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云水
萼绿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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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8 12:46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云水


了了镇上望得见西山。天底下叫西山的地方很多,但了了镇的西山和其他地方的西山有点不同。
每天到日落西山的时候,西山总会有很多猫头鹰出现,它们像无数的树叶一样从山坡上生长出来,在浮着黄尘的风里,猫头鹰们毛羽飞扬,若有所待。它们一律有着金黄色的瞳仁,目光漠然,视线穿越所有山野地眺望着望不到边际的远方。
这个远方往往是西方。
在每天的夕阳下面,猫头鹰们金黄色的眼睛有点像盛夏时节的向日葵。
了了镇也是黄色的,黄土色,母鸡似的伏在西山的东边,这个黄土墙垒成的小镇百多来年就一直卑微地以一种不够姿格让猫头鹰们栖息的山坡似的姿态存在着。了了镇上的人对猫头鹰们就像对每天早晨的太阳或者每天傍晚的太阳那样习以为常。如果有一天猫头鹰们消失了的话,了了镇的人可能会像失去太阳一样不知所措。不过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当然这只是在佛奴到来之前。
了了镇上第一个看见佛奴的是浪子弦断。
那一天,浪子弦断正在镇口的酒店里喝闷酒,酒是劣质的高梁酒,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老客,可能还会羼上一点水。下酒的菜只是狗肉,肉有点臭,店小二懒洋洋的靠在门口,有一声没一声的吆喝着,他的声音也像狗肉一样散发着酒店特有的臭味。店东是个很委琐的老头,没有儿女,瘸着一条腿,目光阴沉沉的。浪子弦断有时很想在了了镇终老。
他喝到一半酒的时候,想起了一件事。从他到了了镇来以后,他一直很少问起猫头鹰的事,但这一天他突然想问一下猫头鹰的事。浪子弦断去过很多地方,但从来没有傍晚的时候看见比蝴蝶还多的猫头鹰一动不动的聚在一个山坡上,浪子弦断觉得它们在以一种人的沉默眺望着远方。浪子弦断问店小二,你们西山这么多猫头鹰哪来的。店小二用力地吸了一下鼻涕说,山上长出来的呗,别的地方山上长树长草长老虎野狼,我们西山就长猫头鹰。店东的脸一直隐在柴灶边的阴影里,他全无预兆开口说,自从猫头鹰来了之后,西山就不长树木和狼了,现今的西山是一座死山。浪子弦断只看见他的嘴在蠕动,嘴的周围长满杂乱的胡子和皱纹。猫头鹰,为什么这儿会有这么多猫头鹰。浪子弦断觉得有点不对头,那么它们是你们镇上的神鸟了。店小二说,猫头鹰就是猫头鹰,猫头鹰比乌鸦也好不了多少。浪子弦断说,你们害怕这些猫头鹰。下完结论,他举起大碗想喝酒,这时一根木棍呼的一声打过来,浪子弦断往后一缩,手里的酒碗被打得粉碎,酒泼了一桌。店主冲过来恶狠狠吼着,外乡人,滚出去。
浪子弦断只好付了酒钱走出了酒店。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斜,风吹着黄沙,整个天空黄黄的,浪子弦断想到西山上的那些猫头鹰金黄色的眼睛。
浪子弦断于是走出了小镇。小镇其实只有一条街,街的尽头就是镇外。镇外的标志是一株枯干的老树。夕阳下枯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老树的树皮老早被风沙剥光,所以枯树枝在风沙里看来就象一段白花花的枯骨。浪子弦断想这个小镇已经没有生气了。小镇的街上总是很少人,很少年轻的人。浪子弦断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明天天亮就离开这个小镇。
这时他抬起头,抬头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抬了起来。他看见了佛奴。
佛奴其实也是一只猫头鹰,一只白色的猫头鹰。它逆风从西边太阳落山的地方飞过来,它飞翔的姿势很特别,身子侧侧的,像一头小羊一样带着一种兴高采烈的神气逆着光飞行着。它的飞行甚至可以用飞舞来形容。
一只白色的猫头鹰在傍晚的风里飞行。
灰黄色的风在它的翅膀下顿时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事实上,佛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路飞过的时候,把整个黄土地的生气都破了出来,阳光也开始变得透明灿烂。这只白色的猫头鹰突然欢快地啼叫了一声,浪子弦断这才看见,在白猫头鹰的后面,衫袖飘飘地走着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女子。
浪子弦断眯起眼睛在夕阳的万道金光里逆着光看视这个绿裳女子。绿裳女子缓缓地走在夕阳中,不紧也不慢。她衣服上的绿色早就被夕阳的金光染成了最温柔的鹅黄色,她正伸出手臂仰着脸看着天空中飞舞的白猫头鹰。
过于灿烂的阳光使得浪子弦断没法看清她的面容。
但浪子断弦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绿色了,尽管这个女子的衣服不是很鲜艳的绿色,他还是远远地觉得这个穿绿裳的女子一定很美丽。
自始至终,浪子断弦都没有看清过那个绿裳女子的面容。他总共和她说了几句话。
浪子断弦说,你是哪儿的人。
绿裳女子说,我和佛奴从西边来,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
浪子断弦说,这个镇子上很少有女人,也很少干净的宿处。
绿裳女子说,镇子里没有我想认识的人和物,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浪子断弦说,天快黑了,附近再没有什么镇子了,离这儿最近的村子也有百来里,你又没有脚力,能去哪儿。
绿裳女子说,天黑得太快的话,我可以在山上过夜。
浪子断弦觉得没话讲了,想了半天,说,西山是一座死山,上面都是猫头鹰,褐色的猫头鹰。
绿裳女子说,猫头鹰吗?我见过很多,我还见过你所有的亲人。
浪子弦断说,咦,我所有的亲人?是谁?
绿裳女子说,我前天在龙门坡见到一个人,她很想见你,你快去找她吧。
浪子弦断说,你遇到了谁?
