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寄所思
蝶谷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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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所思

徐自華(一八七二~一九三五)字寄塵,號懺慧,浙江崇德人。同盟會女會員,南社社員。曾任湖州南潯鎮潯溪女學校長,後與秋瑾至上海辦《中國女報》。秋瑾蒙難之後,親覓遺骸,為主持殯葬,移塚於杭州西泠、復遷西湖。之後結「秋社」,辦競雄女學──「競雄」是秋瑾的別號。
一九○七年秋瑾起義失敗犧牲之後,懷念秋瑾成為徐自華詩作的基調。「一天風鶴公侯膽,四海馨香豪傑頭」這樣的句子就非徒「壯哉」二字可以形容了。
以詩的內容而言,徐自華似乎不能自拔,時時要運用秋瑾那著名的絕命之語「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元素,像是:「秋風秋雨愁如此」、「年年風雨慣悲秋」、「秋雨秋風起戰塵」、「再築秋家風雨亭」等等。可知其縈懷繫抱者,不外是「立馬吳山少此君」,惋歎哀傷透過一種微妙的對比作用,卻也增加了躊躇滿志的成分。
身為女界不入流的基層人士,老姑娘這一段兒要說的不是徐自華豪氣干雲、落落大節之處,而是琢磨用字的一段小故事。她在一九一一年冬,有〈中原光復重入越中有悼璿卿〉四首。其中最後一首是這樣寫的:
怕到西湖觸我哀,一坯荒土劫餘灰。
渡江不覺輕裘冷,風雪山陰兩度來。
這首詩(以及同時寫成的另外三首)完成之後很快就流傳了。但是徐自華的妹妹徐蘊華卻同姊姊說:「這末一首用字還可以斟酌不?」
「怎麼了?」徐自華問。
「『輕裘渡江』頗見粗豪顢頇之氣。」
徐蘊華說得不錯。從原作的立意來看,「輕裘」自然可以解釋成「身上穿著並不足以禦寒的薄皮衣」,所以渡江是頗應感覺其冷的──然而為了故人,仍舊兩度在風雪中前來弔墓,不以寒冷為意,這當然說得通。
不過,在漢語長遠的運用歷史和語境傳統之中,「輕裘」實令有意涵。更多的時候,「輕裘」意味著名貴而足以保暖的細毛皮衣。穿著名貴的皮衣渡江而不覺其冷,兩度前來弔墓,這難道不是在向死節的老同志炫耀革命成功的勝利滋味嗎?
徐自華聞言揣摩了一陣,頗同其說。但是一旦要改作,便不是祇更動一個詞彙就罷了。她沈吟良久,寫下了這個版本:
忍見西湖灩瀲哀,一坯荒土劫餘灰。
寒江兩渡寧知冷?絕冷祇堪身後來。
這一改,精神大是不同。即使從小節方面看,既避掉了「度」、「渡」兩同音字無謂犯重,也刪除了輕裘、山陰這樣的贅詞。最重要的是起句「怕觸」之俗,一筆勾消。這樣作為「大軸」的一首,便不再是革命家之詩,而乃是詩人之詩了。
昔王仲至見召試館中,試罷,另作一絕題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牆。」王荊公見此詩,甚歎愛,仍為改作:「日斜奏賦長楊罷」,且云:「詩家語,如此乃健。」
又及:論者對於王荊公精於改動了「賦」「罷」的字位,卻不理會明顯犯重的「長」字,總覺得略有蹊蹺。其實大不然也。長年之長、長楊之長,並非一事。白樂天寄劉夢得詩有歎早白無兒之句。劉夢得贈詩即云:「莫嗟華髮與無兒,卻是人間久遠期。雪裡高山頭白蚤,海中仙菓子生遲。于公必有高門慶,謝守何煩曉鏡悲。幸免如斯分非淺,祝君長詠夢熊詩。」注云:「高山本高,于門使之高,二字意殊。」故《三山老人語錄》云:「古之詩流曉此,唐人忌重疊用字者甚多,東坡一詩有兩字『耳』字韻,亦曰義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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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年九月四號,中國銀行上海分行淮海支行保管中心(該保管中心設在銀行地下室)和一批吳姓家人簽訂了一整年的保險箱合約,吳家人支付了七百塊錢人民幣租金之後,訂下了保險庫底層最大的一個箱子。到了二○○三年一月二十七日,吳家人突然接到銀行的電話,聲稱該保管中心庫房的空調水管爆裂,庫房淹在六十攝氏度高溫的水裡。
吳家人立刻趕到現場,但見遍地積水,滿室生煙。等打開保險箱一看,箱內全濕,他們當初滿以為可以高枕無憂、託付存放的東西還正滴著水呢。滴水的東西總計有十大件兒,通通是書畫作品。漫漶淋漓之間,除了家人之外,大家還都知道作品上的落款是誰──
吳湖帆(一八九四~一九六八)江蘇蘇州人,名倩,號倩庵,齋名「梅景書屋」。早年與溥儒被稱為「南吳北溥」,這一點連張大千都沒有意見。也有把他跟吳待秋、吳子深、馮超然並稱為「三吳一馮」,這一點,畫中國畫兒的人也多半沒有意見。
吳湖帆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老姑娘之前曾經提到過的臨摹。從早年的〈臨董其昌山水冊〉、〈仿郭熙幽谷圖〉、〈臨趙氏三馬圖〉、〈雲表奇峰〉到〈臨宋鄭所南國香圖卷〉(一九三一)〈臨張子政、王若水雙鴛鴦圖卷〉(一九三六)以及最為人稱賞的〈臨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一九五四)、〈臨懷素草書自敘帖〉(一九六五),他的臨摹──套用趙以琛先生的評語:「上接宋元,下啟近當代,廣採博收,而能細膩發明。掌握各家筆墨,互用兼容而無礙。是以少年風流,老成骨格,遠超青綠之外。所難得者,追步之跡猶深於前行,而不變易其徑。」
這是把「臨摹」的內在層次都借著吳湖帆本人的成就都說明清楚了──為什麼古今多少傳統畫家明明已經是「豪傑之士」了、能夠「自樹立耳」了,卻還在孜孜矻矻地臨摹,而且非極精的行家不知:臨摹除了「像」,畢竟還有「不像」的手段、精神在其中。
吳湖帆生前有一樁悔事,跟臨摹有關。
