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的与未完成的
完成的与未完成的
—— 南鱼诗人生涯
1
我们的公众已经养成如此对待诗歌的习俗:礼貌地仰视被高高捧起的颂歌乐师,定期膜拜逝去时代端放于祭坛之上的巨匠圣灵。在这个诗歌日益沦为奢侈品的年月,我们何时才能拥有一双眼睛,用来凝视我们自己身边的诗人呢?
很少有人会因你诗意的生活而称你为诗人。那么,无论诗歌评判的标准是世俗的声名还是文本的价值,南鱼都处于一个极其不利的地位。他仅在极其有限的几个朋友间享有声誉,而他又是如此吝啬于向公众出示可供阅读的成品。目前我们仅能读到经过他本人筛选所剩的诗作八首,完成于二十七天时间内,尚未挑选的诗作十六首,其中四首的标题被他用粗暴的笔迹划去了。另外还有未发表的两个短篇,其中之一差点被他付诸丙丁,如果不是一位朋友从火堆中及时抢救出来的话。面对这些原拟毁灭的证据,我们是否应该被一种窥视隐秘的犯罪感所压迫呢?
2
南鱼企图重著诗歌辉煌的勃勃野心,我们只需瞥一眼他给自己诗辑的命名,就会一目了然:
来自宇宙深处的问侯。大学生涯时期,或落日·游侠时期(存一首)
与世界对饮。城市游击队员时期(存三首)
神的子民。旁观者时期(存一首)
夜晚永伴鬼船。做梦时期(存三首)
在南京大学中文系拥挤嘈杂的宿舍里(时常窜来窜去的幸灾乐祸的小道消息,现今文坛上混得人五人六的李冯、贺奕们当时稚气未脱的鬼脸),在泰州城升仙桥南小街仅可容膝的低矮蜗居里(雨季应备脸盆一至两只用以接水、转晴应立即组织翻晒),在苏州城边一家普通旅社昏暗的灯光下,南鱼苦心孤诣地锻打着这些精致的诗句,像一名技艺娴熟的银匠:
正如熔岩冷却成石头
我只是置身黑暗
并使他恰如其分地延伸
(《日出前的想法》
在生活还没有把绳圈套在我们脖子上之前,我们都坚信自己能永远生猛,坚信自己能扼住命运的咽喉。一切都还刚刚开始。南鱼似乎认为,只要精心雕刻每一块花岗岩并且日积月累地堆砌,他就一定能造就一座诗的通天塔,直指阳光洒落的天堂。他以一种完美主义者的持久热情,愚公移山式的埋头苦干,顽强地推进着他庞大的计划。短篇小说《南,和他写在大地上的不朽诗章》,就像是南鱼为这次进军树起的一面旗帜。在博尔赫斯风格的迷宫结构中,掩映着南鱼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迫不急待的灵魂。强烈的宿命感笼罩下,透过铁蒺藜般充满构筑与破坏双重特性的、饱含张力的句式,南鱼发出渴望在最辉煌的瞬间猝然死亡的深情呼唤。“南的故事好像是我的一个梦。也许他正是冥冥之中的神灵指引我走向高高神殿的使者。”(摘自南鱼致笔者书,91.5.19)在这篇与其归类为小说,不如干脆称之为诗更为恰当的作品中,南鱼让他的主人公在一瞬间大彻大悟:“他明白了,其实不是他在苦苦地寻找一首诗,而是一首诗在辽阔的大地上寻找一位合适的作者。”这与布罗茨基的“他在我们中间寻找一位骑手”如出一辙。这种天赋使命的责任重压,使得南鱼在日渐稀薄的生活空气中愈发感觉呼吸困难。他一定想用那篇始终未能写成的小说《绝望的使命》为自己从黑屋中凿开一扇天窗,结果却给我们留下了更为疯狂地拼争、同时也更为彻底地幻灭的短篇《塔》。
《塔》是南鱼计划中的三部曲,我们仅能读到的《家族》是其中第一部,也是唯一动笔的一部,轮廓粗略得更像是一则故事梗概,或者笔划潦草的寓言。诗性的语言消失了,那种辉煌泡影般破灭,主人公拼争的目标也只不过是家族传说中含混不清的临终呓语,一个人穷尽一生能达到的,尚且不及某些力量随意挥洒的千金一掷。伫立在梦想之重与泡影之轻的天平前,诗人似乎已不堪重负。“我一次次地与你的权威/言归与好”(《圣贤和一枝黑色的花》)。这也许是南鱼最后一次的妥协,或彻底妥协之前最后一次无望的抗争。无论从那种意义上来讲,《塔》都是一个转折点。幻想,莫名其妙的服从,荒谬。语言砌成的塔匆忙竖起了,梦想中的塔轰然倒塌。南鱼以倒下的塔的睡姿,进入了他的“千年磨损”时期。
3
所谓磨损,即一种慢性扼杀。怀着将要被磨成绣花针的铁杵的耐心,我们血肉充盈的躯体终将被缓缓研磨,成为长满绒毛的纤细的声音。我在一首词中曾这样表述:人民如蚁市如磨。
“睡眠是一种存在主义的慵懒。睡眠是拒绝行动,是对未来的恐惧,或者,它是对自身境遇的一种厌倦和报复。”(朱大可:《燃烧的迷津》,学林出版社,1991年,第28页)当南鱼信赖地把存在的全部重量委托给了床,从而获得对世俗压力的物理性解脱之时,难道他不是抱着一颗稻粒的心情躺进石臼,来配合磨损的进行?也许并不如我们想像的那么悲壮。也许他并不是一尾砧板上的鱼,而是锻台上的一块铁。南鱼选择临近河流的地方赁屋而居,作为自己接受磨损的秘室,或着说,为自己制造磨损的工场。也许他是想在熊熊炉火中锻打得通体透红,再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淬成百炼之钢。谁能说得清楚呢?面对这个人,我们只能抱有无法解答的疑问,就像面对我们自己,就像他面对自己最初的问题,他在诗歌以外的世界使用的名字:胡立群?为什么高出人群?
