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当代抒情诗与诗歌精神(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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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抒情诗与诗歌精神(转帖)

嘘堂在故乡转了这篇文章,我来做个二道贩子:)

当代抒情诗与诗歌精神
作者:刘翔
  内容提要:诗歌精神是一种朦胧的向上的力量,一种神圣的音调,一种苦厄中怀着希望的情绪,一种对人类和自然的眷恋和爱,它也是一种批判的力量。从中国当代优秀的抒情诗歌中仍然能找到这种强大的精神之光,在普遍的颓靡中,这种追求是多么可贵。在诗歌精神这"遥远的灯"的照耀下,中国抒情诗歌将走向综合和大气。


  华兹华斯说:"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味的情感。"1)瑞士诗学家施塔格尔认为抒情诗的本质是"回忆",但是,他又指出,一首"抒情式"的诗,仅仅由于"抒情式"在这首诗里占主要地位,我们才说这首诗是"抒情式"的,纯"抒情式"的诗作是不存在的,它必然会有"叙事式"的和"戏剧式"的因素的参与,参与的方式与程度不同,造成了古往今来的抒情诗作无限丰富的多样性。2)
   艾布拉姆斯在《镜子灯》中指出,在英国,"在各种诗歌类型中,抒情诗一直被当作微不足道的一种而置于不顾。所以,尽管间或也有人强调抒情诗的表现性,但并未对人们关于一般诗歌具有模仿性和实用性的观念构成真正的挑战。"3)抒情诗的时来运转是从十七世纪中叶开始的,到了浪漫主义时期,抒情诗终于成了诗歌的主流。其实,抒情诗在远古就涌现大量杰作,在古埃及的《亡灵书》、古印度的《吠陀经》、古希伯来的《圣经·旧约》、古希腊品达罗斯和萨福的作品及中国的《诗经》中就有大量的抒情诗。法国思想家克莉斯蒂娃把仅存的264首希腊抒情诗称作是"一种爱的语言,是一种颂歌。"4)
   中国当代真正意义上的抒情诗歌一般被认为是从"今天派"开始的,食指、多多、芒克、北岛、舒婷、江河、顾城等写出了一批传世抒情佳作,过去意气风发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政治抒情诗"灰溜溜地消失了。德国作家荣格尔说:"最高的垄断就是梦的垄断。巫师们一向是知道这一点的……。"5)在北岛的时代,巫师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人们又开始可以有只属于自己的梦。当然,"今天派"诗人们的抒情风格不是一致的,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而且同一个人的风格也在演变中。不过,大致说来,趋向社会性主题的北岛、舒婷、江河等人受到更多的关注,而更个人化、更具有反叛性的多多、芒克等被忽视,这种态度只在近几年才得到诗评界的"纠正"。而也很个人化的顾城倒是个有趣的例外。"今天派"抒情诗的历史地位是理应得到肯定的,但回顾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诗坛我们还应该记住两位十分独特、孤立的抒情诗人的名字:穆旦和昌耀。穆旦临去世以前(1976-1977)的那批抒情诗晶莹剔透、思想深沉,是汉诗的典范;昌耀的创作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末,他大气磅礴,诗作闪烁着理想和人性的光辉,读他的诗有一种身心受到净化的感觉。
   总的说来,八十年代是中国抒情诗的鼎盛期,"今天派"以后,又涌现了西川、王寅、柏桦、梁晓明、耿占春、陈超、张曙光、潘维、李绚天、陈东东、肖开愚、郑单衣等一批抒情诗人,而海子以其神话般的自戕成了八十年代的"诗歌英雄"。海子不是八十年代唯一优秀的抒情诗人,但他临死前写出的一批抒情短诗是一批天才的作品。继海子以后自杀的还有戈麦、方向等诗人,他们创作的抒情诗也是不容忽视的。
   进入九十年代,国内的诗歌出现了潮流的变化,"叙事性"、"戏剧性"受到特别的青睐,诗人耿占春指出:在一些九十年代重要的诗人作品中"明显地增加了日常的情境与情节,增加了戏剧化与对话性。这样的诗人是注意力的给予者。它显示了诗人的好胃口,要及时地消化掉从现实世界中冒出来的一切非诗意之物,但也许它会成为新的狭隘性的一种表现。"6)在我看来,"新的狭隘性"主要还不是体现在一批诗人的创作实践中,而是体现在一种普遍流行的观念中:抒情诗在九十年代以后已经退出了诗歌的地平线,"抒情"对于诗歌是一种灾难。
