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庵诗讲稿（小花）

这次本来只想讲定庵七律的，但准备的时候发现，讲律诗还是免不了涉及其人其诗的总体风格，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先简略概括性的介绍一下定庵诗。

【一】定庵诗的特点

关於定庵诗的特点，读一下程金凤的《己亥杂诗》跋文，就可以有一个大体的认识，以下是原文


天下震矜定盦之詩，徒以其行間璀璨，吐屬瑰丽。夫人讀萬卷書供驅使，璀璨瑰丽何待言？要之有形者也。若其聲情沈烈，惻悱遒上，如萬玉哀鳴，世鮮知之。抑人抱不世之奇材與不世之奇情，及其爲詩，情赴乎詞而聲自異，要亦可言者也。至於變化從心，儵忽萬匠，光景在目，欲捉巳逝，無所不有，所過如掃，物之至也無方而與之爲無方，此其妙明在心，世烏從知之，鳳知之而卒不能言之。嘗聞神全者，哀不能感，樂不能眩，風雨不能蝕，晦朔不能移，乃至火不能燒，水不能溺。此道家言，似不足以測學佛者之涘，抑古今語言所可到之境止於此，定公其殆全於神者哉！全於神者哉！寫已亥雜詩竟，聊書簡末。庚子穀雨日新安女士程金鳳。

（註：程金鳳，有很多人認為是龔自珍的化名）

据此，可以整理出很直观的三点：

1.行间璀璨，吐属瑰丽（文字表达方面，此其形）
天下震矜定盦之詩，徒以其行間璀璨，吐屬瑰丽。夫人讀萬卷書供驅使，璀璨瑰丽何待言？要之有形者也。

璀璨瑰丽----------其表现是语言的多样化，不避奇奥，古僻，生硬，拗涩（这点多读自能发现，不单独举例）
末言“要之有形”意在指明定庵的风貌不同于徒有其表的眩人耳目，而是切实可感的。
这当然是关乎学养的，定庵精于小学，公羊经学，佛学，杂学等。总而言，是有万卷书供驱使且能驱使之的。分言之，通小学表现为下字用语不含糊，极精练；通公羊经学（主张通经致用）表现为长于议论，善讥切时政；而佛学和杂学的修养则表现為文辞纵横驰骋，无意不如。

例诗：
黄金华发两飘萧，六九童心尚未消。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梦中作四截句》其二）
------“叱”“怒”见其用字之妙

俭腹高谈我用忧。肯肩朴学胜封侯。五经熟烂家常饭，莫似而翁歠九流。(《己亥杂诗》三百零三)
------借自身博涉诸子之失志，以讽时流

眼前二万里风雷，飞出胸中不费才。 枉破期门次飞胆，至今骇道遇仙回。(《己亥杂诗》四十五)
------见其纵横

2.声情沉烈，惻悱遒上（情感内容方面，此其质）
若其聲情沈烈，惻悱遒上，如萬玉哀鳴，世鮮知之。抑人抱不世之奇材與不世之奇情，及其爲詩，情赴乎詞而聲自異，要亦可言者也。

“惻悱”耽於情，故能深摯，偏於柔。“遒上”厲於聲，故能激越，偏於剛。
定庵詩的魅力正在這種於剛柔交織的雄奇哀豔。有“少年哀豔雜雄奇”之句，是其證。
"萬玉哀鳴"是用來形容其文字的深摯能感人肺腑.
“抱不世之奇材與不世之奇情”說明這是關乎才情與抱負的。用定庵自己的話來說是“少年哀乐过於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哀樂過於人”見深情，“字字真”見誠摯。情可動人，而才足以形諸筆墨，此是定庵之所以為定庵。

例詩：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过镇江，见赛玉皇及风神雷神者，祷词万数。道士乞撰青词。]（《己亥杂诗》一百二十五）

------理解這首需先讀序言，把詩當青詞看，才能見其偉大。另：可對照明嘉靖朝的那些靠寫青詞起家的內閣辅臣。)

【補充】定庵詩耽於情的表现---“童心”与“美人”

1）.童心
定庵自己對童年有一段文字記述:
予童时逃塾就母时，一灯荧然，一砚、一几时，依一妪抱一猫时，一切境未起时，一切哀乐未中时，一切语言未造时，当彼之时，亦尝阴气沉沉而来袭心。

"阴气沉沉而来袭"即某种情绪不期然地涌上心头。簡言之，即他所念念不忘的童心，正是那世俗功利哀樂言語之外的東西

例詩：

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午梦初觉，怅然诗成》）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己亥杂诗》一百七十）

