后家书至,在家中读书的弟弟告知,母亲累劳成疾,要大笔的医药费用。几位师兄师弟现在也正受党派打击,自顾不暇。突然那位中书长者传见。自己天真的以为是他良心发现,还当是因红湘之事。去后,那位权贵一脸和气,却只口不言红湘之事。道了几句仰慕,随后告诉他,朝廷不日将有诏命,他被选任为弘农县尉。随后在几句言不由衷的鼓励话之后,自己便被送客赶了出来。
他感到无尽的屈辱和无奈。然而,为了母亲的病体,弟弟的前程,自己还是为了那点微薄的俸银去了,也永远的离开了红湘。
在外地飘泊了几年。他在友人家遇上了主人的妻妹,后来她就成了他的妻子。在往后的许多岁月里,她以千金之身,陪着他过着清寒的生活;跟着他奔波沛离。她也是有通晓诗文而又洋溢灵性的女子,自己诗中的许多隐喻之语,她是为数不多的能领会之人,而且,贫苦的生活也没有将她眼神里的光辉消磨掉。相知,就是指这种情感吧。更难得的是,她从来也没有干涉过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断瑟她替自己珍重的收藏起来,那颗珍珠她也并不忌讳自己随身带着。在那次旅途中,大雨滂沱,马车厢开始漏水,妻子置自己的衣物不顾,先把那具断瑟抱在怀里,默默的看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小心守护着他和红湘的那段情感。他记得,是在那场风雨后到达的那家旅店里,他写下了那首<锦瑟>。
这场婚姻断绝了自己和师门的关系。起因在于自己的岳父在师门对手党派里担任着要角。自己不仅在岳父的赏识下,入了岳父的幕,而且娶了他的女儿;而且,在岳父的安排下,自己也担任过几处很有前途的官职。在师门子弟的心目中,自己是个反复无常的附势小人。
他苦笑起来。人性的光辉在这个社会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轻而易举的就被仇恨和偏执掩盖了。
婚后自己幸福的岁月结束的很快。没两年,岳父就离世了。而师门的势力又卷土重来,尤其是老师的二公子令狐绹飞黄腾达,在不到四十即位居宰辅。他也是对自己打击最不留情的一个。在自己命运的转折关头,好几次都能看到他的影子在背后操纵。
自己似乎现在并不是十分的怨恨老天不公,更从未后悔过这段婚姻。相反,他感谢上苍,在他失去了红湘后,又将妻子送来了自己身边。自己是爱妻子的吧,他确定,可是,这种爱和对红湘的是多么的不同啊。
雨点敲击着窗棂,将他从沉思里惊醒,不觉外面已风雨大作。他怕妻子觉的冷,忙来到床前。突然发现妻子的脸色特别的安详,他隐隐觉的不对,手颤抖着伸过去探了探妻子的鼻息,发现她已然走了。他觉的天旋地转,随后缓缓的倒在地上。
在昏倒的那一刻,他闪过一丝奇异的念头,对妻子来说,这也许是个解脱吧。






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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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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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九)

他生未卜此生休

第二天,等的焦急的小马给他打了很多电话,没人听。第三天,第四天还是这样。小马有点担心,给他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最后他来到他租的房子敲了很久的门,也没人应。问房东,可住在楼下的房东对他的事情向来不甚清楚。
小马真正的焦急起来。小马认识他的几个同学,也是帮小马录过音的。急忙找到个号码,拨了电话过去,那边也不知道,说那次系里开会后就没见过他。小马问对方是否知道他家的地址。对方让他等一下,他半小时后给他打回来。小马焦躁的等着。半小时后,对方回电,让他等着,他同他们班主任老师还有几个班干部马上过来。
老师来后,大家商量了一下,请来房东,请有钥匙的房东把门打开。大家拥进去先四处打量了一下,似乎是好几天没人光顾了。老师让同学四处找找看看有什么线索。一个同学看到桌上的录音机还通着电,就按下了播放按钮。奇妙的长笛在屋子里回响起来。
正指挥学生四处翻找的老师遽尔动容。他猛的按了一下手,示意大家安静。听了几个音符后,他大喝一声纸笔。马上有人找来给他。老师紧张的记录起来。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老师站起身来。将磁带倒到最前,想再听一遍。按下播放键,大家都充满期待的等待着那奇妙的音乐再现,可是,放了许久,录音机还是只有沙沙的走带声,大家面面相觑。一个同学上前快进快倒了好几次,大家才不甘心的承认整盒带子全是空白。
老师转过身把自己记的谱子给大家传看,告诉大家,他有几个关键地方没记好,他问还有什么别人记下来了。大家把曲谱传看完,都摇摇头。老师面如死灰,缓缓道,他在做学生的时候,曾经帮一个教授整理过古典音乐典籍,有一次看到几张泛黄的纸片,上面不连续的记录了一些琴曲旋律,而这些旋律就在刚才的长笛里出现过;据说那些旋律和李商隐的诗<锦瑟>有关。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得窥此曲全豹,可惜。。。言毕,老师掷笔长叹道,能写出这样的曲子,此子必非凡人。
他父母得知儿子失踪的消息后,一向修身养性的教授也沉不住气了,和教授夫人四处写信,打电话,发动自己遍及全国的门生弟子来找寻儿子,可儿子就象从人世间消失了,不知所踪。
两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音乐学院的毕业汇演如期举行。在演出的间隙,坐在台下的班主任想起了没能参加的那个学生和他的那首长笛曲,脑海里闪过一句诗,此曲只应天上有。
同日同时,在中国西北平原的一个乡村,一个女大学生放暑假回到了自己的生长的家乡。一进门,一家人兴奋的围了上来。她那调皮的弟弟更是缠着她讲个不停。讲到村子里发生的趣事,弟弟告诉她,前几天在村西边的来了个蓬头垢发的疯子,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好多人围着他看,他有一根很长的银光闪闪的管子,他有时候还会吹那根管子,吹出来的声音很好听呢,可他晚上吹的时候,村里也有人骂他是鬼哭。
旅途劳顿的女大学生觉的很困,心不在蔫的回应着弟弟。吃过晚饭,她早早的就睡了。半年没在家里的床上睡上一觉了,可能是不习惯吧,也可能是被外面的风雨声所惊,她半夜醒了过来,醒来的同时,耳畔传来了一段凄婉的笛声。她躺在床上听着,她不大懂什么音乐,可是风雨里传过来的那痛彻心肺的笛音她却听懂了。她想,这大概就是弟弟嘴里的那个疯子吧。可是能吹出这么好曲子的人肯定不会是疯子。
第二天早上。弟弟牵着女大学生的手,踏着雨后的黄泥来到村西。找寻了半天,那个疯子却不见了。弟弟扯了扯她的手,示意她看前面。她看见一管银笛躺在泥地里,泥土也似乎掩盖不了它的闪闪光亮。她上前捡起它,擦干净泥土。这不是一般的笛子,她不认识这是什么乐器。
她拿着那乐器,站在那若有所思,神色间有些怅惘。