   抒情诗真的消失了吗?抒情诗必然是"神话写作"或"青春期写作"吗?显然不是。除了一些八十年代成名的诗人外,像庞培、朱朱、沈苇、叶舟、杨键、祝凤鸣、汪剑钊、敬文东、顾文涛、金玮、蓝蓝、杜涯、鲁西西、千叶、沈娟蕾等都在九十年代成熟起来,写出了一批十分优美的抒情诗。除他们以外,还有大批默默无闻的诗人在写作着,写出了许多令人难忘的抒情诗句。我们看到,抒情诗尽管遭到诗歌批评界的忽视乃至蔑视,它们仍然成长起来,像岩缝间无知的草,像田边的野菜。抒情是一种古老的表达方式,它蔑视各种"时间神话"或"历史进步论",我不情愿把八十年代的抒情诗与九十年代的抒情诗截然二分,但九十年代若干优秀的抒情诗确实具有一些新的变化:其一,是抒情诗的节奏趋于缓慢,不再是和内心激情的一场竞赛,而是在回忆的平静呼吸中闲庭漫步。诗人梁晓明在《一种节奏缓慢的诗》一文中谈到:"快节奏的诗是瞬间的喷涌,我现在希望的是生命内在的视野,它是一种'看'的经历、沧桑和总结,在总结中发展,开阔新的存在和启示,这些,快节奏是做不到的。"7)许多抒情诗人不再抒发内心岩浆的喷发,而是雕刻冷却后的熔岩。其二,是综合性,纯之又纯的抒情诗被一种综合性的抒情诗代替,"叙事"和"戏剧"因素被 带入"抒情式"诗作中,而且古典抒情诗的风格也融入现代抒情诗中。综合性是现代诗的世界潮流,199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诗人帕斯认为从今而后的诗歌将是"汇合的诗歌",东方和西方、古代和现代将汇合成一股潮流,他说:"没有真正的开始也没有返回起点:这是一个永恒的开始和一个持久的回归。现在开始的诗歌,没有开始,它在寻求时间的交叉、汇合点。"8)
   我不想一般性地探讨当今的抒情诗,我想把"诗歌精神"问题引入其间。如今,尽管诗坛内部吵吵嚷嚷,但给一般读者和研究者的印象是诗歌日益走向琐碎和费解,诗人越来越倾向于编织个人迷宫,诗歌不再给人一种净化或上升的力量,诗歌不再提供普遍的疗救和引领,诗歌或许成了诗人们"仅够个人享用的上帝"。诚然,我们不应去谴责诗人们或质问"诗人,你为什么不愤怒?!"由于社会政治的风云突变,许多诗人内心深处的隐痛和挫败感越来越深重,他们的低调和走向个人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信仰、意义、爱、正面的美、交流、崇高、精神、深度、历史感、责任、希望、神圣 、纯朴 等 仍然具有重大价值,真正的诗歌应该与它们携手而行,尽管我们也应警惕这些字眼所编织的"宏大叙事"所包含的弱点和欺骗性。
  什么是"诗歌精神"?我认为它应该是一种朦胧的向上的超越力量,一种神圣的音调,一种苦厄中怀着希望的信念,一种对人类和大自然的眷恋和爱,它也是种批判的力量。诗歌,尤其是抒情诗,在我看来是"精神乌托邦"的属地,而当今的一些创作似乎印证了我的看法,"诗歌精神"所呈现的向上之力和理想的淡淡光辉交汇在他们的作品中。以下,我将从几个方面阐释当代的抒情诗人们是如何在作品中呈现出可贵的"诗歌精神"的。
  1.站在大自然一边
  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特别谈到人与大自然的从源头上的特别相关性:"生命和思想的呈现与发展都不只是偶然的,而且是有结构的,与大地物质的轮廓及命运都是息息相关的。"9)"人是存在的最高树梢"(德日进语),而他的根是在大地上。可是,随着工业化的发展,一方面,人与大地在情感上日益疏离,另一方面,人对大地资源的掠夺性开发欲演欲烈,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一书中发出警告:"人类,这个大地母亲的孩子,如果继续他的弑母之罪的话,他将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他所面临的惩罚将是人类的自我毁灭。"10)人类自视为宇宙的中心,这种观念影响所至已经败坏了整个生物圈的环境。自然界的许多生命是脆弱的,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史怀泽写道:"你踏上了林中小路,阳光透过树梢照进了路面,鸟儿在歌唱,许多昆虫欢乐地嗡嗡叫。但是,你对此无能为力的是:你的路意味着死亡。被你踩着的蚂蚁在那里挣扎,甲虫在艰难地爬行,而蠕虫则蜷缩起来。由于无意的罪过,美好的罪过,美好的生命之歌中也出现了痛苦和死的旋律。史怀泽呼吁人们"敬畏生命","深刻地理解生命,敬畏生命,与其他生命休戚与共。"11)可是,史怀泽的吁请会被许多人视为"妇人之仁"。在战争和狂热笼罩的二十世纪,如此众多的男人和女人死于非命,谁真的会去关心一只蚂蚁或蠕虫的生与死呢?在物欲无限膨胀的现代社会,谁去真心倾听大地母亲的哀嚎?