绿裳女子说,她的名字叫了了,和这个镇一样的名字。
浪子弦断大声说,你是谁。
浪子弦断没有得到绿裳女子的回答。
浪子弦断随即看到了漫天飞舞的猫头鹰,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猫头鹰,它们像是汛期的鱼类,以一种混乱的有序飞奔着,他们在天空中形成了褐色的云,镇上所有的人都拥在镇口的枯树下张大嘴巴看着这样壮观而恐怖的景观。
夕阳下的西山就像被连根拔了起来似的,天边血红的霞光和飞舞的鹰群占据了所有的天空。天底下面吹过的风里充满了飞舞的羽毛,就像一场开满秋季天空的花。人们没有听到猫头鹰们的叫声,所有的猫头鹰都沉默地飞舞着,荡漾在旷野里的只有白猫头鹰佛奴欢快而嘹亮的叫声。
那天傍晚之后,西山的猫头鹰就像是黑夜里说过的一个谎话,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曾经有无数的猫头鹰在西山上栖息过,它们曾用向日葵似的金黄色的眼睛眺望西方的落日。了了镇上的人直到五十年以后才习惯于没有猫头鹰的西山。在了了镇的传说里,消失了的猫头鹰们变得神秘乃至于神圣,事实上,西山也渐渐开始变得水土丰饶,没有人能够说明是那天漫天飞舞的猫头鹰们是给西山带来了生气还是带走了晦气。五十年后了了镇上最后的一个亲眼目睹了西山猫头鹰的老人在向他的曾孙们转述这件事的时候说道,是那个女子和那只白色的猫头鹰带走了西山全部的猫头鹰,满山的猫头鹰们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没有人知道那个穿绿裳的女子是从哪里来的,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和她的猫头鹰们去了哪里。从此猫头鹰们成为了了镇的一个传说。
所有的传说都忽略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浪子弦断。
浪子弦断也在那一天从了了镇消失了,当然他没有像那个绿裳女子那样消失得神秘。
浪子弦断在第十八天的早上到了绿裳女子所说的龙门坡附近。早上,还刮着很大的风,吹得黄土满天飞舞,这种情形有点像那天傍晚遇到白猫头鹰佛奴的景象,只不过时间换了早上。浪子弦断想,那只白猫头鹰一直在缠着我。在十八天里,只要看到早晨或者傍晚的阳光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只白色的猫头鹰。当然也就会联想起那个穿绿裳的女子。
龙门坡是一个集镇,就像西北部所有的集镇那样,早上热闹噪杂,臭气冲天,中午的时候路上只有甩着尾巴的驴马之类在嚼着几根没什么味道的草根,到了晚上,龙门坡有点月黑风高的样子,气死风灯高高悬着,常常有杀人越货的盗贼在集镇里出没。
浪子弦断去过龙门坡很多次,有时是喝酒,有时是赌博,有时是打架。直到遇到了了之前,了了,每次浪子弦断想到这个名字就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浪子弦断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给自己起了浪子的名号,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做浪子的料。有一天他受了伤,也不是什么致命的伤,但他想找个人帮忙包扎一下,这时他看见有一个青布招子在街口飘着,上面写着祖传神医四个字,浪子弦断立刻就赶了过去。那时在充满了黄沙的风里,他看见自己的血滴在地上,他看太阳有点黑,同时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
到了街角,他立刻看见青布招子下面的摊子上,站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子。
那个女子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他。包扎的时候,手法很老练,但并不轻柔。浪子弦断想和她说句话,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一句话。浪子弦断只有看着她的脸。那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子。你看什么,那个女子突然抬起眼睛来,她的眼睛亮得就像早上的启明星。浪子弦断说,没,没什么,你,你的医术真的是祖传的吗。女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不信就算了。浪子弦断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想找个师父学习医术。这些话好像没有通过浪子弦断的大脑似的,直接就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女子冷冷地说,那好吧,你来做我的徒弟,我正少一个帮手。浪子弦断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了了的徒弟。
后来相处时间长了,了了问浪子弦断,那么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浪子弦断说,没有。了了说,既然你是我的徒弟,我教你几招吧。以后有女孩子来摊子上看病,了了就故意让浪子弦断去招呼。浪子弦断的表现一直非常笨拙,每次女孩子走后,了了都会把弦断笑话一翻。
空下来闲聊的时候,了了问弦断,你怎么叫弦断的,这名字有点怪。弦断说,我出生的时候,正好家里的琴弦断了。我的父亲是一个蹩脚的琴师。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伤心的,弦断,你知道吧,弦断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死了妻子。弦断说,我不知道。了了说,所以你的名字很不吉利。弦断说,那我要改名字。了了说,不用,那样叫起来会很别扭的。
弦断从来没有问过了了出生在怎么样的家庭里,为什么起了一个了了的怪名,为什么一个人到龙门坡做游方的郎中。他觉得了了有心事,但是他知道她不想说,他就从来不问。
有一天天很难得地下了雨,了了很早就起来,她站在客栈的门口看了半天的雨,客栈的老板娘唠唠叨叨的,弦断起来了一下,但雨声实在太大了,出不了门,弦断觉得这样子呆在客栈里太过无聊了,就回到床上继续睡觉。他喜欢在雨天睡觉的感觉。
等到他起来的时候,了了就不见了。弦断一开始认为她去了外面,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到两天之后雨停。雨后的街道全是泥泞,弦断想不出了了会在这种泥泞中走到哪里去。两天里他反反复复的追问老板娘,老板娘的大白脸总是不住地在弦断面前晃动,她翻来覆去是那四句话。
1、那天早上我在客栈门口招呼客人,那个笨小二把面汤洒在了客人的鞋子上,我在向客人赔不是,了大夫走到门口来,站在门口看了会子雨。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很大,我活了这个岁数,还有没见到这样大的雨。街上都没有半个人影。
2、了大夫上楼去取了药箱,她走下楼来的时候,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我说,了大夫,要出诊呀。那个了大夫只是望着门外的雨,没有回答我。
3、了大夫有一把很漂亮的油竹伞,据说那柄伞是从江南带过来,非常漂亮的伞,上面还画着一枝粉红的桃花。毕竟江南那种地方和我们这边不一样呀,就是伞也做得精细,告诉你听,曾经有一位官家小姐看中了了大夫的油竹伞,可是,她出了很多银子,了大夫也不肯买给她。真当它是个宝呀。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后来再没有人肯出那么多的银子要那柄伞了。可惜呀可惜。
4、了大夫撑起了雨伞在大雨里走出了客栈,她带着她的药箱。可是街上的雨实在很大,那把漂亮的伞根本就撑不住,雨打湿了她的裙角。雨实在太大了,走出了一丈光景就看不清了大夫的人影了。
弦断在以后的时间里一直在想了了会去哪边。绑架什么的,弦断觉得根本没有可能,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了了在下雨的那天,不告而别了。
弦断一直想知道了了对他是什么看法。这次他觉得了了的不告而别是把他当作了一个陌路人,他突然觉得很伤心。弦断从街东走到街西,又从街西走到街东。因为是才下过雨,总得四五天时间,街上的泥泞才会干掉变成满天乱飞的灰尘。弦断在泥泞里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了了走过的足迹,或者反过来说,街道上的任何足迹都变得可疑。弦断就这样在泥泞中走了三天,直到泥泞不再是泥泞。
一年后,浪子弦断再一次回到龙门坡,龙门坡几乎一点也没有变样,仿佛他昨天才刚刚离开。唯一与一年前不同的是,那里没有游方郎中了了,无论在哪个街口都没有。浪子弦断曾经远远的看见一个青布招子,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但跑近前去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老头,脏得辨不出颜色的长衫,一脸拉塌胡子,讲着山里人听不清字音的白话。浪子弦断想起了了的口音,了了的声音很清亮,但总是低低的,带着一种温婉的韵味,弦断一直怀疑她话里那种婉转的韵味来自江南,虽然他从来没有去过江南,也不大遇到江南的人。弦断在极度的失望中离开了龙门坡。他不知道了了的过去,于是他也无法知道了了的未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来到龙门坡,只有龙门坡有着了了的身影和与了了有关的记忆。龙门坡于是定格成了了了出现的背景,弦断每一次在同样的季节同样的时间回到龙门坡,只是为了重温当年与了了认识和相处的那些岁月。
这次再回龙门坡,由于不是在当年与了了相逢的季节,弦断有一种很大的不适应。他有些担心这种不适应会破坏他对龙门坡岁月的重温。他在龙门坡外的一个小茶肆里一直坐到傍晚,喝着淡而无味的茶水,他把与了了相识相处的日子又全部重温了一遍。等到傍晚时分,当他站起身来走出茶肆,眯起眼睛在路边远远眺望龙门坡的时候,他又看见了白猫头鹰佛奴。佛奴在他的视野里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白点,就像清明时节飘在空中的纸钱。然后弦断立即发现了自己判断的错误。小白点以一种利落的俯冲方式向他射过来时,他忽然明白那是白猫头鹰佛奴。