并非无所事实地与床结成同盟。用茧一样的睡眠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从白昼遁逃的企图得以成功地实施,南鱼获得了翱翔于梦境的完全自由。他真的成了一条在幽冥中任意游弋的鱼。
4
还是在“磨损”中,南鱼已经为他后来的诗辑准备了一个标题:涅槃。
在这里,笔触不再被细心地覆盖,斧凿的痕迹也不再打磨 ,一切都是自由流淌的泉声,一切都是梦寐以求的天籁。
在这里,第三只眼所看到的景色次第展现,他的调色板上全都是纯色,就像塔希提岛上的高更。银笛,银筝,水晶,黄金,银币(这个词四次出现),交织成一幅梦境的无声图画:
只是在纯银的宇宙中
尘暴具有多重声音
并被毛茸茸的短腿插入,被光证实
(《银面具》)
在这里,你可以发现十六首诗中八次出现了蓝色,其中“蓝色的鼓点”出现过两次(《守望河流》,《八种夜面具》)。同样,恰好半数的八首诗中出现了蚂蚁:有时是“毕生忙碌的黄蚂蚁”(《鹰族》),有时是“寂静的红蚂蚁”(《八种夜面具》),有时是“害羞的蓝蚂蚁们”(《你好,高地》)。当南鱼写道:“忧郁的小蚂蚁/坐在紫色的草尖上/托着下巴”(《心灵之光》),我们看到的是一颗儿童般天真的心在羞怯地微笑。蚂蚁,蓝色,在多次重复、交织之后,终于在《明喻》中完美地协调起来,如同两个主题在乐曲高潮部的汇合:
请相信蚂蚁,蚂蚁比我们
拥有更多的蓝色,也更纯粹
象征忧郁的蓝色,涂抹着在忧郁的海洋里向往纯粹的欲望。而蚂蚁,在诗行里重复出现的蚂蚁,如同一粒粒圆润的音符不断叩击着琴弦,这细小的生物,隐指着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普通。“该死的鹰呵/把翅膀放回我背上”(《鹰族》)。渴望鹰一般飞升,渴望蚂蚁般隐藏进洞穴,这两种矛盾着的欲望奇妙地纠缠不休,如同胸中冰炭。仿佛蛰伏的生活还不足以提供安全的庇护,仿佛地表下的蚁巢还不够幽深,南鱼还在幻想着更为彻底的安宁:
纤细的声音上,住满小小的精灵
锐利的鹰眼也看不见它们
(《黑漆漆的房间里 有一种纤细的声音》)
这是一次彻底的逃逸。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大逃亡 ”。
5
在生命的大地与灵魂的天堂之间,弥漫着梦想的大气层。这是一片漂浮着的虚幻的旷野。有时它像镜子映出大地上的生死歌哭,有时也会洒落天堂的灿烂阳光。在这片旷野上,矗立着以往世纪的座座高塔,具有宗教高度的已经抵达天堂。而自从现代主义的锹镐响起,我们更多地专注于挖掘,一些井的深度已经抵达生命的土壤。
南鱼原想造一座塔,结果却挖了一眼井。作为一尾搁浅在现实堤岸上的鱼,他在这眼深井里找到了他的活水。他是否会从这水里跃上真正的天空,用他那条理想主义的尾巴?
96年8月,泰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