2）. 美人
龔詩頻頻出現“美人”，幾乎都是以超塵拔俗的形象出現，沒有具體的描寫，所有的文字都只是在表達一種近乎理想追求與嚮往

美人清妙遗九州,独居云外之高楼。春来不学空房怨,但折梨花照暮愁。《美人》
我昨青鸾背上行，美人规劝听分明。不须文字传言语，玉想琼思过一生。《铁君惠书有玉想琼思之句衍成一诗答之》
湖西一曲坠明档，猎猎纱裙荷叶香，乞貌风鬟陪我坐，他生来作水仙王。《梦中述愿作》

之美一人，樂亦過人，哀亦過人。
月生於堂，匪月之精光，睇視之光。
美人沈沈，山川滿心。落月逝矣，如之何勿思矣。
美人沈沈，山川滿心。吁嗟幽離，無人可思。
（《琴歌》 )

“童心”原本已有却不愿舍弃的，“美人”是苦苦追寻的，这两种情感都是最自私也最不掺杂的，贯穿于一个人生命的全部，故最本真也最能见其诚挚

3.变化从心，儵忽万匠（形象意境方面，此其神）
至於變化從心，儵忽萬匠，光景在目，欲捉巳逝，無所不有，所過如掃，物之至也無方而與之爲無方，此其妙明在心，世烏從知之，鳳知之而卒不能言之。

物之至也無方-----大的说人之遭逢境遇是不定的，小的说是每一诗题都是不同的
而與之爲無方-----这就是随境生情，因其所遇赋其所感，不主一路，变化由心
妙明在心---------打个比方，就像镜子，镜面是光洁的才能映照各种镜像，如果把某一种镜像在镜面上镂刻出来，那就固定了，也死了

“變化從心”“物之至也無方而與之爲無方”“妙明在心”其表現是情生於境（遭遇），隨境生情。故其變化多端，自然妥帖，往往有莫可名狀之妙，而無矯揉造作，空言膚廓之弊。每遇一題一境就有一種與之迎合的筆墨，這點在《己亥杂诗》中表現最為明顯。

例詩：

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穈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五月十二日抵淮埔作] （《己亥杂诗》八十三）

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己亥杂诗》二百零九)

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沈沈卧九阍。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己亥杂诗》三）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己亥杂诗》五）


這段跋文關於定庵詩特點的概括就以上這三點，最後一小節只是說明定庵詩藝術上的圓滿，可略過。

【二】定庵七律

詠史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首二联言江南富庶之地，名流(即“牢盆”“狎客”“团扇才人“）盘踞要津，熙熙攘攘，勾心斗角，恩怨频发。
（牢盆：是煮盐器具，此处代指盐官。狎客：幸臣或门课客。团扇才人：空谈无识而据高位者）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第三联言连著书立说的都迫于时势，明哲保身了。著书“立言”本体现的是儒家积极用世，锐意进取的价值取向。（《左传》“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尾联以田横五百人之刚烈，反衬托时流之苟且。叹息之中兼有愤慨失望与警醒，愤慨的是“名流”，失望与警醒的是“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汉立，田横等五百人逃海岛上，刘邦招降，皆许以王侯。田横赴京途中反悔自杀，居岛五百人闻横死，也均自杀）



《夜坐》二首
（背景：诗作于道光三年（1823）秋，作者以内阁中书充国史馆校对官，又值第四次应会试落榜）

其一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
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殒少微星。从来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起言“春夜伤心”平添一种哀艳，“放眼入青冥”却忽然将全诗基调拔起，将个人思维视野置于广袤的夜空而寻求个人情感的超越。

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放眼之后，触景生情，一山突兀而遭妒，是个人情感的外化。“帝座灵”是反语，龚诗另有“万马齐喑究可哀”句可为证。（帝座是北极第二星，代指帝王，或作帝王幸臣）

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殒少微星。----"奇女气"是汉武帝选钩弋夫人事，望气而知有奇女。“少微星”指贤良才人。奇女气腾于塞上，少微星陨落于江东，都是人才遭迫害远离政治中心。


平声不蓄湘累问，唤出姮娥诗与听。----尾联将思维拉回到自身，不蓄，不是没有而是知其无用。转而宣泄于词章，自矜自怜之意，即其词所谓“才也纵横，泪也纵横”。
此诗苍凉激越，郁怒横溢兼而有之。

其二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起意承上一首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惜堕”是反语，言少不得志只能学晋贤以狂放自傲，以别于俗流。至而立之年还是个国史馆的校对官。以一己的遭遇来说明人才不受重用。
注意这两句时间次序倒过来写的，不单是为了押韵和格律，更多的是造成一种跌宕起伏。律诗本来就齐整，太呆太死板是通病。所以要尽量避免。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用韩信事，韩信佐刘邦定天下后欲从赤松子游。明言抱负极高，而实际才情都只能耗费在忧伤感慨的词章上。（《与吴洪生书》十二：“遇合二字甚难，遇而不合，镜中徒添数茎华发，集中徒添数首惆怅诗，供读者回肠荡气”）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尾联说“万一”是失意之后的一种美好的愿望。"禅关"喻禁锢人才的政策。尾联实与“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同一意思。回应首联“一睨人才海内空”的感慨，进而点明人才只是受到当权者“拘于一格”的压抑而已。结句用“美人如玉剑如虹”体象，“美人”"剑"都是其内心的向往与追求，与此前之雄词伟句互为激荡。故觉幽深绵渺，余味不尽。。