弦断立即向整个天空张望起来,天空一片晴明,没有他意料中的那云一样多的猫头鹰。白猫头鹰佛奴还是一只孤独的白猫头鹰。
等到佛奴飞到离他很近的时候,弦断似乎看到佛奴毫无意义地鸣叫了一声,随即又变成远远空中的一个小白点,直到从弦断的视野里消失。弦断没有在黄土的旷野里没有看到一丝绿意,也就是说他没有看到那个穿着绿裳的女子。
弦断有一种自己被拉进了一个梦魇之中的感觉,尤其是那只白猫头鹰和它的主人,他们的神秘使得整个季节和地点都有了一种不真实性。他不知道在这样的不真实里他扮演着怎么的角色。就像这次白猫头鹰佛奴的出现,毫无理由也毫无意义。
太阳像火一样的在龙门坡的西面旷野里燃烧。天幕形成了富丽而透明的金黄色,和黄土两相对衬,天地之间的世界一下变成了窄窄的一条缝。弦断觉得有一种天快要塌下来的压抑感。
越是离龙门坡近,弦断越是感到一种胆颤心惊。
弦断原本是抱着一种为相逢的喜悦赶去龙门坡的,他当时听了那个绿裳女子的话,心里有一种柔柔的感觉,像一根羽毛在轻轻的飘,弦断幸福的想,了了在想我,了了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了在龙门坡,了了要我去见她。弦断甚至可以想象了了荆钗布裙的在镇边的大路旁翘首眺望的样子。
但是,走到镇口的时候,弦断突然明白了,绿裳女子的话未必是一个谎言,但是他却有种上当受骗了的觉悟,他突然明白他的来龙门坡,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为了了了而来的,而是为了另一个事件,而见了了不过是这个事件里面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了了坐在龙门客栈的门口,望着西风里的斜阳。
她来到龙门坡已经有两天了。至于为什么要到龙门坡,她自己也不知道,了了只是觉得自己很累,有一种想在一个地方停息下来好好睡一觉的感觉。从她十四岁开始流浪飘泊,了了从来没有这样筋疲力尽过。了了想,难道这就是老的感觉吗。坐在西风斜阳里的了了觉得悲从中来。
半个月前,了了还在山里。
那是她所见到的最贫瘠的山。山里几乎全都是裸露的白石,没有一棵树,只有岩石的缝隙里长着些像掉尽了尾毛的猫尾巴似的野茅。了了所以呆在这个穷到连树也没有一棵的山里,是因为这个山里有一个没有名气的道观。山门上道观的匾额已经掉了,正殿里太上老君的塑身上已经看得到里面飘出来的陈年稻草。道观里有三个穷老道,一个叫静虚子,一个叫静玄子,一个叫静闲子。了了也搞不清哪一个是道观的主持,她在这个无名道观里只见到一个叫静玄子的老道,那个叫静虚子的老道常常不在观里,难得才可以见到一面,而那个静闲子老道就是白天也在睡大觉,了了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于是对于了了来说,这个无名道观里等于只有一个老道,那就是静玄子。
了了第一次来到道观里,对老道静玄子说的第一句是,这儿怎么没有一棵松树。这是了了对道观唯一不满的地方。
老道静玄子很奇怪地看了了了一眼说,这里本来有一片松树林,但现在没有了。
是老死了,是枯死了,是砍掉了,还是给天火烧掉了?了了想问,但她没有问。反正没有松树已经成为无名道观的一个事实。以前有过的说法在有的时候可以成为一种安慰而加以想象。了了看着破败不堪的山门和山门前碎裂得奇怪的阶石,心头闪电般地设想了一下从前道观前松风阵阵绿影婆娑的场景。
现在整个山上没有一棵树。老道静玄子在走进山门的时候,又特地补充了一句。
了了很喜欢道观这种破败的彻底性。
了了的个性里有些喜欢走极端,好就好到极点,破也应该破到一种极致。就像这座无名道观。了了痛恨不死不活的中庸之道。
老道静玄子把她安排在以前专供女客住宿的靖庐里。靖庐其实是一个小院落,破碎的青石,几乎没膝的野蔓和野草,就是屋脊上也长满了灰色的瓦松,推开掉光了红漆的木门,一股宿落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四壁空空,只有屋角堆着一些陈年的稻草,银色的蛛丝挂在掉了木框的窗棂上,阳光薄薄的从西窗里照进来,却没有力量驱散在屋子里盘踞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冷落凄凉。但这已经是道观里最好的房间了。
老道静玄子临走的时候声明了一下,这里没有鬼。
了了觉得有点好笑。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苍白。
了了在门口看了半夜的月光。空荡荡的天心,只一轮孤月石磨般轧轧碾动着,孤独而苍白地映着这个荒凉世界。了了觉得这夜的月光有点像石灰水,刷到哪里都是死白一片。了了久久地望着月光,后来有了倦意,连门也懒得关,就在新割的荒草堆里睡着了。
了了从来不做梦。
半个月后,了了第一百次向老道静玄子提出要见萼绿华,老道静玄子第一百遍地回答她,这儿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老道静玄子对这个问题已经答得筋疲力尽了。
你从哪儿听说有萼绿华这个人的,老道静玄子最后一次问了了。
虞美人,我是听虞美人说的,了了对于这个问题有股永不疲倦的热情。我在路上遇见她,她很认真的对我说的,虞美人不会骗我的。
虞美人曾经是我的师妹,但她根本不认识萼绿华这个人,更不用说道观里有这么样一个人了。
老道静玄子一想起师妹虞美人,就觉得很痛心。她是老道静虚子唯一的女弟子,也是老道静玄子唯一的师妹。同时,虞美人还是道观里唯一叛出师门的弟子。
你在哪里遇见虞美人的,这一次老道静玄子终于忍不住问了了。
在三年前的冬天,了了说,一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大地一片茫茫,我在结了冰的黄河边遇见她。那是一个风雪黄昏,虞美人穿着猩猩红的罗衣,飞散着长发,在黑夜即将降临的冰雪上疾走着。在那种风雪的昏暗里,她像一颗流星,在黑夜的天空里光芒四射的飞行。我当时只看到她的侧影,这个影像使我终生难忘。
后来我又一次遇见虞美人,是在敦煌,那天刮着很大的风沙,集市上到处都是骆驼和驴马。我带着药箱转到佛窑的静僻处,这时就遇上了虞美人。她还是穿着那一身鲜艳美丽的红罗衣,这一次她静静地站在古旧的佛画前看视着佛画上的飞天。她的衣服永远是一尘不染的洁净,她长长的黑发一直披到裙脚,她从来不梳什么发髻。
你看她几岁了,老道静玄子这时突然插进来问了一句。
她好像只有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老道静玄子闭上了眼,他想,师妹她真的得到了长生不老的灵药了。
了了从道观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这一天因为是初一,天上没有月亮。满山的石头白花花的,像是下了雪的光景。了了的心感到一片荒凉。了了不太喜欢色彩,但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颜色的重要性。在她记忆里,甚至视野里,此刻只有虞美人的红罗衣鲜亮夺目。也许就是因为这件色彩无比鲜明的罗衣,使得了了对虞美人的话深信不疑。虞美人说,你去找萼绿华,我觉得你能找到她的。于是了了就开始了寻找萼绿华的历程。如今没有什么比她的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
本来了了还可以在道观里住一个晚上。可是对于那个没有萼绿华的破落道观,了了只想离开,她要去找萼绿华,对于自己的这种执着,了了总觉得自己快疯掉了,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决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萼绿华。
然而此刻坐在龙门客栈门口的了了却悲哀地想,可能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萼绿华这么个人。她眼睁睁地看着街上过往的行人,有不认识的,有认识的,但两者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在傍晚飞着黄尘的昏黄里,一切都失去了色彩的意义。了了觉得眼前空荡荡的,一切都无从把握,一切都似眼前飘过的飞尘一样飘忽和徒劳。了了忍不住流下了热泪。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感受过自己的热泪了,甚至一直以为她的泪水是冰凉的。了了伸出手指摸了一下泪水,泪水像火山岩浆一样烫手。可是这些泪水在冷掉之前掉落就在路边的尘土里,转眼消失不见。了了心里想,热泪有什么用呢。
一头过路的小毛驴停在她的旁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了了半天。
弦断在龙门客栈门口看见了了的时候,了了正在风里抹眼泪。
弦断停住脚步,他想了半天,既想在了了哭的时候走过去,又怕伤了她的面子,于是他静静站在刮着黄沙的风里,远远地望着了了,耐心地想等了了哭完。
天色在慢慢地变暗。
许多年以后,每当弦断在黄昏时分想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那天的风里弥漫着黄沙,呼呼的风声在他的耳畔响着,弦断距离了了一丈之遥——或者说弦断当时距离幸福只有一丈之遥。
龙门客栈处在一个三岔路口,弦断站的地方是左边的路口。他从路的左边看着了了哭泣着的黯淡的右脸。弦断那时站着想,等了了哭完了,我要过去对了了说,我们一起走吧。这一句话弦断练了整整十八天,此时他又在心里用最温柔的声音练习了一遍。当弦断再次看到了了抬起手来抹眼泪时,弦断深深地吸了口气,他鼓起勇气抬起了左脚,倾斜着身子,刚想向前迈开大步。了了的头这时侧了一下,她一下了变成背向弦断。
弦断从此永远失去了了了。
弦断顺着了了的目光看见有人牵着一匹黑马远远地向龙门客栈走来。如果他只是默默地走来的话,了了不会注意到他,弦断也不会注意到他,更不会知道了了把目光下移向了他。
这个人把马缰绳随便地塞在腰间,一边低着头走着,一边手里拿着一个筚篥在旁若无人地吹着。在傍晚的风沙里,这样呜呜咽咽的筚篥声吹得人肝肠寸断。漫漫的风沙在他的筚篥声里也似乎变得更加凄迷。这个人低着头,以一种满怀心事的姿态向龙门客栈走来。
了了先听到了筚篥,然后看见了吹筚篥的人。了了揉了揉泪水婆娑的眼睛,以一种十分意外的姿势生硬地站在客栈门口,然后就向那个吹筚篥的人说,你,是月暗吗?