   稍微可让人欣慰的是诗人们站在史怀泽和汤因比一边,诗人们似乎天生与大自然母亲相亲相敬。华兹华斯说"他(诗人)认为人和自然本质上是相互适应的,人的精神自然而然地成为自然界最美丽最有趣的属性的一面镜子。因此,在他的整个研究过程中一种快感始终伴随着他,在这种快感的刺激下,诗人与自然的普遍万物交谈 。"12)
   蓝蓝是位很优秀的女诗人,诗人耿占春这样评价她的诗:"蓝蓝经常想到的是和她一道生存着的一切,想到阳光、大地、想到鸟、树木、冬日的雨或雪。它们仍生存于本源中吗?它们就是本源吗?它们赋予诗人以存在的喜悦,赋予我们无限的恩惠,并最终接纳我们。"确实,蓝蓝是一位大自然的羞涩的歌手,她写了那么多自然之物:牛蹄印、苹果树、节节草、雀鹰、冬日的雨、夏夜的梧桐叶和散发着芦苇香气的大地。在《雨后》一诗中她写道:"泥蛙在唱歌 雨后的/湿地里 水边和草叶下/雨滴和生命的情歌/简单。欢乐。/它唱/让人变小/天空变高。//还有七月的半钟蔓/爬上了土墙。/粉红的抚子花/轻轻摇晃:我停下脚步//世界在动。/去死 或者生。"她写得那么清新自然。杜涯和蓝蓝一样,也是河南的女诗人,诗人耿占春指出:"杜涯诗中的大自然只是一种被工业社会和城市化进程所遗弃的乡间景色。在过去的时代里,它具有诗意的、浪漫的以及现实的特征。而今日,被现代化所遗弃的性质使之忍受着孤寂与无言。"13)对大自然的赞美与肯定的音调在《夏天,你的常春藤,你的苹果树》里达到了最高音:"果园里,蝴蝶成群飞舞着/蜜蜂的翅翼又多么清凉/夏天,你的红柿树,你的/南瓜开花。你的牵牛/盛开在废墟上/而篱墙,月光一样温柔/桃树的叶丛/无花果树的枝子/葡萄的藤蔓,攀缘的、伸展的/夏天。"耿占春对这首诗有很好的评价:"在这里,诗人以博物学或植物态式的方式罗列着众多夏天事物的存在。历数着夏天这个世界或上帝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它的绿叶、南风、橄榄、百合、棕榈树的气味,石榴花、槐树和毛白杨,以及燕子、鹭鸶的入侵,苦艾、薄荷、风铃花的国度……这是夏天的宽阔的国土:事物、气味、经验、感觉、欢乐--多么广阔!"