話說一九四七年,他的一個老朋友張溥泉到蘇州嵩山路吳湖帆的寓所找他閒聚。一落座就索紙筆,揮毫即就。是一首詩,說是路上口占之作:
霜漸侵頭慣仰天,
愁眠峰笑我愁眠。
吟餘已亂寒鐘唄,
再出山陰賸一船。
詩後張溥泉略一沉吟,又添了一行小字:「難得一訪豈能不見」。他一寫完,兩個人都笑了。所笑者,當然是末句以及那題跋之語用上了「王子猷雪夜訪戴」之事,這是令人感覺溫暖而會心的友誼。
張溥泉,是國民黨的元老。連爺爺他爸爸連震東的「導師」。他也有一個名字叫「張繼」──恰與〈楓橋夜泊〉的作者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張溥泉這首詩就是步韻張繼的曠世名作。跟著經典名作追步,難免湊泊之譏;這種作品,多半就是自己吟來與知趣的朋友們湊興好玩。可是吳湖帆仔細一讀,卻看出了妙處:「溥泉先生此作大有佳處──正因次句刻意易其節度,故有三句之典語可襲!」
這話是甚麼意思呢?先說唐朝的詩人陸龜蒙有一首〈次追和清遠道士詩韻〉:
一代先後賢,聲容劇河漢。況茲邁古士,復歷蒼崖竄。
辰經幾十萬,邈與靈壽玩。海岳尚推移,都鄙固蕪漫。
羸僧下高閣,獨鳥沒遠岸。嘯初風雨來,吟餘鐘唄亂。
如何煉精魄,萬祀忽欲半。寧為斷臂憂,肯作秋柏散。
吾聞酆宮內,日月自昏旦。左右修文郎,縱橫灑篇翰。
斯人久冥漠,得不垂慨歎。庶或有神交,相從重興贊。
「嘯初風雨來,吟餘鐘唄亂」有詩家論為此詩之眼。這「吟餘鐘唄亂」就是張溥泉第三句的來歷。可是吳湖帆卻獨具隻眼,看出這一句之所以成立,乃是因為上一句刻意打亂了七言詩的節奏(變成三‧四斷讀、而非慣例的四‧三斷讀)。
張繼原詩:「江楓漁火對愁眠」中的愁眠,第一義當解為愁眠峰,由此才可能於「愁對不能成眠」處生第二義。張溥泉明知原作不可臨,但是他扣住了一個與原作「風遇神合」的小趣味:那就是下字的節奏可以「搖曳以生姿」。無怪乎吳湖帆反覆看著張溥泉的詩,說:「『不似之臨,真臨』!」
人所共知:張繼的原作曾經由文徵明書碑,刻立於寒山寺,在洪楊之亂中焚燬。後來俞樾給寫了一塊,又於抗戰期間被日本人連同寒山寺鐘一起扛回東京了。據說:日本人給留下一隻新鑄的鐘,但是他們大概不明白:中國人不會在這種事上喜新厭舊。
說到了這裡,吳湖帆忽然想起了甚麼,底下的話,由老姑娘說不如由陳定山說來得生動,姑引其《春申舊聞》第一○三則〈張溥泉書寒山寺碑〉接著說一小段兒:
「他(吳湖帆)說:『唐朝有個張繼,現在溥泉先生也名張繼,莫非正是千載後身?這塊碑,請你老補書了吧?』溥泉先生欣然答應,卻日久事煩,把它忘了。有一天忽然想起,便在燈下磨墨,寫了這首『月落烏啼』的楓橋詩,並附誌云:『湖帆先生以余名與唐代張繼同,囑書此鐫石,余名實取恆久之義,非妄襲詩人……』云云。誰知是夕便得了中風,無疾而終。前身之說,信有因耶?溥老書後由湖帆加跋,刻碑立在楓橋寒山寺。」
陳定山寫這一則筆記時人在台灣,他的結語是「兵火重經,不知無恙否?」陳定公不知道的是:抗戰勝利之後很多年,日本人歸還了俞曲園的書碑──雖然仍有人懷疑那是假的──倒是張溥泉的這一塊碑,究竟算不算是用生命換來的呢?不敢說。不過吳湖帆對此事卻一直耿耿於懷。
他卻不可能知悉:真正對於卓越藝術品的摧殘滅裂,卻在五十六年以後降臨到他自己的遺作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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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辟疆(一八八七~一九六六)名國垣,號方湖,江西彭澤人。民國元年京師大學堂畢業,歷任第四中山大學、中央大學、南京大學教授、國史館編修。數十年來,台灣各大學中文系所用的唐人傳奇小說的合集,就是當初他選錄編訂的。著有《目錄學研究》、《方湖詩抄》、《近代詩人述評》、《汪辟疆文集》、以及爭議歷久不衰的《光宣詩壇點將錄》。
這部點將錄選了同治時代以降的詩人一百另八位,配以水滸之一百單八將,各有天罡、地煞星銜、諢號及角色姓名。如「天究星沒遮攔穆弘──沈曾植」、「天微星九紋龍史進──俞明震」等等。
仿水滸而成的點將錄自有傳統,可成類型之林,其作不知凡幾。這部書倒是直接步武之前「瓶水齋主人」舒鐵雲之《乾嘉詩壇點將錄》而成。汪辟疆在書序之中有一段話,簡明地道出了這部書的精神:
「詩之得失,寸心自知。衡量甲乙,悉秉公論,既無偏挈之辭,復少譏彈之語,至此類達恉,不無軒輊,實欲存一代之文獻,修詩壇之掌故也。私門故吏,見其位次高者,自多獎飾之辭;其卑次者,即不免詆諆之語,一手不能盡掩天下目,此固不可以口舌爭也。」
汪辟疆以近八十之年過世。他的學生、台灣東吳大學教授章斗航存有一部此書手稿,託付給高芝翁拜石(一九○一~一九六九),當時高拜石正在台灣新生報連載其筆記巨作《古春風樓瑣記》,於是參酌《陳石遺詩話》等書,另為點將錄撰寫斠注,成為《古春風樓瑣記》之一卷。高氏身後三十四年,《古春風樓瑣記》得以重印,其中編號第二十八本的就是這一部奇書。
老姑娘今回兒要講的不是《光宣詩壇點將錄》,而是汪辟疆自己的詩。這裡有一首沒有題目的詩,題目就叫〈失題〉。
萬頃芙蕖記舊遊,今來頓失一湖秋。
年時倘更逢幽賞,要為枯荷聽雨留。
沒有題目的詩叫「無題」,為了營造惘惘不甘的情感而名之曰「失題」也並非罕見。但是這一首〈失題〉則另藏玄機。這跟前文說過的沈尹默有點兒關係。
沈尹默長汪辟疆四歲,兩人自是平輩論交,有一段時間,兩人過從甚密。汪氏十分出名的幾首七律都是跟沈尹默唱和所成。但是書法家同他人唱和是比較吃虧一些──藉著贈詩來求一紙好字的大有人在。沈尹默又是個來者不拒的個性,酬唱徽毫之苦可知。有時題贈紛挐,酬紙交橫,三五首詩寫下來,已經忘了該疊、該次、該追步唱和的究竟是誰了。有那麼一回,汪辟疆寫了一首〈晚荷〉詩給沈尹默,沈尹默到底和了沒有?寫了沒有?回了沒有?以及回給了誰?到今天還是個謎。
汪辟疆原詩如下:
客抱琴來雨頓收,重敲菱扇試清秋。
田田佇冷歸遲路,竟結修根入濁流。