吹筚篥的人马上停止了吹筚篥,从大大的斗笠的阴影下抬起头来,看了了了一眼,立刻眉展气舒地说,了了?他的语气惊喜又亲切。
弦断隔着一条街看着他们相逢的情景,心里难过的想,原来了了在龙门坡等的人不是我。他无法走过去对了了说,我赶了十八天的路程,只是为了来龙门坡见你一面。他想象着如果和了了见面的话,了了会怎么样和他说话,会用怎么样的神情和他说话。弦断最后想,还是不要打扰了了的相逢吧。
暮色里,弦断转身悄悄地离开龙门坡。他离去时的身影一直在龙门坡外荒原的暮色里孤独的飘荡了十八年。当十八年后弦断再一次重回龙门坡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当时的离去有多么的错误。
其实。
了了和月暗其实是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居,他们的家乡在江南。了了比月暗大一岁。月暗小的时候一直很高兴的把了了称做小姐姐。那个时候,江南的风很柔,杨柳很长,月暗很顽皮,了了又天真又倔强。
江南,了了想,这么多年,我快把江南给忘掉了。她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了出来。
天色这时完全暗了下来。
月暗借着客栈门口的灯光看着站在风沙影里的了了说,八年了,了了你一点也没有变。了了说,月暗你也一样,只是看上去比我老了。了了很少用老这个字,这个时候她却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吐出了一个老字。这个字就像一颗脱落的牙齿,一旦掉出来,就会有种失落的痛——才说出这个字,了了就警觉了,又马上觉得悲哀起来。
漠漠的风沙一阵阵吹来,月暗有很多话想问了了,可是他没有一句话问得出口来。每一句话都是沉落在幽暗古井里的一颗小石子,月暗找不到简捷了当可以不在井里引起波纹的办法去打捞。月暗看着灯影里了了清秀坚毅的脸庞,有些担忧的想,八年了,了了你能用八年的时间忘掉小风吗。他的眼前总是浮起了了十四岁时那张悲痛欲绝的脸。
他们两个人站在客栈门口,什么话也没有。
当他们两个在客栈里坐下来的时候,了了坐在月暗的对面,隔着破旧的饭桌,就着昏黄的灯火,她看了月暗一会儿,月暗的脸上已有沧桑印记,黧黑粗糙的脸上有一道深深刀痕,眼神犀利逼人。她给他筛满了一碗酒,说,月暗,你做什么呢。月暗淡淡地笑了下,接过酒壶,说,我到处流浪。他端起打过补丁的土碗,大口地喝起酒来,汨汨鲸饮般的,一下子就干了,放下土碗,爽爽朗朗地笑了。他举止间带着一股子狂放不羁干云豪气。了了在桌上慢慢舂齐了一双竹筷,心想,流浪人哪有这样的气势,月暗他一定做了游侠儿了,这是从小就注定了命运。注定,了了想,真的有注定的命运,注定的人生吗。月暗端起酒壶也替了了筛过酒,他问了了,了了你在做什么。了了一仰脸干了一碗酒,她侧过身,提过药箱,说,你看,我现在是个游方郎中。
药箱早已黯淡破损,一如客栈老旧的桌椅。老旧的东西总蕴藏着一份苍凉的意味。月暗笑了笑,了了看到他眼里的笑意依旧带着少年时代的温暖,只是多了一份老成和练达。月暗看着了了感叹地说,小时候我们的志向都很大,了了你那时总是说要做女侠,而我总是说要做霸主。了了怅怅地说,是的。月暗又饮了一碗酒,说,小时候我们都很幸福。了了不由回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那时我们都很幸福。月暗盯着了了笑说,了了你现在只会说是的。了了不由微笑了起来,说,是的是的。
喝完了三斤白酒,四斤牛肉,月暗站起身来,伸手拿了斗笠,了了看到他斗笠上有一道锋利的砍痕,底面的油纸上满是点点风沙吹蚀的窟窿。月暗说,真高兴能在这种地方遇到你,只是我今晚不能留在龙门坡,我还有点事。了了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命运总是在人力所能控制之外,她微笑着对月暗说,这样的日子里谁会没有事呢,我也有事。临别时,系好了斗笠,又把脸藏在斗笠阴影里的月暗问了了,了了,你什么时候回江南。了了毫不犹豫地说,等我找到萼绿华。
萼绿华是谁,月暗正准备骑上马背,在刮卷着风沙的黑暗里,他隐约听到了了说了句什么话,但这句话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
这是一群共相的人。
萼绿华站在黑夜吹着冷风的郊野里,远远地看着灯火恍惚的龙门坡。
现今整个天下都共相着。栖在她肩上的白猫头鹰佛奴眨了一下金黄色的眼珠,补充了一句。
我们在路上遇见的人,每个人都面容悲苦,每个人都渴望逃脱厄运,却没有人自知。
那个叫了了的女子会找到你吗,萼绿华。
会的,她会找到我的。萼绿华看了佛奴一眼,她和虞美人是同一类人。
那个弦断呢,萼绿华。
佛奴,我不是命运的使者,你知道,命运并不掌握在我的手中。
只有寻找你的眼睛才能找到你。
但是,佛奴,这个世界上很少会有人来寻找我们的。
了了站在漆黑的天空下仰望天空。
了了其实在仰望黑暗。
了了对于黑暗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黑暗里似乎蕴藏着某件她寻觅已久的东西,黑暗有一种近乎血腥的甜味。
黑暗有如三千弱水。
了了慢慢地伸出手去,她素白的手,就像沉在弱水深处的一根白色羽毛。了了慢慢地将五指用力抓成了一个拳,黑暗似乎就在她的手心中,了了想,找到萼绿华之后,我眼中的黑暗还会是黑暗吗。
了了突然想起了色彩,属于虞美人的猩猩红,这样的红色与眼前的黑暗有一种暗通。了了觉得黑暗的确可以流出那种鲜明的红色,就像伤口与血。了了突然很想看看虞美人在天空中飞舞的样子,就像那天那幅敦煌壁画上所画的那样。
了了想,难道我也要经过那样的生死大劫才可以见到萼绿华吗。她觉得自己身上的热血在血管里奔突,在激越长啸,它们就像虞美人的那件猩猩红的衣裳一样在渴望迎风飞舞。
荒原上,夜风紧紧地吹着,了了仰望着黑暗,她想在黑暗中迎风起舞,想将黑暗中的星群抓握在自己的手中。
远处传来了急而紧的马蹄声。
了了蓦然惊觉,她发现她此刻还是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站在黑暗的荒原上。夜风冷而烈,就像一种黑色的火,灼伤了她所有的希望。
马上紧急冲来的是月暗。
月暗的黑骏马差一点错过了了了。了了,月暗用力勒住马辔,黑马的马首昂了起来,黑马长嘶了一声,月暗头上的斗笠系绊松落了,淡灰的斗笠迅速地沉没在了黑暗的风中,了了,月暗一边向了了伸出手来,一边急切地大声说道,前面有大队马贼要来洗劫龙门坡,你和我一起去镇上报个讯。
了了的衣袂被突如其来的急风带得猎猎飘扬,她想也没有想,应了声,好。就势抓住月暗张开的大手,矫然跃上了马背。月暗用力紧了紧马腹,黑马疾奔起来,了了坐在月暗的后面,不得不用手揽住月暗。
月暗感到背后有股柔柔的气息,有点像是清瑶笑语盈盈的呼吸。月暗想,现在,我现在居然还在想清瑶。
龙门坡的人大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刻,酉时的龙门坡已经很少有人在街上闲逛,黑夜在这里可以尽情地倾吐自己的黑暗。了了在马背上觉得天空中大地上的黑暗都在大声地嘶叫着,就像一群不羁的黑色马匹,狂潮怒涌地要脱缰而去。
马贼来洗劫啦,乡亲们赶快躲起来。当地保铛铛铛敲响铜锣的时候,整个龙门坡在黑暗中开始以一种近乎扭曲的方式挣扎,点燃的火把和屋里飘出的灯光有如一个个头颅在绝望的黑暗里晃动。
杂沓的人声和惊惶喧嚷中,月暗重新跃上马背,圈转马头,大声命令说,了了,你去照看着镇上的人。
月暗,你呢。
我去镇外先挡一下,这边交给你了。
我和你一起去。了了在忙乱中随手抢了一匹马,纵身跃上了马背。她还似从前一般身轻如燕。
不,你不可以去。月暗竭尽嗓门大吼了一声。
不。了了低低的,但以更坚决的口气回答月暗。
在他们各自骑着马驰出龙门坡时,扬起的尘沙里两人互看了一眼,心中都有种怪怪的感觉。月暗愤愤地策马奔驰,心想,这个女子白白搭一条性命在这里,根本不值得。他从小一直把了了当成姐姐看待,但在这个时候,他却有了要保护了了的感觉。女子的强大总是精神性,比如了了,在月暗的印象里,了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冷冷静静,有条不紊,能使人静下心来,让人的心有所倚靠。但是,战斗拼杀是男子间的事,让女子参与撕杀,月暗总有一种牺牲的感觉。如果换了清瑶呢,月暗想,此刻如果换了清瑶和我同生共死,我的心会怎么样呢。他侧头看了看了了,马背上的了了的身影纤紧坚毅。
了了迎着凛冽的黑暗,此刻的黑暗稠而粘,是一张黑色的蛛网。了了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兴奋奔腾,她想,我的一腔子血就要洒在这样的黑暗里了。她对龙门坡几乎没有什么眷恋情感,如果葬身于此,了了有些怅惘的想,罢罢罢,是处黄沙可埋骨,江湖中人的一生本来便注定是这样了。只是,她看了看马背上的月暗,他的身影高大强健,充满豪情壮气,她暗暗长叹一声,这辈子与我同生共死的人,想不到会是月暗。
远处的马蹄声隐隐然雷鸣般的传过来。
月暗只吼了一个字,杀。