   1990年自杀身亡的浙江诗人方向写了一些淳朴而有力的抒情诗,他的《出神》是他最好的诗作之一,一个自然之子的纯真形象跃然纸上:"我在渺无人迹的山谷,不受污染/听从一只鸟的教导/采花酿蜜,作成我的诗歌//美的口粮、精神的祭品/就像一些自由的野花,孤独生长、凋落/我在内心里等待日出,像老人的初恋//夕阳西下。众多的鱼儿从海里跳出/我看它们舞蹈/像一阵风,吹响森林迷人的竖琴。"14)
   盲诗人荷马是这么赞美大地的:"我要歌颂大地、万物之母、坚固的根基。它养育一切在神圣的土地上行走、在海上活动和在天上飞翔的创造物。它们都靠它的丰饶而生存。"15)当代的优秀诗人也像荷马一样称颂着大地母亲,同时,也为大自然惨遭人类蹂躏而心痛不已。

  2.通往童年和梦境的还乡之路
  法国哲学家巴什拉尔写道:"以其某些特征而论,童年持续于人的一生。童年的回归使成年生活的广阔区域呈现出蓬勃的生机。首先,童年从未离开它在夜里的归宿。有时,在我们心中,会出现一个孩子,在我们的睡眠中守夜。但是,在苏醒的生活中,当梦想为我们的历史润色时,我们心中的童年就为我们带来了它的恩惠。必须和我们曾经是的那个孩子共同生活,而有时这共同的生活是很美好的。从这种生活中人们得到一种对根的意识,人的本体存在的这整棵树因此而枝繁叶茂。诗人将有助于我们重新在心中发现这生机蓬勃的童年,这青春常在的持续而静止不动的童年。"16)确实,童年其实贯穿了人的一生,蓝蓝说:"我从一个婴儿的眼睛深处,看到了年迈的黑夜。它蛰伏于一代又一代生命的底部,所以,人的眼睛本能地寻找光明。"17)
   有许多当代诗人写了有关孩子的抒情诗,浙江女诗人千叶觉得婴儿是天生就会在空中舞蹈的造物:"一个婴儿在张望,这时我眼前的景象/如万花筒在旋转,无穷无尽的印象/并不能竭尽我的心,连续的事物/也不使婴儿感到慌张,他要舞蹈/甚至无需一个向导,他就舞至幽渺的天空/比想象的还高。"18)儿童无辜的眼睛打量着陌生的世界,在这种目光下,这个世界还没有分出等级,还是完整的,太阳在牛角间升起,月亮还躲在林子深处的一个鸟窠里,他们觉得世界可以被他们抓在手里。"在自然中,虽然没有比赛的对手,但是孩子却能感到自己是大自然的第一名"(巴什拉尔语)。另一位浙江女诗人汪怡冰写道:"柔软洁白的小手向着空中/舞动。渴望抓住什么?/也许,上帝也是你的玩具。"19)
   童话写作常常被认为是肤浅的,但其实大谬不然,蓝蓝指出:"童话写作的衰落,标志着想象力的衰落。而想像力的退化,势必导致文学艺术的死亡,导致人类生活质量的下降和人性的悄然消减。"抒情诗人往往与童话作家具有相通之处。抒情诗人常常借助"回忆"或"梦想"而达到一个净化的、永恒的童年境界。从童年的深处涌现的事物被想像力激励着,并在写作中被赋予形式。诗人伊甸如此在回忆的目光中吟唱他的童年:"田野是一双亲切的布鞋/你穿着它在大地上奔跑/人在童年如同在老年……仁爱,睿智/把泥土当作兄弟,把庄稼当作姐妹……/童年无忌啊……岑寂的冬夜/你再一次聆听童年的嘟囔/发现岁月从不成熟,最深刻的话已在童年说完/你到老也吐不出金玉良言了。"20)
   童年一直在我们身边奔跑,跟着我们一起跑进墓地。岁月中的我们甚至并没有变得更明智,我们也许一直在退步。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已经把童年抛得远远的,但它却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在诗的世界里,进步论是没有市场的,诗人运用语言和想象力,一如儿童运用手里那些自以为可以建造屋子的沙子。创作诗歌使诗人感到自己正走在一条返乡的路上。湖北女诗人鲁西西在《返乡》一诗中这样写道:"让我记住牧童的午后和夜晚。/让我随着你所经历的神奇的往事,远远离去,/像一个返乡的人,你的脚印中/让思恋的渴慕伴着多年以后这重逢/像琴弦弥漫,在夜的暗影中//让我一开口说话,就是你的音调。/不管你探询多少次,我都像少年时,/让我像年少时含羞、多虑,/幻想的腰肢沉思着/像以前的美丽,像河流还在雾里沐浴。"21)