断梦江南
妻子故世的七年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郑州。
这七年,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妻子故世后的前五年,应梓州刺史、东川节度使后任兵部尚书的柳仲郢之邀,他一直在柳幕内掌文书。两年前,他得到消息,说有人看到红湘在江南出现。他知道,那个中书长者前几年退休致仕回到了南京老家,当时刚刚故世。时间上很符合,他兴奋不已。当时便要向柳辞幕,柳算是很帮忙,派他充任江南道盐铁推官,他就在江淮四处巡视,一边打探红湘的消息。
江南风物确实动人,他辗转在扬州,秦淮游历。他多希望能赶快找到红湘,和她一起分享这无数的良辰美景,没有了她的相伴,他看着也是无趣。江南也广出才人,在闲遐的时候,他遍访教坊乐工,著名乐师,向他们请教红湘那首曲子的难解之处,终无所获;在江南,也曾遇前朝大乐师李龟年之孙,两人切磋良久,也不得其解,俱惊叹于红湘的音乐才华。他最后只能将该曲加以改编,配以自己的<锦瑟>诗,教那些乐工传唱流传,他知道自己的改编曲比之红湘的原作逊色许多,可他希望红湘某一天能听到,然后来找寻自己。在江南,他也将自己这些年的诗作整理成册。其中,诗稿的第一首便是<锦瑟>。红湘的消息却是始终没有。他继续支撑着病体,不顾劳顿的在大江南北奔走。
直到四个月前,在一次聚会上,一位原来在那位中书长者府中担任过乐师的乐工告诉他,早在他给那个人支到外地做官的半年后,红湘便因不肯讨权贵所欢而被凌虐至死。红湘的死讯被封锁,外界始终不知,知道内情的人也三缄其口,生怕惹祸上身。玉人已去二十多年了。在得到红湘死讯的那天晚上,他在烛下搬出红湘的锦瑟,睹物思人,嘘吁不语。他震惊的发现,原来只断二弦的瑟,居然不知何时二十五弦齐断。在看到断瑟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浑身的轻松。
他知道自己生命的火花也将燃尽了,拖着一身精神和肉体的伤痛,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这几天,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的能量正在一点一点消失。现在他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静静的等待着死神来把自己带走。动动手指的气力也几乎没有了,可他的思维似乎比往常更活跃。前尘今事,在他脑海里一一掠过。他又看见了红湘,红湘今天的脸容特别的清晰。
他猛的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把手伸向枕下,摸出红湘所赠的锦囊,抖抖索索的拿出那颗珍珠,含入了自己口中。这一系列动作是在他坚定的信念下完成的,用了很长的时间,也花去了他仅存的一点点力气。他安心的躺回去,红湘,等着我,让你一个人寂寞了几十年,我来找你了。我明白了你说过的话,有这颗珍珠,我们终有相见之日的,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是么。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月亮的影子从窗户照进来,这是他对人世间的最后印象。
是夜,李商隐卒,年四十七。是为唐大中十二年冬,距今约1140年。

(全文完)


附录:李商隐小传 (录自全唐诗扬州书局本)
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令狐楚帅河阳,奇其文,使与诸子游。楚徙天平、宣武,皆表署巡官。开成二年,高锴知贡举,令狐绹雅善锴,奖誉甚力,故擢进士第,调弘农尉,以忤观察使,罢去。寻复官,又试拔萃中选。王茂元镇河阳,爱其才,表掌书记,以子妻之,得侍御史。茂元死,来游京师,久不调,更依桂管观察使郑亚府为判官。亚谪循州,商隐从之,凡三年乃归。茂元与亚皆李德裕所善,绹以商隐为忘家恩,谢不通。京兆尹卢弘正表为府参军,典笺奏。绹当国,商隐归,穷自解,绹憾不置。弘正镇徐州,表为掌书记。久之,还朝,复干绹,乃补太学博士。柳仲郢节度剑南东川,辟判官、检校工部员外郎。府罢,客荥阳卒。商隐初为文,瑰迈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学,商隐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时温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号三十六体。《樊南甲集》二十卷、《乙集》二十卷,《玉溪生诗》三卷。今合编诗三卷。






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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