很多年以后,了了才知道江湖上有一个叫天杀的人,他的座右铭是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以报天, 杀!杀!杀!他的刀是一柄黑红色的大铁刀,有时有点锈,看起来有点沉,但江湖上的人一见此刀无不望风披靡。这柄刀的名字叫做月暗。
月暗原本是一柄刀的名字。
了了不知道是先有月暗这个人名,还是先有月暗这柄刀的。在以后的记忆里,了了老是把叫月暗的人和刀混淆起来,以至当有一天了了的手里拿着一柄叫月暗的刀时,她总是觉得是看见了自己青梅竹马长大的月暗,她对那柄叫月暗的刀感到无比亲切。
马贼一共有一百三十个人,个个剽悍,亡命。他们的手里拿着锋利的刀箭,他们的跨下骑着如风的骏马。马贼首领的名字叫做天酿。
了了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月暗施展武功,但她知道月暗擅长的是刀法。了了行走江湖,最擅长的是用药,当然也包括毒药。了了有时看着红得鲜艳美丽的砒霜和鹤顶红,心想,哪一天我也会死在这些美丽的毒药上呢。用药的人死在药上,用刀的人死在刀上,了了想,这原本便是很正常很幸福的事。
了了悄悄地在风里布了一个毒阵。或者说,她和黑暗一同布了一个毒阵,了了在布阵的时候突然明白,黑暗本身就是一味毒药引子。她没有让月暗知道她的毒阵,因为她从来都知道月暗是个磊落的人,就是拼命也只求死得磊落。只是,了了从来不觉得月暗蠢。
月暗挡着路,或者说,月暗用他的眼神挡着马贼的道。
天酿用眼睛逼视着挡着路的月暗的眼神。月暗的眼神像耀眼的阳光,天酿几乎想举起手来在眼前挡一下。
你们要想到龙门坡,先过了我这关再说。月暗说着,从破旧的布囊中抽出了他的雪亮的长刀。他的长刀有如破空的一道闪电。
烁烁的,饿狼般的毒眼,那是天酿的部下的眼睛,在了了的眼里看来,这些像磷火一样的眼睛,她要将他们一一掐灭。了了抬了抬头,黑暗天空中也布满着眼睛一样的星星。了了握紧了拳,,如果有必要的话,连天空中的眼睛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全都毒瞎。
夜风里很快就染上了浓郁的血腥气,倒了十多匹马,也倒了十多个马贼。月暗手上的刀光更加雪亮如电。马贼们团团围住了他,但圈子却渐渐向外扩散,他们面色惊惧地看着这个劈人如柴的煞星男子。
啊。一声惨叫,又一个马贼从马背上跌落尘土,受惊的马匹将马贼们的尸身踩踏得不成人形。妈的,天酿终于忍不住了,一生杀人如麻,但对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一向很珍惜。他在马背上啐了口唾沫,大骂了一声,狂吼起来,统统给我让开,我来对付这个家伙。他抽出了七十二斤重的铸铁狼牙棒。
了了站在无人注目的黑暗里,衣衫单薄,无声无息。马贼队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但几乎没有人对她多加注意,在拼杀中,这种弱女子算什么呢。马贼们甚至都没有想过拿她做人质。
了了在无声无息中等待。此刻,所有的夜风和黑暗都成了她的羽翼。
从拼杀刚一开始了了就知道,月暗会赢。她从来不知道月暗会有这样好的武功,了了想,那马贼头子的本事也不错。黑暗里了了看不清刀光来势去向,只听见风声在啸,震荡耳膜的刀棍相交声让了了觉得有种安慰。了了突然发现她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疾恶如仇。了了突然想,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局呢。
一缕冷冷的风从天酿的左肩上吹过,他觉得肩头一麻一烫。不用看,天酿就知道自己的左肩上热血迸射的样子。如果,天酿突然之间想,如果不受伤的话,我等会儿也许会对这个汉子说,好汉子,咱们交个朋友。
天酿在以前很多决战的时刻都会有这样的念头,好汉子,咱们交个朋友。
可是,酿到现在只有弟兄,没有朋友。许多次,他都会在决战之后,对着对手的尸身,在心里说,好汉子,咱们交个朋友。这样的杀人就像饮酒。天酿兴奋不已的想,今天我又要做酿酒的人了。
月暗喜欢强的对手。
有时月暗觉得自己当真是家族中最为忌讳的天煞转世。月暗常常听得见刀剑在壁上长鸣,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兵器发自灵魂深处渴血的呼唤。月暗的武功只可以说一小半是练出来的,其余几乎全都是随着兵器的呼唤觉醒而来的。他没有练过剑却是使剑的高手,没有练过棍连一流的棍术高手都败在他的棍下。月暗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血拖着他的命运呼啸着行进。
月暗一辈子只碰到过两个绝顶高手。
一个是清瑶。月暗从来不知道女子中竟会有这样的高手。清瑶使剑,左手剑。但后来月暗才知道她右手的剑更厉害。清瑶的剑也不是练出来的。练出来的武功都不会是月暗的对手。月暗自从和清瑶交了一次手之后,就一直无法忘怀这个女子高手,他每次想起她那种拔剑如练迅疾如电随势生招随招化势的剑术总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沉迷,那是怎样酣美的境界啊。清瑶,月暗总是这样称呼那个女子高手。其实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连月暗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给她起了一个清瑶的名字。因为她给他清瑶这个名字的感觉。然而自从和清瑶分别后,月暗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她。天地茫茫,人寿苦短,月暗只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却不知道何时何地可以找到她。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到清瑶。
另一个高手就是眼前的酿。月暗想不通酿为什么会选择狼牙棒作为自己的兵器,但沉重的狼牙棒在他的手里舞来却像一根木棍般灵动,他每每出招看似笨拙,却是攻守兼备,进退自如。月暗知道酿的武功也不是练出来的。对他而言,强劲的对手有时就像一幅迎风招展的大旗,或者说像激动人心的鼓声。月暗又一次感到一种畅快淋漓,他不自觉地有些沉耽于这种棋逢对手的争斗中。
天酿突然间侧身看了了了一眼。
那个瘦弱的女子站在荒野的黑暗里,就像一只布网的蜘蛛,天酿感觉到了了了混杂在黑暗中的冷酷目光。漫卷着尘沙的风里隐隐弥散开一股甜美的毒药气息。天酿只觉自己气血上冲,他在激战中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胸中的无比愤怒。天酿一生最痛恨毒药。从来没有人知道,天酿出身于一个谱系很古老的酿酒家族。从来酿酒的人最恨下毒的人,偏偏下毒的人最喜欢在酒里下毒。自从天酿的一家人惨遭毒杀之后,天酿打劫时杀得最无情的就是药店老板和医师。他无法饶恕任何与毒药有关的人和物。他突然之间对月暗也有了一种愤怒。
天酿吹了一声口哨。他被月暗的长刀缠着,无法在酣战中脱开身,但他的弟兄们可以。那一声尖厉口哨的指令是,杀,尽行杀戳,绝不留情。
那是一个血肉横飞焚火四起的夜晚,地狱之夜。
那天夜晚龙门坡幸存下的两个人在回忆到那一天的时候总会不寒而栗。所有的血就像开在荒野里的红色的花。龙门坡的黄土原上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多这么茂盛的红花。呼啸的夜风袭卷着怨恨、绝望、恐惧、哀告、惨呼,屈死的怨灵充溢着整个夜空。整个龙门坡像一艘帆船沉没在了杀戳的血海中。
黎明的时候,龙门坡一片寂静。
地狱之夜人类所表现的高尚和卑鄙都埋葬在了无知无觉的黑暗中。此刻黎明的天光下,没有平民也没有马贼。死亡的寂静还在弥漫。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
月暗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背上有一种撕裂的痛楚。他睁开了眼,淡淡的灯光柔和的照着他。睁开了眼的月暗看到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道人。
我叫静虚子。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老道静虚子手里端着一壶热热的苦茶。年轻人,要不要来一口,我这里没有酒,只有茶,热的苦茶。
月暗看了黑油油的大茶壶一眼,说,好吧,道士,来一口苦茶。
月暗喝了一口茶,茶真的很苦,但也很暖。月暗抬头看了一下四周,这是一间很小的茅屋,四壁空空的,一桌一椅一灯一床而已。月暗没有看到了了。月暗说,道士,请把发生的事告诉我。
年轻人,你先看一下你的指甲。
月暗举起手来,他看见了自己的指甲。指甲长而弯,有一寸来长,有些像鹰爪。月暗吃惊地问,道士,我倒底昏睡了多久?