   还乡、童年、梦境,诗人在诗行中伸展开儿时的腰肢,诗人走向时间清凌凌的源头。
  3.在爱的言辞之下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1904年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爱对于个人是一种崇高的动力,去成熟,在自身内有所完成,去完成一个世界,是为了另一个人完成一个自身的世界,这对于他是一个巨大的,不让步的要求,把他选择出来,向广远召唤。"22)爱是向上的力量,爱是向着广阔远方的召唤 ,爱是人对自己和他人的彻底敞开,爱的基本含义是"超越",天主教思想家瓜尔蒂尼如此评价:"行动不再有对象,爱是纯粹的光,承载着自己的意义于自身之内。爱不是向着什么而生,而是从自身涌出,直接进入敞开。"
   可是,现代生活对物欲、权力、性的贪婪追求使人日益显示出了野兽的筋肌--这么说可能反倒是在污蔑动物,其实人比所有的动物都更贪婪。在悲观主义者斯威夫特看来,人是"大自然中从古到今容忍在地面上爬行的小小害虫中最有毒害的一类"23)人似乎越来越像"野胡",连诗人们也往往变得铁石心肠。不过,一些抒情诗人仍然以他们的"柔软心"让我们感动,他们仍然创作出一批对人间充满温情和爱意的诗歌,他们的作品是对爱的肯定,在一个物欲的时代,爱仍是存在的。
   浙江女诗人沈娟蕾说:"再没有比男女间、人与人之间呼唤'亲爱的'更坦率、更纯洁的民族了。有了这个词,一切的父女、兄妹、恋人、朋友、邻居,以及人类与一切的生灵、静物、自然、宇宙都成了天真无邪、相亲相爱的孩子,爱和谐着,爱融汇着,爱生生不息,永无止境。"沈娟蕾在一首名为《哀歌》的诗中这样写道:"哦,寄居在无知的檐下像是幸福--/比如蜗牛,驮着归宿蛰伏。/而爱不能。它必须孤独地出走。/向一个危险的尽头,它音乐般的上升,上升/引领着众多的缺席/谁在那儿,在我仰视的高处?/它在。或不在。/光的抛物线无限地近,而永无抵达。"爱不是收缩、蛰伏,而是敞开、引领、上升,是一种只能无限逼近而永不能抵达的神秘。
  当然,有些爱是很具体的,男女之间的爱常常如此,人对自己脚下的土地、居住的老屋及熟识或陌生的动植物亦是如此。安徽诗人杨键的诗总是很具体,他很少空洞地去抒情,但他写下的诗又都是那么饱含深情,他的诗有一种隐忍和慈悲的力量,简洁、实在而又漾着温情。他的《在乡村》是这么写的:"我要写一写她家河边的杨柳/写一写她弯着腰在菜地里的样子。/写一写她家堂屋里的小板凳/她家的鸭子//乡村啊/就像一头驴子/一根绳子就把它留在了树桩上/摇着尾巴//在它的眼里/万物的寒霜/消化得多么好啊/忠厚、无言、还有温良……24)他把乡村写得那么生动,仿佛你能感到牲畜们口里喷出的热气。杨键也非常关注社会中低层的人们和孤弱者的命运,这在他的《啊,国度!》一诗中体现出来:"你河边放牛的赤条条的小男孩/你夜里的老乞丐,旅馆门前等待客人的香水姑娘/你低矮房中穷苦的一家,铁轨上捡煤炭的乡下小女孩/你工厂里偷铁的邋遢妇女//多少人饱含着卑怯/不敢说话的压抑/岸边的铁锚浸透岁月喑哑的悲凉/中断,太久了!//哭泣,是为了挽回光辉/为了河边赤条条的小男孩/他满脸的泥巴在欢笑/在逼近我们百感交集的心灵。"杨键将目光投向他人,他似乎写得很客观,似乎也看不见什么激昂的情感,但诗中作者之"我"并未死亡,而是潜得很深,它就象催生绿叶的力量,自然、无形、有力。
   里尔克指出:"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予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所以一切正在开始的青年们还不能爱;他们必须学习爱。"是的,诗人们应该去"学习爱",希望有更多人在这个缺少爱的时代去"学习爱",因为毕竟"爱是存在的"。
  4.乌托邦最后的留守者