這首詩──章斗航的回憶:應該作於抗戰勝利之後某年的夏末,確切之地無從查考。大約就是即景即事,有客人來訪,彈琴消夏,其聲泠泠,與片刻之前的雨聲相應和,帶來了清涼之意。也就在這種閒適的氣氛中,作者還是不免想起自己並不是在故土舊居,幾乎要將他鄉當做是故鄉了──當然,用語沒有這麼嚴重。此詩典事典語用得節制,「田田」之句應該是借姜白石〈念奴嬌〉:「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來顯現「歸遲」的悵然。末句則用曹植〈芙蓉賦〉:「覽百會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結修根於重壤/泛清流以擢莖。」
顯然沈尹默沒有回和這首詩,不但沒有回和,也沒有交代為什麼不回和。在汪、沈兩人的交遊來說,這是不太尋常的。汪辟疆是否追問過下落?以及是否獲得甚麼答覆,外人都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他並不以為忤。有一回他曾經把這首〈晚荷〉默寫給章斗航看,並且告訴他:「沒有這一首,就不會有那一首〈失題〉。」可想而知:〈失題〉所詠的不是現實世界裡的枯荷,而是他寫給沈尹默而全無下落的那首詩。
但是,為什麼對任何人幾乎都是有求必應的沈尹默單單落了那首〈晚荷〉相應不理呢?──老姑娘聲明在先,以下所論,純屬臆測,如符事實,必為巧合:沈尹默之所以對〈晚荷〉視而不見,或許跟下面這一首同樣是汪辟疆所寫的七律有關。此詩題為〈乞尹默寫近詩〉:
黃花照坐集時流,凱入罍觴服隱侯。
已見中興如換世,故應清咏託高秋。
深桮不為酡顏覆,款語猶殷曲突謀。
一自蒹葭人去遠,麻牋十萬可能求。
這一首〈乞尹默寫近詩〉在同一時期的稍早寫出,和〈晚荷〉同在下平十一尤,詩中具體的意象有些彷彿──都有花、有客、有秋,或許沈尹默看見〈晚荷〉的時候會猛然間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咦?這一首應付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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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其詩未見其人,可乎?曰:不可!讀其詩而未見其人,簡直是磨人的罪行!
老姑娘還是先兜售個訊息好了。《書屋》二○○五年十二期有孫宜學先生〈拜倫與中華英雄夢〉一文,言簡意賅地介紹了蘇曼殊從一九○八年以後接觸了拜倫之詩以後,如何欣賞、迻譯、推崇……此一領會、書寫的內在歷程。孫先生有一段話很有意思:
「蘇曼殊的悲劇就在這裏:他生活在一個不需要個性主義的時代,卻仍以個人主義這種個性主義的極端方式、以獨行俠的姿態和熱情來順應這股歷史潮流。所以,他也像異域知己拜倫一樣,或是被強大的封建禮教壓抑而耿介獨行,或是易於因理想破滅而走向極端絕望和孤獨。」
為了方便網上君子採風掬露,順便推薦個網站可以全篇瀏覽──http://72.14.235.104/search?q=cache:HFfM9hrpbRwJ:www.housebook.com.cn/200512/06.htm+%E8%98%87%E6%9B%BC%E6%AE%8A%E5%BC%94%E6%8B%9C%E5%80%AB%E8%A9%A9&hl=zh-TW&gl=tw&ct=clnk&cd=4
蘇曼殊的《題拜倫集》是極知名的一首詩了:
秋風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編弔拜倫。
詞客飄蓬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
這一首名作也招來了更多的悵惘和棖觸。
施亞西,是一位畢生致力於詩詞教育的女詩人。一九二三年生,浙江杭州人。一九四四年浙大畢業,曾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講師、副教授,並任該校出版社編輯室主任、編審,曾任《中華詩詞年鑒》、《上海當代女子詩詞選》(並未選錄老姑娘作品,亦未表達滄海遺珠之憾)。她曾與人合著過《寫作教程》、《和青年朋友談寫詩》、《中國古代神話精選》等許多著作。亞西老人也擅丹清,花卉尤其是作手,或許是個性的關係,作品不輕易示人。
老姑娘手頭有亞西老人家一幅墨梅,題「背人偷折最高枝清香滿袖猶記畫堂西」,此畫題記不算罕見。台灣臺靜農、金勤伯都有一樣題識的作品。所不同者:臺老之作是略由俯瞰所見的一株曲盤虯敷的梅樹,並無人蹤,可知偷折的位置就是觀畫者的位置,而偷折之人就是觀畫之人,所以畫中心(樹身較高處)反而沒有花朵。此畫設景的確高妙無匹。金勤伯的那一幅就「直」多了(但是售『值』倒不算多),他畫的是個美人兒,手裡捻著一枝梅花,半背著身對人,倒像是在展示美貌之餘,順便跟人說:「香的是我,不是花。」明明一幅「卿本、奈何」之狀,然而典麗有餘,明豔逼人。
老姑娘所有的這一幅,就是一枝梅,既不見採梅之人、亦不見偷折之手。據老姑娘推想:是佳人在樓上憑軒採得,到手之後放在懷裡把玩之際的一個主觀特寫鏡頭。
之所以能得到亞西老人慨然相贈的這幅畫,乃是因為另一位老前輩──由於這位老前輩人還健在,不便公開名諱──便逕以老前輩稱之可也。
話說一九九○年夏,老姑娘有自寧過滬之旅,一方面開研討會,一方面還順便暢遊江南。這位老前輩即囑託老姑娘帶幾封信,其中一封是給亞西老人的。老前輩素不識亞西老人,為什麼要帶信呢?這要從亞西老人的一首詩說起,此詩題為〈讀《蘇曼殊》文集〉:
獨向遺篇認淚痕,秋風斷雁不堪聞。
萍蹤四海徒悲國,君弔拜倫我弔君。
這首詩是亞西老人追慕蘇曼殊而作,我那位算是師祖級的老前輩也是「曼殊癡」,不知從何處得見此作,便寫了一組詩,既弔蘇,也自傷,還隱隱然以亞西老人為同道知己。恰也是因為亞西老人對於蘇曼殊的癡賞,引起了老前輩的注意和興趣。的確,數十年來,台灣很少人提蘇曼殊,老前輩半生鬱鬱可知。這一組詩的故事慢慢兒再說,眼下祇能說關乎老姑娘本文要旨的一首。本文要旨云何?