呵呵,一百天,黄粱一梦而已。
年轻人,说来话长,你也看到,我是个老道士,而且并不擅长讲故事。
我经常在外面云游,在道士们来说,叫做云水。云水,就是说我们的云游,像飘游不定的云流动不息的水。我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云水。那是一种近乎流浪的生活,自由自在,逍遥快活。但近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外面寻找一个人,是我的一个徒弟,一个女弟子,她离开我的时候,她还是个少女,只有十六岁,她是我门下最聪明的弟子。我一直都没有找到她,但我在寻找时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传说。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找到她。
一百天前,我来到龙门坡。我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一种万古荒寂的苍凉,是不宜人类居住的,因为这种地方在很久以前就达到了繁华的巅峰,如果想要再度达到富饶和繁荣,必须有向大地贡献牺牲,必要有热血灌溉,无论是高尚者的还是卑鄙者的,这种地方一直在遥想着古往的繁华,它像嗜血的兵器一样渴血。所以,历史过于古老的地方往往会有血腥、暴力和怨灵。不过,它在今年的戊戌月丙辰日终于如愿以偿了。那块土地甚至要了太多的牺牲。
我到龙门坡的时候,龙门坡已经饮饱了人类的血。平民富户马贼都死在了一起,像一堆堆刍草。风里到处都是腥臭的血味。狼群和野狗开始在镇子上徘徊。我像幽灵一样走在空无一人的废墟里,我在镇子上寻找活着的人。我找到的总共是三个人。但里面并没有你,年轻人。
我找到的活人,一个是马贼,两个是平民。他们都伤得很重。
那个马贼醒来后,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天酿。我这才知道夜晚的龙门坡所发生的故事。马贼杀了平民,年轻的刀客杀了一半马贼,另一半马贼被一个黑衣女子毒杀。这些人之间彼此没有恩怨情仇。他们因为各自的身份而相互仇杀。我问那个叫天酿的马贼,你为什么没有死。马贼天酿说,可能我要来承担所有的死亡和悲哀。马贼天酿在说这话的时候,我知道那个马贼已经在天酿的身上死掉了。天酿说,我学会了珍惜生命。天酿还说,我想我以后会以酿酒为生,我的家族在很久以前就一直以酿西域的葡萄酒为生,那是一种和血一样的血红色的葡萄酒,甚至可以用它代替人血祭祀八荒。他知道你没有死,他说这话是为了让我把他的话告诉你。他还说,如果他能再遇到的话,他想说,好汉子,咱们交个朋友。
月暗说,说得好。可是,道士,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又是怎么和你相遇的。
老道静虚子慢慢的喝了一口苦茶。你的救命恩人是那个黑衣女子。
道士,那个黑衣女子呢,她在哪里。
年轻人,你见不到她,那个黑衣女子就在我那个叛出师门的女弟子那里。如果你找得到她,我也可以找到我失落了很久的传人了。
月暗无法忍受只有果没有因的故事。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停地追问老道静虚子,道士,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道静虚子说,有很多果是真实和现实的,而因可以是许多,甚至微风吹拂着尘埃也可以是一个因,你可以给你必须接受的果找出一个你想要的因。你知道,人世的历史就是这样来的。
月暗说,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因果,我渴望真实。
老道静虚子说,只存在因果,不存在真实。人心是无法把握真实的。
月暗说,道士,那么请你给我一个最合理的因。
年轻人,你有没有听说过萼绿华这个名字。屋外的阳光很好,老道静虚子又泡了一壶苦茶。现在月暗也喜欢上了那种在舌头上徘徊不去的又苦又暖的滋味。
呷了一口苦茶,月暗想起了了那天在镇口说话情景,那天她在说萼绿华的时候,还是世境古老,岁月静好。月暗一时觉得恍如隔世。
月暗说,我听说过,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吧,她是谁。
那是一个存在于虚无中的女子,在讲述她的存在之前,我想先讲述一个与我的弟子有关的传说。
年轻人,尽管老道静虚子已经知道月暗的名字,但他还是喜欢用年轻人来称呼月暗,他喜欢用年轻人三个字来提醒或者警戒自己时光的一去不返。
年轻人,不知道你去过敦煌没有。月暗说,去过,不止一次。老道静虚子说,那里有许多壁画,飞天的壁画,你看过没有。月暗说,看到过,但是没有特别注意。老道静虚子说,那里有很多飞天的壁画,有的画得极生动,有的画得并不高明,我曾打着松明火把仔细看过敦煌所有的壁画。飞天是八部众里乾达婆部的眷属。他们与道家无关,但我很喜欢他们虚空飞舞的样子,可能在我这样老朽的意识里,也还留着飞翔的欲望吧。年轻人,在敦煌那边有几幅飞天壁画极其生动,他们真的好像要破壁飞去。我第一次看见那些壁画时就觉得画匠的了不起。他的笔尖是给诸天祝福过的。我后来才打听到,那个画匠的名字叫阿鸿。那是个极为虔敬的佛教徒,一个极为认真的画匠。他在十五岁时就发愿,要画最好的壁画作为对佛陀的供养。年轻人,有很多东西是非常讲究天份的,比如技击,比如画画,比如弹琴,比如修道,也可能三十六行都得讲究天份吧。天份之后才是努力,但也有不尽然的,把努力放在天份之上的人,必须有异于常人的毅力才行。阿鸿就是这样一种人,如同传说中那个移山的愚公。他能够在凡人的脸上看到佛陀会心的微笑,可是他却画不来飞天的动态,因为阿鸿从来没有看见过人类飞翔的姿态。他无法想象飞天飞舞的样子,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人类是怎么样飞翔的。
阿鸿有一个极其贤惠的妻子,她和他结缡才半年,她和他一样虔敬的信奉着佛教教义。他们是一对贫贱夫妻,但是阿鸿和新婚妻子非常恩爱幸福。阿鸿不仅仅是一个画匠,在更深的意义上阿鸿只是一个很纯粹的教徒。他一直在为画不成飞天的舞姿而成天烦恼不堪愁眉不展,他的新婚妻子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有一天,阿鸿的新婚妻子打了一点子酒,妆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和阿鸿高高兴兴的吃了饭。在喝酒的时候,阿鸿的新婚妻子说,西边的山崖很高,风也很大。我还是小女孩子的时候,每次走过那个山崖,总会想跳下去会怎么样,一定会有飞舞的感觉吧。阿鸿,你给我买一件红罗衣吧,我想穿着它在天空中飞舞。画匠阿鸿看着妻子兴奋而恳切的面容,她的眼睛纯净而明亮,他从来不知道妻子的面容可以这样的美丽,几乎和佛陀一样端庄圣洁。阿鸿说,好的,我给你买,我会给你买天底下最漂亮的红罗衣。阿鸿和妻子像成婚那天那样喝了交杯酒,阿鸿说,我画完了飞天,和你一起往生西方,这是我们的约定。阿鸿的新婚妻子说,好的,我们约定了。他们约定的时间是某一天的傍晚,地点是西边的山崖。
月暗问,那个画匠阿鸿的新婚妻子是你的弟子吗,月暗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虔诚可以这样简单,甚至可以很简单的就高过生命。
不。
老道静虚子回答说,我无法以第一人称来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我想我还是以敦煌那边讲故事人无所不知的身份来讲述,因为这样更容易合乎人之常情。
他们夫妻约定的那天傍晚,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头顶的天空空旷得永恒、美丽。西天闪耀着金红色的万道霞光。西边无人的山崖在夕阳下就像一座圣殿。阿鸿的新婚妻子穿着红色的罗衣,美得不可思议,她告别了自己的夫婿,一个人提着红罗的裙角,有点恋恋不舍看了夫婿和人世一眼,然后就再也不回头地走上了山崖。
阿鸿在山崖上仰着头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走向山头,红罗衣在山崖边忽隐忽现,阿鸿又悲伤又欢喜。他用温柔低沉的声音轻轻呼唤自己妻子的名字,雁儿,他妻子因为他叫鸿,就把原本的闺名改成了雁。那天天边的夕照有些刺眼,阿鸿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仰视着山崖。
红罗衣终于出现了山崖顶上。阿鸿睁大了眼睛,心里不住地呼唤,这是我最心爱的妻子,最亲爱的人。
那天的风很大,大得可以让阿鸿一辈子忘不了。阿鸿看见天空中有一只白鸟在大风里飞。阿鸿那时的心里妄想着自己的妻子也可以生出一对翅膀能像那白鸟一样飞翔。阿鸿想到自己的名字,鸿雁原本就是比翼双飞的同命鸟。阿鸿想,等我画完飞天,我也要像她一样在这个山崖上学会飞翔。
在万道霞光里,红色的罗衣开始从山崖上飘舞起来。阿鸿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鸿的眼睛看到了真正的飞天之舞。红色的衣袂自由自在地在风中徜徉着,他从来不知道摆脱了大地重力的人体可以舞得这样轻盈美妙,就像一尾鱼在水中旋舞,一片云在空中舒卷,鸟类永远不会有这样轻妙的舞姿。阿鸿似乎听到了半空中传来了美妙清空的梵音,诸天神佛都在梵音中宝相庄严,无限慈悲。整个天空都在一种舒展的旋律中涌动着不可言喻的动态之美。