（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五：“偶读奇丽川方伯《题卢湘艖美人宝剑图》一绝，不觉心花怒开。诗云：‘美人如玉剑如虹，平等相看理亦同。笔上眉痕刀上血，用来不错是英雄。’）


秋心三首

（背景：诗作于道光六年（1826），本年与魏源一起参加第五次会试，同落榜。而好友谢阶树、陈沆、程同文等相继谢世。）
其一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秋的萧瑟憭栗是自《楚辞.九辩》定下的基调：“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秋心即此状态下的心绪；秋魂，指谢世的友人，也可能包含了其自身沦落的身世。另：《楚辞》有《招魂》篇

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楚辞.离骚》中屈原的形象是“内美修能”芳草美玉都是“修能”即保持个人节操的的具体表现形式。这种操守是无关乎时势清浊，个人遇合的。（以上前半首都是从用《楚辞》的意象）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可与“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殒少微星。”合看，此处是感慨才人零落，四顾无朋
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月坠”既有友人谢世的悲伤也包含了对个人遭际的不平、月堕而星光闪烁，自以为大，尽是得意状。是极愤慨语。

定庵诗往往可看做批判的政论，但并不作明确的判断（诗句本身并没有议论），反而是用抒情的描写。将判断寓于形象，在描写的深化过程中完成判断。其效果往往是刻骨锥心的。

其二　
忽筮一官来阙下，众中俯仰不材身。新知触眼春云过，老辈填胸夜雨沦。
天问有灵难置对，阴符无效勿虚陈。晓来客籍差夸富，无数湘南剑外民。
　
忽筮一官来阙下，众中俯仰不材身。----言明初入仕已不得志，不过俯仰他人鼻息
新知触眼春云过，老辈填胸夜雨沦。----官场结交应酬而已，以反托“老辈”即旧友的深情。而旧友零落谢世，其痛可知
天问有灵难置对，阴符无效勿虚陈。----《天问》句可与“平声不蓄湘累问”合看，说明知问天无用，“《阴符》无效”是报国无门，一身才学无处施展
晓来客籍差夸富，无数湘南剑外民。----剑，剑阁。“湘南剑外”四川湖南边缘地，与京都相对。此言结交的多是官场之外（未入仕）的人物，是固定标准之外的“人才”。此处可与“塞上似腾奇女气”合看

其三
我所思兮在何所，胸中灵气欲成云。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
某水某山埋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我所思兮在何所，胸中灵气欲成云。
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前半首可以看做是对前两首的概括，从“灵气欲成云”到“碧汉无多路”是一个希望到幻灭的过程。
某水某山埋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此是《论语》“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意。“一钗一佩”钗为女饰，佩为男饰，此分指男女。（《己亥杂诗》：“少年虽亦薄汤武，不薄秦皇与武皇；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秋星历历”却在楼台之外，可见而不可及，隐约于夜空深远之境。这是在无奈的哀愁中依然沁透着对理想的向往。“君”的意象难以确指，而其诗之魅力正在于这种挟奇心恣飘渺的恍惚迷离之中，过渡的解释反而是胶柱鼓瑟的。

虽然已经胶柱鼓瑟很多了。。。
后边还有几首本来准备讲的，但稿子没准备完，再时间也太长了，所以发出来大家看看就行

逆旅題詩，次周伯恬原韻
名場閱歷莽無涯，心史縱橫自一家。秋氣不驚堂內燕，夕陽還戀路旁鴉。
東鄰嫠老難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何日冥鴻蹤跡遂，美人經卷葬年華。

龚自珍《题盆中兰花》 （四首）
忆昨幽居绝壁下，漠漠春山罕樵者。 薜荔常为苦竹衣，鵁鶄误僦鼫鼯舍。
天荣此魄不用媒，可怜位置费君才。 珍重不从今日始，出山时节千徘徊。

又忏心一首 　　
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 　　
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心药心灵总心病，寓言决欲就灯烧。

夢得“東海潮來月怒明”之句，醒，足成一詩
曇誓天人度有情，上元旌節過雙成。西池酒罷龍嬌語，東海潮來月怒明。
梵史竣編增楮壽，花神宣敕赦詞精。不知半夜歸環珮，問是空峒第幾聲。
（空峒，天上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