讀其詩未見其人,可乎?老前輩的詩是這麼寫的:
海望天涯一世迷,憑君字句伴鵑啼。
絕才癡命絲懸在,不道知音共姓西。
這一首詩另以一紙寫定,與前述的組詩是分開的。老姑娘初讀此詩──坦白說──是不懂的,除了模模糊糊的感覺,就是一點兒都看不出意思來。要說矇著理解,勉勉強強知道蘇東坡的那首詩,在這兒似乎有一席詮解之地。
《野客叢書》拈出東坡詩:「絳蠟燒殘玉斝飛,離歌唱徹萬行啼。他年一舸鴟夷去,應記儂家舊姓西。」後人據此指稱:東坡此詩末句是犯了湊韻之病。王楙按諸《寰宇記》而稱:「東施家、西施家,施者其姓,所居在西故曰西。坡公不應如是疏鹵,恐是『舊住西』傳寫誤耳。」
可是「西」這個字不能簡單立說。一般為東坡辯者極易招「英雄欺人」之譏,彷彿詩史上的大方家們絕對不會犯錯,一旦犯錯,反而成為特例美譚。不過「西」字本來就是個姓,而東施又是附會輾轉而生之人──為相映於美人之醜婦,乃相對於西而造東者。這就得岔出去說一小段兒。
清人沈濤《交翠軒筆記‧卷四》云:「《戰國策》古有西姓,《姓苑》雖專屬之西門豹之後〔原文下有小注:見《元和姓纂》、《通志‧氏族略》,〕然《左氏傳》有西鉏吾、西乞術,複姓不嫌單舉,非必派衍西門。『西』又通『先』,》文選‧七發》注:『先施即西施也。』《戰國策》:『魯仲連謂孟嘗君曰:君後宮十妃,皆衣縞紵、食粱肉,豈毛廧、先施哉?』(原文下有小注:今本《國策》仍作『西』蓋淺人所改。)《通志‧氏族略》:『先氏,晉大夫先軫之後。』然則西施故姓西,施乃美人名耳,與嬙、娵一例。王氏以不狂為狂,抑何可笑!況詩人寓興,更不應作此膠柱之論。」
對於老前輩的原詩,老姑娘頂多就知道這麼點兒──當然,老前輩的姓氏不是「西」,至於是甚麼,已經不言而喻了。詩中的「不道」,既可以作「沒想到」解,也可以更活潑地作「還是不要說」解。
待老姑娘江南之遊盡興而返,最後在浙江方面與會學友的協助之下,見了亞西老人一面,將信和詩奉呈。別的詩姑且不說,單說這孤零零的一首,居然都是蘇曼殊的典語。
原來,一九○八年,蘇曼殊有〈西湖韜光庵夜聞鵑聲柬劉三〉一絕:
劉三舊是多情種,浪跡煙波又一年。
近日詩腸饒幾許?何妨伴我聽啼鵑。
先補注一個:劉三,劉季平,慷慨士也。早歲與柳亞子時常接濟蘇曼殊。劉三本人也因於光緒三十二年清明日葬革命先烈鄒容於華涇而名噪一時。
回頭再說到另一首詩。一九○九年,蘇曼殊在日本隔海思鄉,也開始對但丁、拜倫(詩中稱『丹頓』、『裴倫』)有了莫大的興趣:
丹頓裴倫是我師,才如江海命如絲。
朱弦休為佳人絕,孤憤酸情欲語誰?