   希望几乎是人的养料,几乎是人赖以存活的空气。可是,现代生活打乱了旧有的秩序,"社会乌托邦"供奉的集体希望消失了,而单个人的希望变得日益琐碎--尽管我们不能去贬低人们每个小小的希望。一种无名的失落感,甚至焦虑感笼罩着人们的心灵。江苏诗人顾文涛用"满地翅膀"来形容"理想"的败落:"飞翔的力量被谁夺去?/满地翅膀在我眼前晃动/我仿佛听到一种声音,铺天盖地/我感觉到自己赤身裸体/感觉到文明的沉重外衣离我远去/感觉到无数小魂灵附上我的脊背/我的每个毛孔都长出了翅膀/我的思想里到处是飞翔//然而大地的引力将思想捕获/这些死去的翅膀,只能借助于风/短暂地拥有天空,如今/在我脚步的带动下/轻盈地舞动着/和灰尘、纸屑混在一起……。"这些死的翅膀是希望的碎片,败落的希望仍是希望,顾文涛在这首看似写实的诗里肯定了这些"卑微的生命"所传达的希望,他觉得它们"如此圣洁,如天国的合唱",感到"一种轻盈就从这些翅膀上升,将我托起。"
  现代人的焦虑感来自多重原因,既有脱离母体时与生俱来的"被抛感",又有进入社会后必须面对的生存竞争、生计的忧虑、经济上的绝望或爱情上的挫折。而焦虑感走向极端就变成绝望,20世纪很多现代主义作品都渗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情绪。欧仁·尤奈斯库称:"绝大部分的现代艺术只是我们绝望的储藏室和博物馆。"25)但与此同时,一些思想家认为焦虑和绝望已达到了自己的极限,已经向希望复归,甚至这种希望正扩展为信心。德国哲学家布洛赫说:"如果说信心产生于希望,那么,这种绝对肯定的期望情绪恰恰是绝望的相反的一端。同绝望一样,信心也是一种被扬弃的对结局不抱怀疑的期望。所不同的是,绝望几乎完全是与一切否定的期望情绪所接近的那个'无' 相关联的;相反,信心的视野则几乎把一切与渺茫的甚至是掺入了不真实未来的希望相关联的'有'统统涵盖在内。绝望,因其'无'的意向体现在毁灭的确定性中,而获得超越;信心,因其'有'的意向体现在拯救的确定性中,而获得超越。"
   希望与绝望是一股"两面拉开的力量",希望正在绝望的最深处。河北诗人、诗评家陈超创作的作品不多,但诗作中却有一种惊人的张力,他力图平衡在"失败的大地"上的锥心灵魂痛苦与追求纯洁诗歌真理之间的巨大冲突,以一个中年人的知性,把痛苦与幻灭转化为一种平稳墨迹中的隐痛,进而变成具有理想倾向的抒情诗歌。他唱道:"但是诗歌!/纯洁的恋字癖,青春的症结/地狱与天堂两面拉开的力量,你在膏肓中/歌唱真理。让我的毁灭平衡,彼此捐躯……。"26)作为"乌托邦最后的留守者--在离心写作中的老式人物",陈超留在了希望这一边,在"崭新的时代,坚持老式的纯洁。"
   在辽阔的地域或许会产生更高亢的歌,西部诗人们的作品通常给我一种正气凛然之感。昌耀之后,西部又出现了沈苇、叶舟这样的出色诗人。沈苇支持"个人化写作",但对这一概念作了自己的界定:"个人化写作首先来自灵魂的高度自治,摒弃了自恋主义和自大狂,是那种自我搏斗与自我完善相互融合的令人羡慕的知识分子写作。其倾向性主要表现为戴着镣铐的自由精神、'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和在绝望尽头找回信心的坚定性,这几点一直以来遭到不同程度的忽略,重建过程漫长而艰巨。"27)叶舟认为:"需要重筑的依旧是内心的飞行、吹鸣、隐忍和迎头痛击--因此,我仗义于诗歌的正义和血、吟唱深处的速度和加速度,泥沙俱下,坚守甚至退却,即使含有隐约的失败和微明的真理。"28)叶舟的代表作是《大敦煌》七卷,大敦煌是人类文明和希望的象征,是历史现实和梦想的携手,是人类灵魂的故乡。在《大敦煌》组诗中的一首《丝绸之路》中,他这样写道:"让天空打开,狂飙落地。/让一个人长成/在路上,挽起流放之下世界的光/楼兰灭下 星辰燃烧 岁月吹鸣/而丝绸裹覆的一领骨殖/内心踉跄/在路上,让一个人长成--目击、感恩、引领和呼喊/敦煌:万象之上的建筑和驭手/当长途之中的灯光/充满潮汐的翅膀/当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在路上,让一个人长成--怀揣祭品和光荣……"
