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草
书生
崔二兄来找我吃酒,正好这几日雨下得甚是不干不净,颇为撩人,便买了一个尖椒豆腐,一点花生,一瓶五元的小刀去了。
其实我们两个酒量都不怎样好,但假使就这样对坐在一个仅容得一张床和几条凳子一张桌子的狭小空间里,他又一个人惯了,除了看书,都不怎么开灯,只借着电脑自带的光亮搜着看着。阴暗的房间,两个沉默的人,一定不能使人感到愉悦。
果然,酒是个很好的引子。我们碰了几下杯之后,便都把筷子转向了花生和尖椒豆腐上,自得其乐起来。
“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他问。
“很好呀。”我答。然后继续小口吃酒,大口吃菜。
终于,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你这样总待在家里想着,想不明白的,还是得出去看看。”他来京有一年了,总是这样冥想着。这点我是极佩服的,衣食住行都不讲究,没钱了,也并不着急。古来书生也就这个样子罢,有种无法理解的镇定与安然。
“昨天出去了。找临时工,五十一小时,说是发传单,结果是到宾馆发黄色卡片,被保安抓了。”他不急不缓地夹着尖椒往嘴里送,眼睛闭着,一副享受的模样。
“怎么回事?仔细说说。你应该小心一点的。”我放下杯子,看着他,不禁有些气恼。
“这个不要紧。我没放在心上,找你来,是有另外的想法要说。”
“真拿你没法子,说吧。”我也不吃酒了,等他说话。橘黄色的灯光照着床头上两个人的影子,虽然关着门,依然能听见窗户对面的男女大声说着什么。这是日常生活的一面,若是再晚些,便会听到运动声与兴奋的呐喊了。
“前天下午在网上找小时工,有几个健身会馆,都是五六十一小时。每天下午五点至八点发传单。打电话过去,对方说昨天中午先电话预约,我约了。说是下午五点到长椿街E口会和。结果到了,电话成了空号。既然出去了,我就在手机上又找了一个相似的。这位也说要人,要我往芍药居D口赶,到了,又说已经出发了,再追上去。到了亮马桥D口,终于见到了人。一男四女。闲聊中知道,男子是业务员,专门带新手的。四女也是临时找活。大概到七点,经理终于来了。三女表现得更为稳重,问了好些问题,又说有过发传单的经验,于是分为一组。我和另一大学女生,跟着业务员,为第二组。又是一番地铁换站,在朝阳门外下车,已是晚上八点半。业务员从身上拿出一叠卡片,命令我们一人两层,把卡片从每个房间的门缝底弹进去。刚进宾馆,便被保安抓了。”他说着,不知觉间,便把花生消灭了。拍拍被可乐灌大的肚子,拿起未喝完的酒,小口小口地抿起来。
“你都没看卡片?”
“之前不让看,接手便放到裤兜里。不过在进门前,我还是洗牌似地玩了两下。借路光见到卡片上是一暴露女子,有想到。但没放在心上,以前住宾馆也有这种事嘛。”
“你知道被抓的后果不?”
“后来被带到保安室,交代了事情经过。得知可能被送去派出所,治安拘留五天。若无身份证与担保人,便令籍贯省市派车来领。”
“那你想说什么呢?”我见他此刻安然无恙,也不着急了。
他挪了挪身子,“不吃了吧”见我点头。便把饭菜盒子装进塑料袋,放到门角。
“其他想了也是徒然。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小一个城市,这么多流动人口,这么少的工作岗位。既然没有社会最低保障。那么有各种人各种事也理所当然,咱们旧有家族社会观念不断,对比之心不绝,一个人无法独立,一切也还是这个样子。要调整和争斗的始终是人际关系。不像老外把问题外延,把压力转移到大自然和其他地域上。无论过多久,也还是这个样子。我也想不出别的好法子。”他叹着气,回到与床齐高的塑料凳子上,不再像个世外高人,反倒是一身的无奈和老气。
我抿了小口酒,撇撇嘴。“这话你倒是没说过,但意思我早就知道了。结论呢?既然找我来吃酒,应该又是有了什么想法。”
他正了正身子,眼睛盯着我。“你觉得我是个书生吧?”
“当然。”我没好气地答,要不是他是我也曾想过却做不来的书生,怎么会有现在的交情。“你不是一向以此自得么?”
“是啊,”他摇着头,身子放松下去,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可是我未曾想过,我或者也算不上书生的。”
“怎么个说法?”我楞了一下,好奇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以前的书生到底是什么个样子。但通过昨天的事,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假设换个环境,有人问我这件事对不对,或者你做不做。我都会断然否定的。而且我也自信,即便有人逼我,诱我。因为有着书生的自觉,我也能抵制和坚持下去的。”
“嗯……这我信。老实地讲,你这种状态,我很奇怪。有时候没多少钱吃饭了,饿着便饿着。或者写个什么东西,也完全没时间概念。平常来看,你也是不动如山,很少能让你有什么惊诧的。”我想了想,也的确这么觉得。
“但是,如果是个突发事件呢,像昨天这种。人已经在路上了,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而且也不在平常的预料之内。那末,忽然要做个决断,那依着我存在即合理的旁观性子,总想着大家都不容易,总应该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多半是下不了决心的。结果自然也就如昨天一样了。”他有些激动,语调却愈发生硬冷漠。“唉,书生,书生。果然百无一用啊!不是没有用处,而是真正到了那时刻,全然用不上。这世人终究无法置身之外。旁观者也要成为局里人的。”说着猛地端起杯子一口把剩下的大半杯小刀喝了下去。眉头皱着,显然并不好受。
我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开口。他不是不明白,只怕是太想明白了。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对坐着,过了一会,两个人都一边摇头,一边指着对方轻笑起来。越笑越大声,后来干脆都野草般横倒在床上。直接拿着小刀,沉默地喝着。
“好了。不跟你小子吹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垃圾我也顺便帮你扔了吧,外面下着雨。”酒喝完了,我站起来,拍了拍身子,好像殚去了一身的光尘。从墙角拿起垃圾袋子,开门,关门。狭长的走廊过道里,有几家的男女,开着门,就在门口拿着电锅炒菜,属于人间的味道迎面而来。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动情,写歌的人假正经呀,听歌的人……最无情。”
那是崔兄弟在唱陈升的《牡丹亭外》,他们或者有着相似的东西吧,不过既然不能聚在一起喝酒聊天,那末趁着酒醉,忽然来这么一嗓子,也挺好的。
外面的雨依然下着,不知什么时候停。
[ 本帖最后由 范遥 于 2011-10-9 10:2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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