一旦熟讀而會通了這兩首詩,老前輩原詩裡的「海望」、「伴鵑」、「絲懸」便非泛泛之語,反倒像是忽然點燃了一天繁星,亮眼起來。更重要的是:整首詩反而是從蘇曼殊的角度和觀點回頭「看」身後知音,這就比老姑娘原先體會的弔前賢兼自傷又進一層,高明之中還融入了俏皮的興味。不徒此也,亞西老人還笑著說:「這位『施』先生也畫畫嗎?」
「是的。」老姑娘正想問亞西老人是如何得知的。她仍舊微笑著開了口:「才絕、畫絕、癡絕,這是形容顧愷之的話。所以有『絕才癡命』的自詡。」
詩人之間,就算祇讀其詩、未見其人,看來也不須要面對面說上話就交談了。蘇曼殊之於拜倫,亞西老人之於蘇曼殊,老前輩之於亞西老人……有作品行世,就會有這麼一個相似的情感傳承,綿綿瓜瓞,芃芃棫樸,此之謂「不見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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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娘年輕的時候交過幾個外國朋友,大多是日後統稱為「漢學家」(Sinologist)之流的人物。其中一人名喚魏偉森(Thomas A. Wilson)早年受業於台大何佑森教授,致力於黃宗羲思想的研究。後來改了路子,專研各地孔廟及歷代聖門從祀問題。有一回這位老兄問老姑娘:「曾國藩學問怎麼樣?」老姑娘祇能慨然答以:「不知道。」
曾公以書生治軍,勳績彪炳,功業斑斕;可是一說到學問,我就不能妄置一詞了。魏偉森於是告我:他發現清末有名公上奏於朝,欲以曾文正公從祀聖廟之兩廡,而禮部諸臣磨勘得議曰:「文正公於經學無深詣、更無發明,不合從祀。」這是經術家們專業而公允的看法──不過另有別說,以為當時的禮部群公是受了一副並未張掛而人盡皆知的輓聯的影響。輓聯的作者是晚清幾部紀史的皇皇巨著──《湘軍志》、《湘潭志》、《衡山志》、《桂陽志》──的作者王闓運。
王闓運(一八三三~一九一六),初名開運,字紉秋,後改壬秋,號湘綺,又稱壬父、湘綺老人,室名「湘綺樓」,邑舉人,光宣末季,授檢討,賜翰林,當時科舉之制已如風中之燭,有因新至專業學科而封學銜之列,如「牙科進士」「染織翰林」者,皆屬笑談,士林恥之。而王不以為憾,自為詩解嘲:「愧無齒錄稱前輩,喜與牙科步後塵」。民國三年(一九一四)至五年任國史館館。回頭說他那副影響深遠的輓聯,其辭曰:
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
經術在紀河間、阮儀徵而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恨禮堂書。
這副輓聯是罵人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上聯竊誚文正公並無戡定天下的相業;下連則是暗諷文正公更無足以傳世的學說。文正公的長子曾紀澤收下了輓聯,偷偷毀去,然而這聯語還是傳了。
曾國藩與王闓運之間的公案不止一端。
據說當年曾文正辦團練的時候,王闓運和陳士杰同為幕賓,陳受提攜,不次拔擢,遭際甚隆。王闓運則始終坎壈一身,不為大用。這裡頭的關鍵似乎是王闓運屢次婉轉進言,勸曾文正趁時造勢,宜乎帝業自圖。有一天,賓主二人晤言於一室之內,王又反覆申言時局世事,冀謀代立。曾文正祇是不答,祇用手指頭不斷蘸著茶碗之中的餘瀝,在几上塗寫,亦不置可否。王氏悻悻而出。之後家僕們收拾碗具桌椅,才發現一几上寫的都是一個「妄」字。曾不用王,是「一生唯謹慎」所致,王不愜曾,卻是勇於自信、目無餘子,以為天下事盡在書生囊中。這是迂昧。
有見小事可以看出湘綺老人的妄,以及因妄致愚的無奈。
王闓運次女嫁南陂黃十一,此人狡獪暴戾,固無學行。新婚未幾,王家二姑娘效蘇小妹故事用計考較新婿,沒想到黃十一原本是個草包,經不起考。這草包非但不能及時悔悟、發憤向學,反而惱羞而成怒,耍狠以立威,從此日夜詬詈、動輒箠楚。二姑娘實在受不了了,趁空寫了封家書給父親,洋洋數萬言,歷述其苦。
王闓運幹了一輩子幕僚,就是在家裡才能過一過那「握大印把兒」的癮,遂執筆批曰:「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非但批了,還把原信帶批語交家丁攜回──在他看來,這就是先明白表示退婚的態度,意氣當頭,於理無虧。
孰料這封信還是落到了黃十一的手上。等王闓運召集了族中耆宿、地方名公,準備將女兒討回來的時候,黃十一卻說:「且容晚輩向諸位老大人台前請教一事:有婦不貞,將何以處之?」眾耆老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說:「杖之!」黃十一說:「那不結了?」同時將王闓運的八字批語往桌上一扔,說:「娶個老婆回來,老丈人要拐回去作賣笑婦,這又該當如何?」黃十一言罷,揚長而去。
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列詩壇舊頭領一員,排名第一,位等「托塔天王晁蓋」的就是王闓運。贊詩云:
陶堂老去彌之死,晚主詩盟一世雄。
得有斯人力復古,公然高詠啟宗風。
陶堂固有名矣──高心夔,早年與王闓運同為肅順之幕賓,咸同之際,倡漢魏之詩、六朝之文,儼然一代宗匠。彌之是鄧彌之,與王闓運、李篁仙等數人自標為「湘中五子」,造學古一派,尤好五言。當時並世諸名公巨卿不知詩,見五言則稱漢魏,王闓運之五古又確乎沉酣六朝至深,心摹手追之餘,有「獨步一時、尚友千古」之譽。他自己很明白這個「分兒」,曾經說:「今人詩莫工於余,余詩尤不可觀。以不觀古人詩,但觀余詩,徒得其雜湊摹仿。」
陳衍《石遺詩話》說得更好:「雜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正唯其不能辨,不必其為湘綺之詩也。」但是,對於王闓運某些通變之作,陳石遺的立論又往往拘於他自己對鍊字鍛句的要求而誅責過甚:「壬秋之作,學古往往闌入今語,正苦不純粹耳。至以『泥金捷報』入詩,豈不使通人齒冷?」
王闓運為人滑稽好謔,所謂「玩世不恭,語言妙天下」,識者不難發現:此公非徒詩文得力於漢魏,交接進退之際,語言更深翫《世說》,尤於冷雋處見透闢。陳寶箴撫湘時,王宴之於家,陳言不由衷、隨口稱道,慨嘆楚地人才之盛,深致歆慕。王環視諸奴僕廝役,笑曰:「如此說來,這些崽子們萬一乘時而起,也可以弄個督撫官兒來幹幹了。」弄得陳寶箴大慚無已。
曾國藩的長孫叫曾重伯,字廣鈞,號伋庵,《光宣詩壇點將錄》點為「天巧星浪子燕青」。這天巧星小時候為王闓運目為「聖童」;除了「桑榆調老嫗」的周媽之外,曾重伯大概是是唯一能「治得了」王闓運的人了。聖童經常當著眾人之面,向湘綺老人請教些僻典奇書的內容,王時為所窘,卻又想不出應付的辦法。多年後伋庵跟人揭露了箇中密辛,他說:「壬老很好誆的!我隨手翻看些甚麼《策府統宗》之書,一見有些個西洋名詞──比方說『克虜伯』罷──便拿來問壬老:但不知《策府統宗》之『克虜伯』當作何解?他怎麼答得出來?」
湘綺老人最為人所樂道的作品,恐怕不是《湘軍志》,而是另一副對子:
這是任國史館館長該館寫的。將「民」、「國」、「總」、「統」四字融入句中:
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
橫批:「旁觀者清」。
另再貼一篇湘綺老人的〈戰城南〉──不貼首詩,人家還當老姑娘介紹了個賣對聯兒的老爺們兒呢。
戰城南,死郭西。
士卒禮不葬,安得不為泥?