  希望就是长途跋涉中的灯,"就这样(遥远)的灯一下子具有了意外的重要性。不是因为它的光在过早降临的夜幕中更加耀眼,它总是那样温柔地发着光,而是因为它发出的光似乎 更加令人感到亲切。这就好像:灯可能照亮精神的劳作或遐想,精神现在从灯那里得到更加亲切的光热,并热爱灯的安静的在场。"29)诗神让抒情诗人举起这盏遥远的灯,让它照彻自己,同时让别人通过诗人的作品也感受到希望的热忱的光芒。

  5.抒情诗与批判力量
   在一篇名为《关于抒情诗和社会的演讲》的重要论文中,德国思想家阿多诺探讨了抒情作品的批判潜力:它对受"大量股份"操纵的交流的反抗能力。他断言:"艺术作品的重要性只是揭示被意识形态所掩盖的东西的能力。"30)在对荷尔德林诗的解释中,阿多诺对海德格尔唱了反调,在他看来,海德格尔由于强调荷尔德林诗歌中适于传统主义和民族主义解释的因素而忽视了它人道主义的和批判的方面,海德格尔使荷尔德林的作品脱离了其社会历史背景,只是在《存在与时间》中加以发挥的存在主义本体论的范围内进行介绍。抒情诗的批判力量在于两方面,一方面优秀的抒情诗以"它们的纯朴和多义性得以使它们避免了意识形态的雄辩术,即它的象征、寓意、陈词滥调和语义的简化"。另一方面,抒情诗人作为人道主义者,作为真实历史境遇中坚决站在受难者一边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必须自觉拿起批判的武器,用玫瑰和火焰谴责人间的非正义和污秽。
   在纯诗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形成的尖锐对比之下,一些敏感的抒情诗人深深感到内心的痛苦。耿占春写道:"在一片饥馑的土地的围猎中/在夜晚深处一支歌的宁静里:/我的幸福就像犯了罪,无地自容。"31)在内心中泪如雨下的诗人,面对极端的非人道行为写下了激烈的言辞:"悲愤是卡在喉头的岩石/泪水却发出了火焰的尖叫/谁能失声痛哭?用笔尖上的血写下/这首无声的诗只是火焰的一种哭泣。"诗人歌唱着,痛彻心扉地歌唱着,但歌声中有愤怒的尖叫和血的焚化。
   杨键的诗大多是宽厚、温良的,但他近来的作品增加了批判的力量,比如《一首枯枝败叶的歌》,通篇是对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的讥讽和批判:"我回来了,现在来讲一下我飘泊在外的教训: /'我就像风一样走遍了大江南北,/我看见人们的房子散发着圣者已逝的气息,/他们被外在事物耗尽的脑汁,/犹如落日吐在运河上的血。//'死亡也没有办法把他们变得谦卑,脚踏实地,/我看见怨恨给人们的脸上带去的不祥和尖刻,/衰微的城墙难以再传达竹林的回响,/人们在狱中吃喝拉撒,目光不超过眼前三寸。//没有悲痛的能力,也没有欢乐的能力,/我们把土地,也就是灵魂,丢了。//唉,真悲惨,我们的处境就像是广漠荒野上的孤魂,/被风吹到这儿,吹到那儿,彼此仇恨,嫉妒……"32)"星光呀!快快刺破这一切在我心中形成的淤血",批判本身并不是目的,拯救和提供希望才是目标,也许,抒情诗并不能真的拯救什么,也满足不了实在的愿望,但毕竟试图要给人一种东西,一种向上的东西。
  总之,当代抒情诗歌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一些优秀的抒情诗体现的向上的精神光芒令人感佩。诗歌精神与抒情诗唇齿相依,确切地说,积极的诗歌精神是抒情诗的脏腑和灵魂。当然,诗歌是一门手艺,并非只要具有崇高的诗歌精神就一定是好诗。好的抒情诗是如此脆弱,如部分写得不好就会变得一无是处。好的抒情诗是技巧和精神、心智与情感的完美综合。中国诗坛若要出现真正具有世界意义的抒情诗大师尚待艰苦努力。
  一种在诗歌精神那"遥远的灯"照耀下的抒情诗将会更走向综合性和大气。好在许多诗人正在自觉追求这种理想。最后,我引述诗人沈苇的一段话作为结束:"我想写出这样的诗:它应该包含了宇宙之蜜与尘世之火、天空的上升与大地的沉沦、个体的感动与普遍的颤栗、灵的高翔与肉的低吟……它有一个梦想:包含全部的地狱和天堂!"