许久许久,在阿鸿的感觉里这种飞舞约摸进行了有一千年之久。
当阿鸿看到一袭红衣落向离他不远的沙堆时,他突然明白了。阿鸿悲叫了一声,他当场被失去爱妻的悲恸击倒在了地上。
画匠阿鸿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妻子眉语盈盈的笑容。阿鸿久久地看着妻子的面容,说,雁儿啊,我们往生西方极乐了吗。
他听到妻子有如天籁的声音,阿鸿,我们感动了神佛,我们没有死,我们还都活着。
画匠阿鸿说,雁儿,发生了什么奇迹。
他的妻子说,我在山崖上的时候遇到一个长发飘飘和我一样穿着红罗衣的女子,她笑着对我说,你是个凡人,怎么可能在天空中飞舞,蝼蚁尚偷生,自戕也一种罪孽呢。我想对她说,我不是想自杀,我只想让夫婿好好的供养菩萨,这是我们夫妻今生今世的一点悲愿。可是她碰了一下我,我就不能动弹了。那个长发女子走到了悬崖上,她站在悬崖上看起来是那么的优雅从容。然后她就跳下了悬崖。在她往下跳的时候,我突然明白她也是一个凡人。她一定听到了我们那天的谈话,她要替我去死。我当时又急又难过,阿鸿,我觉得她如果死了的话,我们夫妻罪孽深重。可是,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那个长发女子的红罗衣突然又飘在了我的眼前,我看到她真的在天空中飞舞。有一只白色的大鸟,不,后来我看清了,是一只白猫头鹰在她的身边飞舞,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当时看到有一个淡绿色的衣影在她的身边,抱着或者托着那个红衣的长发女子。我知道神佛显灵了。
画匠阿鸿问妻子,她人呢,那个替我们跳崖的善心菩萨在哪里。
他的妻子拿出一袭红罗衣,她给他的丈夫看,只留下这么一件红罗衣,那位善心的菩萨升天了。
年轻人,你明白了吗,那个替画匠阿鸿的妻子跳崖的人就是我的弟子,她的名字叫虞美人。那画匠阿鸿的妻子看到那个淡绿色的衣影就是传说中的萼绿华。
月暗说,这个故事我明白,但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与我在龙门坡的遭遇有什么因果。
老道静虚子说,年轻人,有着最直接的因果。你知道吗,在所有的传说里,只要有人看清萼绿华的面容,他就永远不会老不会死。虞美人在跳崖的时候,她见到了萼绿华,她看清了萼绿华的面容。她从此之后不会老也不会死。我的弟子虞美人她现在是一个散仙。
年轻人,你受的伤极重,但是你很侥幸没有死。
月暗站了起来,他手里的茶洒在了手上,道士,难道我看见了萼绿华的面容。
不,年轻人,如果你看见了萼绿华的面容,你所有的伤痛当场就会痊愈,你并没有看到萼绿华的面容。不过,你可以回想一下,当时你看到了什么。
当时,我在和那个马贼拼斗,我想阻止他屠镇。可是马贼们开始攻击了了,道士,也就是那个黑衣女子,她的名字叫了了。马贼头子很强,如果在平时,我会因为有这样的对手倍感欣慰。但此时在乱战中他却使我抽不出身来照顾了了。马贼们在不远的地方围攻了了。了了是我青梅竹马长大的同伴,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我不能在我的眼前失去她。我开始杀人而不是伤人了,因为多杀一个人,了了那边就少一份压力。
突然,那个马贼头子的狼牙棒滞了一下,我也觉得脚下有点虚。我当时就明白了,了了布了毒阵。在江湖中下毒一直都被视为小道,尤其是在这样的马战中,但了了却布了毒阵,了了一定用了极其厉害的毒,时隔八年,我早已忘了了了是神农门最杰出的弟子。在这样的乱战中根本没有人能运功逼毒。那天的夜风很大,我远远地看见龙门镇上火光冲天的景象。了了一向心思缜密,嫉恶如仇。我知道了了必定布了一个巨大的毒阵,在黑暗中,无论是善还是恶都陷在了了了的毒阵之中。这是了了的性格。
我用尽丹田之力对着马贼头子吼了一声,不要伤害黑衣女子,全天下只有她有解药。我无法再说更多的话。
然而所有的人都被魔靥了。这场血战从一开始就像石头从山上滚下来一样,每个人都有一种战到力竭的欲望。
了了终于支持不住了,我看到她的脚被马贼的刀子扫到了,她跌倒在黑暗中。我挡开马贼头子的狼牙棒,冲过去想护住了了。但我的背部马上被一柄大朴刀砍到了。当时我只在想,了了要死在乱刀下了。我觉得我的气血往上涌,我的魔性上来了,我挥斫如雨,杀人如狂。到处都是利刃斫破人体的闷钝之声。我感到我的身上衣上溅满了热血,马贼的,我的,湿漉漉的血。
了了倒在了血泊里。她穿的是黑衣,又是在黑夜里,我分不清什么是黑暗,什么是了了的血,黑暗使得所有的黑色看起来都是她伤口里流出的血。马贼一时被我的杀气压住了,我冲过去对了了说,了了。
了了的头发散落了下来,她抬起头来说,月暗,我布了毒阵,马上就要发作了。了了又说,月暗,我很痛,你过来扶我一下。
我伸出左手扶了了。了了的右手拉住了我的左手,她的左手举到我的眼前。她的双手上全都是血,了了颤抖着将左手举到我的眼前。我说,了了。了了说,我的血是解药。我舔了一口,了了的血苦苦的,有点像眼泪的味道。
了了又说,我死了,把我的血给镇上活着的人做解药。
我说,不,了了。
了了说,月暗,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从小风不在的那天起,我就不想再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
我说,了了,其实,小风没有死,他还活着。
了了说,我也知道,可是属于我的小风已经不在了,我永远无法战胜自己心里的黑暗。
马贼没有像意料中潮水一样涌过来,后来才明白,在我和了了说几句话的功夫里,他们准备了弓箭。
了了说,这儿不是垓下,你也不是西楚霸王,月暗你一定要活下去。
这些话听起来都像是遗言,我只觉无限悲怆。
马贼射出了第一轮箭。我用刀挡开了,我不会让马贼们再射出那些箭的。我放开了了了,说,你等一会儿,我杀了马贼再给你裹伤。
了了说,好的。
可是马贼第二轮射的却是火箭,秋天的荒原上多的是枯草,风助火势,很快就燃成了燎原之火。
了了被野火围住了。
我被马贼围住了。
马贼中开始有人中毒倒下,他们凄厉地呼叫着,死状很惨。我又变成了和马贼头子决战的局势。我们都觉得筋疲力尽,我恃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倒下。马贼头子也恃着一口气,与我狠狠地拼斗着。我们到后来就像是市井上小混混一样打殴着。
竭力拼斗中,我回看了了了一眼。了了那边全是火,血红色的火,了了站了起来,了了站在熊熊的火光里。火焰像红色的曼陀罗花,而了了就像花中的蕊。
这时,我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从夜空中飞过。它就像一轮明月在地狱之原上掠过。
道士,我在倒下之前,我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大鸟。
道士,这就是我所能够回忆的全部记忆。
年轻人,我们相遇之间有一段时间空缺着。如果没有萼绿华,那就会成为两个没有联系的故事。
年轻人,我在找到马贼天酿和两个平民之后,遇见了黑衣女子了了。
黑衣女子说,道长。她叫了我一声之后,我才发现她站在我的身后。她看着我,神情宁静得有如黎明时候的天空。道长,我有一个朋友受了极重的伤,想拜托你代为照料。我说,可以,他在哪里。她把我带到了一个荒野里,在那里,我看见你躺在一条很大的毛毡上,你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得干干净净。年轻人,你很对我的眼缘,在那个清晨,你躺在毛毡上,我一下觉得你的灵魂也像那个清晨一样洁净。
那个黑衣女子临走的时候,递给我一块玄铁。玄铁上刻着大风起兮四个字,这是我弟子虞美人的信物。她叛离师门的时候就带走了这块玄铁。年轻人,这块玄铁在我门里只有嫡传的法嗣才能拥有,虞美人只要身边还带着这块玄铁,她就永远是我的传人。我觉得玄铁很沉手,我问黑衣女子,这块玄铁你是从哪里得到的。黑衣女子说,道长,这是你的弟子虞美人要我交还给你的。我问,你见过虞美人。黑衣女子说,是的。我说,她好吗。黑衣女子说,她很好,她要你不要再牵挂着她,道长你会得到更好的法嗣的。我没法和黑衣女子说更多的话。黑衣女子看了看熟睡中的你,又说,请道长转告我的朋友,我见到了萼绿华,我如愿以偿,请他放心。
说到这里,老道静虚子站起身来,说,故事讲完了。然后在松树下长啸了一声。啸声响遏行云。
月暗看着老道静虚子,说,道士,如果我想要那块玄铁,可不可以。
老道静虚子怔了怔,然后大笑了一声,固所愿也。
月暗诚诚恳恳地站起来,肃手而立,然后便拜倒在老道静虚子脚下,叫了声师父。
老道静虚子抚髯而笑。
许多年之后,每当道士月暗回想起这一幕情景的时候,总有一种落入圈套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作为虞美人的赔偿而成为了老道静虚子的法嗣。天煞月暗从此成了道士月暗。
有时,道士月暗和老道静虚子闲聊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把话题转到萼绿华虞美人和了了身上。道士月暗说,是不是萼绿华只让女子们看到呢。静虚子说,不,只能说,女子的心更加坚贞一些而已。道士月暗说,如果我去找萼绿华,能不能找到呢。老道静虚子说,呵呵,不一定。