烏鳶甘腐腸,日暮環我啼。
生時不自飽,身死何能充尒飢?
但見陰雨濕枯艸,白骨青且黃。
春風淒淒,山樹唐唐。
敗馬識金鼓,三五歸故營。
將軍起嘆息,日莫愁角聲。
思欲再戰安可得;思欲歸鄉、故鄉誠可思。
里門旦開,雞不夜飛。
這一首一暮字兩別用,可見老輩遣辭細緻。通篇氣格高古,刻意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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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谷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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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少時讀《龐檗子遺集》:「春盡橫塘雨又風,昏燈短被臥孤篷。夢回何處數聲笛,卻憶楓橋半夜鐘。」家大人笑謂:「化古之難,由此可知。龐家烏篷船上夏蚊成笛,居然也風雅得想起張懿孫他老人家來!」
龐樹柏,字檗子,號芑庵,江蘇常熟人。這一首〈舟中夜聞笛聲〉化古不成,還不能得一妙字,鬧了不少笑話。據說同為南社社員的詩人陳去病就曾經說:「此題一去其『舟中』可也,二去其『夜聞』可也,三去其『笛聲』亦可也。」更有意思的是龐檗子的一首〈烘書誤焚百卷有感〉詩,從詩前短序可知,這一批不幸燒掉的大多是作者剛購而得、尚未及閱讀的書:「木瀆南廬藏書有未及寓目者都百三十冊,比來霜雪侵陵,霪雨漫漶,烘之竟焦燒一空,共瓶廬居士條幅並成飛灰,不勝嘆泣。」
這裡得先來上一段小注。瓶廬居士是誰?就是大名鼎鼎的翁同龢。翁同龢字聲甫,號叔平,晚號松禪、瓶廬居士。清咸豐六年(一八五六)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先后為同治、光緒兩代帝師,歷官刑、工、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等。
以龐檗子的政治立場來看,對於翁同龢未必肯一同聲氣,之所以會收藏他所寫的條幅,應該還是基於純藝術的愛賞。顯然地,條幅給失火燒了,龐檗子還是心疼得很。底下這首詩裡同「宰相」一職作對的「參軍」──不消說──就是指桓溫任荊州刺史之時的南蠻參軍郝隆。此公曬書故事見《世說新語‧排調》,識者耳熟能詳,也就不贅了。但是,下引詩句中為什麼會有「宰相筋」一語呢?老姑娘只能就記憶所及胡亂猜測:松禪相國之書,筆力虯勁,世所共知,而衛夫人〈筆陣圖〉更有:「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猜想是龐檗子鑄詞來歷。
千金散去最殷勤,刻燭風檐望不群。
鄴架名流驚一炬,秦灰劫數哭三墳。
無端過化參軍腹,有幸熏烝宰相筋。
且送煙輕江渚上,霞紅漫染是斯文。
這詩是有情感的。但是南社諸公群而不黨,有位出身湖南湘鄉的張默君就曾撰小文品題:「芑庵烘書誤焚之事絕不堪說,以其僨事之愚,不宜示眾也,而竟賦之,怪哉!」
老姑娘的看法不同。龐檗子是有所本才敢寫這首詩的。
有個更老幾輩兒的老前輩,是《清史稿‧列傳二百六十九‧儒林三》的傳主之一鄭珍(一八○六~一八六四),字子尹,晚號柴翁,別號子午山孩、五尺道人、且同亭長。道光五年拔貢生。十七年舉人,以大挑二等選荔波縣訓導。咸豐五年,叛苗犯荔波,知縣蔣嘉穀病,珍率兵拒戰,卒完其城。苗退,告歸。同治二年,大學士祁寯藻薦於朝,特旨以知縣分發江蘇補用,不出。三年,卒,年五十九。
鄭珍有一個唸起來像繞口令的集子──《巢經巢詩鈔》。在這個集子的卷三之中,有這麼一首詩,題名〈武陵燒書歎〉。燒書之人好像都得有個說法,鄭珍自不例外,他的這首詩也有一篇序,說的那一套跟後來的龐檗子一模一樣:
「十二月朔泊桃源,夜半舷破,水沒半船,翌抵武陵,啟箱簏,皆透漬。烘書三晝夜,凡前所鈔述者,或燒或焦,半成殘稿,為之浩歎。」其詩云:
烘書之情何所似,有如老翁撫病子。
心知元氣不可復,但求無死斯足矣。
書燒之時又何其,有如慈父怒啼兒。
恨死擲去不回顧,徐徐復自撫摩之。
此情自癡還自笑,心血既乾轉煩惱。
上壽八十能幾何,為爾所累何其多。
有了鄭柴翁這首詩,老姑娘才敢說:烘書不成而燒之,是另一種不便明言其謔的風雅──得以一舉而燔之的恐怕都是些化為煙埃而不必覺得可惜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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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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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
經術在紀河間、阮儀徵而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恨禮堂書。
解释一下:上联霍子孟指汉霍光,张叔大是明朝张居正,上联讽曾虽然人称曾相,其事业不过是东南一隅 - 这里指平定太平天国,没有成就前二者继往开来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相业。
纪河間,指纪昀(也就是电视里常看见的纪晓岚,不过电视里是瞎胡闹),阮儀徵,是指阮元,二者是乾嘉年间的学术大师。
辰为龙,巳为蛇,龍蛇遺恨却又是一个典故,出自后汉书卷三十五郑玄列传: 五年春,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既寤,以谶合之,知命当终...