  注释:
  1[英]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前言(第二版,1800),载《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5月,p183,p184.
  2 参阅[瑞士]施塔格尔《诗学的基本概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6月,p5
  3 [美]艾布拉姆斯《镜与灯》,北京大学,1989年12月,p126-127.
  4 [法]克莉斯蒂娃《爱情传奇》,华夏出版社,1992年9月,p226.
  5 耿占春《群岛上的谈话》,载《90年代实力诗人诗选》,漓江出版社,1995年5月,p311.
  6 梁晓明《一种节奏缓慢的诗》,载《中国当代先锋诗人随笔选》,中国社科出版社,1998年5月,p311.
  7[墨]帕斯《批评的激情》,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7月,p38.
  8[法]德日进《德日进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10月,p130
  9[英]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1月,p588.
  10 [法]史怀泽《敬畏生命》, 上海社科出版社,1995年2月,p22,p21.
  11 [英]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前言(第二版,1800),载《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5月,p184.
  12见蓝蓝《内心生活》,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p2,p151,p239.
  13 见杜涯《风用它明亮的翅膀》,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7月,p2,p151,p16
  14 方向《挽留》,金陵书社出版公司,1997年12月,p145-146.
  15 见[德]狄特富尔特 编《人与自然》,三联书店,1993年12月,p39.
  16 [法]巴什拉尔《梦想的诗学》,三联书店,1996年6月,p28-29.
  17 蓝蓝《静止与移动》,载《中国当代先锋诗人随笔选》,中国社科出版社,1998年5月,p334.
  18 千叶《尘埃与雨滴》,载《光线--浙江实力女诗人四人选集》,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9年11月,p94.
  19 汪怡冰《转换》,载《光线--浙江实力女诗人四人选集》,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9年11月,p29.
  20 伊甸《石头·剪刀·布》,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8月,p114-115.
  21 鲁西西《返乡》,载《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8月,p342-343.
  22 [奥]里尔克《上帝的故事--里尔克散文随笔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年1月,p9,p9-10,p4.
  23 [英]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译林出版社,1995年10月,p6.
  24 杨键《在乡村》、《啊!国度》,见《时间的钻石之歌》,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8月,p91,p99-100.
  25 见[德]豪克《绝望与信心》,中国社科出版社,1992年5月,p24,p7.
  26 陈超《生命诗学论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12月,p285.
  27 沈苇《高处的深渊》,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7年11月,p171,p168
  28 叶舟诗文,见《九十年代实力诗人诗选》,漓江出版社,1999年5月,p268,p269.
  29 见[法]巴什拉尔《火的精神分析》,三联书店,1992年6月,p223.
  30 见《社会学批评概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8月,p86,p91,p88.
  31 耿占春《一场诗学与社会学的内心争论》,载《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月,p271,p271.
  32 杨键《一首枯枝败叶的歌》,载《今天》杂志,2000年第三期,p117.

  (刘翔 学者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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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三道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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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14 21:0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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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是那个刘翔呢,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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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挂军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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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7 16:5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当代抒情诗与诗歌精神(转帖)

"今天派"之外,南方以柏桦为代表的优秀诗人给出了当时诗歌的另一种可能。
把柏桦归于与西川、王寅、梁晓明、耿占春……等一批抒情诗人的系列,显示了作者的非专业性。
把戈麦、方向等诗人等归于海子一类的抒情短诗天才,也只是从表面上看中了他们自戕的现象,不足以作为归类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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