道士月暗其实并不想寻找萼绿华,他只是在花朝月夕,默默地思念着清瑶,就像对着远在天边的月亮一样思念清瑶。对他来说,清瑶就是他生命里的萼绿华。自从那次别之后,月暗始终没有再遇清瑶。像清瑶这样的高手要么默默无闻,要么名震天下。道士月暗虽然身在方外,却常常关心着尘世的事件。所谓月暗的关心尘世事件,换句话说就是月暗一直在惦念着清瑶。月暗常常猜测清瑶的行迹,可能,清瑶已经有了佳偶,从此偕隐江湖;也可能清瑶像空谷幽兰一样在高手的寂寞中老去;还有可能,可能清瑶像虞美人了了一样在寻找萼绿华,也可能清瑶已经找到萼绿华。月暗想象着清瑶已经找到萼绿华,身著白衣,飘飘然像他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在江畔行走。在道士月暗的记忆里,清瑶永远不老,一直保持着最后别离时那样的年轻美丽清新。道士月暗想,是不是我也应该去寻找萼绿华。
这个寻找萼绿华的念头像一粒种子,随着岁月的流逝发芽茁壮,终于不可遏止。到道士月暗五十岁的时候,他终于也走上了寻找萼绿华的历程。
五十岁的道士月暗又一次回到龙门坡,这里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商贾云集繁华富庶的商埠了,再也没有从前的凄清冷落,道士月暗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这儿确实是龙门坡。只是没有了了,也没有月黑风高的血战。而今最热闹的莫过于龙门寺寺门。龙门寺边长着一株很大的龙柏,甚至已经合围,月暗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龙门坡有这样的大树的,但那株龙柏以其苍老虬古向月暗暗示着树犹如此的自然之道。道士月暗手抚老树,感慨万千。
在龙门寺的寺边道士月暗遇到一个行游的歌者。当时在噪杂的市声中,道士月暗的耳朵里掠过萼绿华的名字,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那个歌者一眼。歌者须发斑斑,已经垂垂老矣,但他的手却以一种灵动的姿态弹拔着三弦。他在以宣卷的方式在讲述着有关萼绿华和了了的传说。他的身边团团围着老老少少一大群听客。
老道月暗站着听了很久,直到故事讲完,听客散尽,在暮色昏黄中老道月暗才上前和歌者道乏。
那个年老的歌者自我介绍说,我叫弦断。
老道月暗说,贫道月暗。
老道月暗又说,你在寻找萼绿华。
年老的歌者弦断看了老道月暗一眼说,你也在寻找萼绿华。
之后,老道月暗和歌者弦断同时问了对方一句,你,为什么要寻找萼绿华。
他们能够找到你吗,萼绿华。白猫头鹰佛奴在不远的老槐树下眨着它金黄色的眼睛问。
佛奴,我一直寄迹在芸芸众生中,有慧眼的人都可以认出我来。
萼绿华,其实,只要有寻找你的眼睛就一定能找到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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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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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8 17:4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云水

有新作也~~~~~~~~~~~(但要下了,有时间再来看。。。老实说,我是真感谢秋儿介绍我看你的小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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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月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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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12 00:1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云水

哈哈,我也要找到萼萼~得个长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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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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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12 09:2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云水

呼,一边看书,一边把这故事看完了。这个好象也是很老很老的东东吧? 不过我没看过。
西西,让我想起那首歌耶丽娅女郎。童安格唱的。最后一句就是“我一定要找到她”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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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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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15 10:1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云水

分两次看完了:)
好长啊。。。

寻找萼绿华。。。
佛奴,我一直寄迹在芸芸众生中,有慧眼的人都可以认出我来。
萼绿华,其实,只要有寻找你的眼睛就一定能找到你。
我却是。。。明明看到了萼绿华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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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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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7 21:31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云水

这个贴里也好多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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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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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7 21:3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云水

幸亏没有我。。。不然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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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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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27 11:1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云水

城南很有自知之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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