下联就是说曾生前来不及把经义书籍等整理传之后学。因此经学大师的称号他也称不上。
这副挽联虽然是比较刻薄,不过还算是事实。也出了他不为曾所用的一口恶气。

这是个网络上少数值得打印下来放在枕边细看的帖子。继续期盼ing





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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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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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2 11:16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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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帖子当得细看,还得细细看,不然如何懂.......





朱弦一拂余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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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谷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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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5 10:1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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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經沅曾主編天津大公報出刊之《國聞週報‧采風錄》十年(一九二七~一九三七),出刊近五百期,論者謂:「以推激風騷,聯繫海內朋儔,以溫柔敦厚轉移民心風俗。」故盧冀野稱其為「近代詩壇唯一的的維繫者」,台灣現代史家周開慶稱之為「一時詩壇的重心」,皆非過譽。
鄭逸梅《藝林散葉》謂:「曹纕蘅喜吟詠,但不喜苦吟,有詩云:『留得閒身甘蠖屈,更無苦語學蟲號』。」曹氏入室弟子曾學孔也曾經說:「先生詩『不事苦吟,出入唐宋』。」即便有大影響、大功德於二、三○年代之詩壇,仍免不了身後受謗於無知豎子,我在網海之中信手一撈,居然發現了這樣的言語:「曹纕蘅:宋詩派中較差的一個,念在其為官時曾修葺鄭珍墓,加一個星,推薦指數:* +」
老姑娘知道今世之不屑於煙雲亭樹之詩人夥矣,說起末流的學唐之詩來,大都有嗤之如南朝鮮連續劇而後快的得意,彷彿不立足於孤峭顯拔之顛,便不足以領盡壇坫的風騷;不指點指點三百首或千家詩的甜媚,就難以自標風骨於千載以下尺寸必爭之地。不過,曹纕蘅的詩沒有那麼不堪──而且他根本不在所謂的宋詩派中。
至少在〈采風錄〉那樣一個時代,論述還不至於如此輕薄──起碼,就連鄭孝胥、陳三立、陳石遺甚至後來的汪辟疆,也從來不至於將曹經沅視為「宋詩派」裡的人物。
讓我們先看看咱們女界的老前輩黃稚荃怎麼說:
「人多誤以為先生詩為江西派,江西派雖以尊杜為號召,而其所祖,實為黃山谷、陳後山。黃、陳皆狷狹之士,其詩故為生澀拗曲,何能與老杜並言?因先生早年所從遊諸老多屬江西派詩人,遂誤以為先生亦為江西派。其實先生之詩,蓋宗老杜而類東坡者也。」
稚荃女史所譽於曹氏者未必允切,但是所辨於曹氏者卻提醒了七、八十年以後的吾人:在文言文、舊體詩、國故之學被視為洪水猛獸的那一個「大時代」,吟即苦也,苦吟與否似與詩風、詩格的評價略無瓜葛。
曹經沅之所以能望重一方,誠如王仲鏞在《借槐廬詩集‧後記》所謂:「自同光諸老,並世名宿,以致南北諸上庠髫年俊士之作,靡弗登載,唯善是求。不持宗派地域之見,亦不排抑新體,以為『詩以道性情,中外寧兩歧?』」
曹氏在北京居住過幾年,原先住宣武城南的南橫街,隔壁就是翁松禪相國的故居,隔一條巷子是米市胡同,又是鼎鼎大名的潘祖蔭滂喜齋之所在,在舊時代,這些都是所謂京師名宅。一九二九年,曹氏移居城東隆福寺旁,有〈留別南園〉和〈移居城東〉二詩,以「東」「翁」為韻。
一時之間,海內外酬唱者,有陳寶琛、樊增祥、張爾田、趙堯生、陳石遺、葉恭綽、李宣龔、李宣倜、謝无量、黃侃、吳宓、唐蘭、陳夔龍、喬大壯等數百家,復得張大千、溥心畬、黃孝紵等繪成〈移居圖〉數卷。其〈留別南園〉原作如此:
橫街地近耤田東,歲歲槐陰滿院中。
隔巷書聲滂喜接,連牆詩老放庵同。
南窪雅集何能望,北海清尊總不空。
付與孟華成掌錄,比鄰八載話瓶翁。
其〈移居城東〉原作如此:
春明景物盛城東,此地為家最酌中。
曉擔人知花市近,夜談客喜冷齋同。
未妨隨處成三宿,政愛哦詩出屢空。
一室掃除吾事了,且澆畦菜伴園翁。
「移居」之所以成為騷壇盛事,絕不祇是因為一個掌〈采風錄〉兩年的編輯有何等翻雲覆雨的聲價,而是曹氏豁達大度的風範與詩風使然。陳散原就曾經說過:「纕蘅詩自在從容,似不醞釀、不鍛鑄、不磨礪,橫生峭語,亦不以為意。異哉!詩人。」
不過,對於「移家」成為盛事,散原老人並不是十分同意的。他很能體貼曹纕蘅身在江湖的處境,也深知這位「異哉詩人」容或有吟風弄雅的清興,但是絕無鳩集賓朋的豪圖,然而有些事就是因勢利導,鬨起來了,一撒潑蹄收不住韁。這裡頭還有個機關:是想多少著名的遺老、鴻儒、大詩人都來和過,能不廁身其間攘臂接踵一番,以示並駕乎?這種「蹭和」的也所在多有,原本自不是當事者甘心情願,可是,更不能在酬唱成了人人爭事的情況之下忽然來一個婉辭峻拒,這就勢利得難看了。妙的是陳散原以詩壇祭酒之尊,出了一個奇招。他藉詞要看看那幾卷〈移居圖〉以及圖上的題詩,請曹氏將圖卷攜赴匡山。曹氏也當真將圖卷攜去,散原於是而有〈纕蘅過匡山,攜示〈移居圖〉卷,為綴一絕記之〉:
新棲飛唱動耆英,宮徵都城萬竅鳴。
我亦移家向廬岳,祇收松吹作吟聲。
這一絕,解決了曹纕蘅欲罷不能的問題,古典詩壇最後一樁盛事也就這麼戞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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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谷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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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介紹當時酬和曹纕蘅移居詩的一些名家之作。
先來個宣統皇帝的師傅袁勵準。光緒進士、翰林院侍讀學士、京師大學堂監督。他的詩,標準的「去館閣體」。甚麼叫「去館閣體」呢?就是功名在握,祇問風雅。去儒林而入文苑,義無反顧之謂也。
宣南移向鳳城東,未若蝸居稍適中。
兩署冷官寧獨傲,十年卜宅半相同。
福廬隔巷心滋痗,申受安巢跡已空。
猶戀舊林難買得,觥觥名輩有潘翁。
原詩有注,於中字下:「南橫街宅與君先後同居,癸丑,移居北池子。」於同字下:「余官翰林,君官禮部,皆由南橫街移東城。」於痗字下:「福廬師寓東四牌樓三巷,近已謝賓客矣。」於空字下:「南園為劉禮部故宅,申受、福廬同為纕蘅禮部前輩。」
原詩尚有跋,一併抄之。
跋云:南園舊居,為河南申氏產。余於辛亥置屋時,得觀乾嘉舊契,為劉文定之子少宗伯躍雲折俸銀所置。宗伯之子為申受禮部逢祿,兩代皆禮部世家。纕蘅以禮曹百年後僦居此屋,遂成掌故。他日重輯京師坊巷志者,庶有所考焉。
再來個弢菴師傅陳寶琛的和作。陳寶琛,字伯潛,又號橘隱、滄趣老人、聽水軒老人。領袖詩壇數十年,行輩最尊,詩名亦最著。此老之詩,體出於臨川,亦兼杜、韓、蘇、黃之勢,其味和,其格正,其韻長,其性靈深醇。
論都喋喋任西東,人海猶藏一粟中。
倦圃宦遊真意在,山薑詩韻勝流同。
冷攤居近書常足,彥會身閒酒不空。
銅狄摩娑還醉此,夢餘如對霸城翁。
樊增祥,字嘉父,號雲門,又號樊山、天琴。湖北恩施人,光緒三年丁丑進士。生平所吟,有謂不下二萬五千首者,有謂不減三萬首者,陳石遺以為「樊山生平以詩為茶飯,無日不作、無地不作,所存萬餘首,而遺佚蓋已不少矣……萬餘首中,七律居其七八,次韻疊韻之作尤多,無非欲因難見巧也。安石、碎金、樊榭、冬心諸家視之,當羨其沉沉夥頤。」
精廬新徙鳳城東,師友聊為酒一中。
家具囊琴攜鶴易,鄉風祀竈請鄰同。
隱侯刻意吟雌霓,景重何心滓太空。
昔鑄銅人曾眼見,猗嗟吾與霸城翁。
原詩有注,於空字下:「是夕月色極佳。」
老姑娘對於此前三位的大名及詩才都仰慕不及一望,但是就詩論詩,最喜歡的還是楊鍾羲。楊鍾羲,以「雪橋」之名行世。著有《雪橋詩話》十二卷,二集八卷,三集十二卷,餘集八卷。作為一位望重學林的詩詞前輩,楊鍾羲的遺老身份似乎掩壓了一切,據說到晚年他辦「雪橋講舍」,學生就剩下打從東洋來取經的《述學齋日記》作者倉石武四郎和吉川幸次郎兩個人。
到百數十年之後,楊鍾羲最為人津津樂道者,恐怕還是他身為遺老的那一次「哭亡大會」。一九一二年六月,由胡思敬赴上海,借用當地遺老寓所舉行的「五角會」。
「五角」,顧名思義,所指即「五角六張」,諸事七顛八倒、極不順遂之意。據馬永卿《嬾真子‧卷一》:「世言五角六張,此古語也。……謂五日遇角宿,六日遇張宿,此兩日作事多不成。然一年之中,不過三四日。」五角之會,地名「愚園」,一時頗為民主派(或稱共和派)人士所噱,哂之不已,還奉贈「愚園之會」一聯以羞之:「五角何為人也?群公得其所哉!」
力主清帝復辟的仕紳們可以說是群耆並至了。江西來的胡思敬是召集人,自不在話下,江西豪客還有楊增犖、梅光遠、熊亦園;廣州來了梁鼎芬、秦樹聲、左紹佐、麥孟華;福州來了陳石遺;蘇州來的朱古微;南京來的李瑞清、樊增祥、楊鍾羲;四川來的胡鐵花、胡孝先;北京來的趙香宋、陳曾壽、吳慶坻;以及本來就寓居於上海的鄭海藏、沈寐叟和李岳瑞等,據說總共到了二十六個人。
這樣一個聚會當然不是徵酒逐肉而已,他們是來搞反革命抗爭誓師大會的。「即當歌哭於斯,使四鄰聞之,知中國尚有人在也。」從胡思敬的七絕〈詠雪〉可以見諸老之宿志:
茫茫一片無昏暗,沒盡田園掩盡關。
看汝飛揚能幾日,朝曦隱隱露西山。
十七年後,這一切驚人的慷慨與夫摧人的義憤已經是過眼雲煙。楊鍾羲留下了一首新作──〈和曹纕蘅移居詩〉:
默數遷流記水東,卅年蹤跡帝城中。
平津閣下來三度,明照坊南感五同。
竹里又看新笋長,梧門回念舊巢空。
弦詩意造無宮徵,觀化相期學浪翁。
原詩有注,於度字下:「乙酉、乙丑、庚寅三次借居鄂立庭格讀所,章佳文勤、文成、文勤後人也。」於同字下:「乙未至己亥,與劉正卿同年同居明照坊,同榜、同官、同分校、同在國史館會典館。」於長字下:「今春移居闇公舊廬,所種竹新萌怒生。」於空字下:「去國二十五年,癸亥歸里,僦宅養蜂坊,時帆祭酒懸弧地也。居五年餘。」老姑娘補個注:這裡的「時帆祭酒」指的是乾嘉時期蒙古族的名流詩人法時帆,養蜂坊是法時帆出生的地方。
從楊鍾羲的詩回頭在看這一整個詩文圈子在二三○年代所消磨的情感,還是「異哉所謂國體問題」──  一切文化上、生活上、社會脈動上的不協調不適應不如意不順遂,管他公領域私領域,通通是「民國」二字衍生的問題。
至於「遷居」,又是多麼隳頹無力而刻骨銘心的一個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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