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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7-10 12:27 莲若
宋词赏析之《姜夔词小札》 作者:沈祖棻

(一)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人绕湘臯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沈析:首句点潭州。“斜横”句点梅。“一春”句因景及情。“东风”两句,因物及人,并点题“红”字。过片因今思昔。“鸥”,应上“湘臯”、“愁漪”。“九疑”三句,用湘妃事,以竹之红斑比梅之红花,从贾岛《赠人斑竹拄杖》“莫嫌滴沥红斑少,恰是湘妃泪尽时”来,仍关合潭州,又点“红”字。即梅即人,一结凄艳。

(添雪斋按:沈氏析白石词,尤擅字句章法,如剥丝抽茧,连绵不断。静安尝谓白石词隔,然则白石之隔,实乃即委婉、离通直也。观者可从其观白石词之谋篇用字,解其用情之深。)

【集评】
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白石道人,中兴诗家名流,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感怀吊古,愁并毫端。其凄丽之致,颇似东山、淮海。

2011-7-10 12:28 莲若
(二)江梅引·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沈析:

上片冬留梁溪,下片诣淮不得,因梦述志。“见梅枝”两句,从卢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来。“歌罢”两句用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仍是离别之感,绾合起句。

离别之难,相思之苦,似应度日如年矣,而言“易多时”是一拗。既已多时,似不相思矣,而承以“忽相思”,又是一转。相思在“见梅枝”之后,似见花而怀人,然证之“几度”一句,则固未尝一日忘也。或谓“几度小窗幽梦”亦可在“见梅枝”之后,然其下紧接“今夜梦中”,作一对比,则此“几度”、固谓“今夜”以前。

2011-7-10 12:28 莲若
(三)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沈析:

首二句言本无容心,自然超脱;次二则未免有情,仍苦执著也。过片应首二句,盖以欲之共天随住,浪迹江湖,与燕雁之“无心”“随云”,亦略同也。“今何许”三句,首三字一提,其下绾合“数峰”二句,更进一层。“凭阑”所以眺远,“怀古”即是伤今,气象阔大。柳舞本属纤柔,而“柳”上著“残”字,“舞”上著“参差”字,便觉悲壮苍凉,有“俯仰悲今古”之意。白石结处每苦力竭,此则力透纸背,有余不尽。

燕雁或者有知,而以“无心”为说;山峰纯属无知,而以“商略”为言:此便是夺化工处。 “数峰”二句,最是白石本色。

【集评】

卓人月《词统》:“商略”二字诞妙。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倡,“凭阑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

陈思《白石道人年谱》:案此阕为诚斋以诗送谒石湖,归途所作。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丄》:欲雨而待“商略”,“商略”而在“清苦”之“数峰”,乃词人幽渺之思。白石泛舟吴江,见太湖西畔诸峰,阴沈欲雨,以此二句状之。“凭阑”二句其言往事烟消,仅余残柳耶?抑谓古今多少感慨,而垂杨无情,犹是临风学舞耶?清虚秀逸,悠然骚雅遗音。

王国维《人间词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2011-7-10 12:29 莲若
(四)鹧鸪天·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淩波漂渺身。
红乍笑,绿长嚬。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沈析:上片,首句容仪,次句身世,三句装束,四句总赞。过片两句著色,“红”,樱口;“绿”,翠眉。“乍笑”,乐少;“长颦”,愁多。“与谁”句,贺铸[青玉案]所谓“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也。“鸳鸯”句从杜诗《佳人》“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出,而化实为虚。“化作”句,暗用《高唐赋》。下片皆自“风絮落溪津”生发。

2011-7-10 12:29 莲若
(五)鹧鸪天·正月十一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沈析:“笼纱”句,《蕙风词话》云:“七字写出华贵气象。”是也。先出此句,则后“白头”两句清冷自见。“纱笼喝道”,见《梦梁录》,即呵殿也。过片两句,言风光依旧。“少年”句言心镜情事都非,徒增忉怛耳。章颖[小重山]所谓“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也。朱服[渔家傲]所谓“寄语东阳沽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也。“沙河”二句,秦观[金明池]所谓“纵宝马嘶风,红尘拂面,也只寻常归去”也。

2011-7-10 12:30 莲若
(六)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裏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沈吟各自知。

沈析:

水流无尽,重见无期,翻悔前种相思之误。别久会难,惟有求之梦寐;而梦境依稀,尚不如对画图中之春风面,可以灼见其容仪,况此依稀之梦境,又为山鸟所惊,复不得久留乎?上片之意如此。下片则言未及芳时,难成欢会,而人已垂垂老矣,足见别之久、愁之深。夫“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而竟至“不成悲”,盖缘饱经创痛,遂类冥顽耳。然而当“岁岁红莲夜”,则依然触景生情,触景生情,一念之来,九死不悔,惟两心各自知之,故一息尚存,终相印也。  

戴叔伦《湘南即事》云:“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鱼玄机《江陵愁望寄予安》云:“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可与首二句比观。  

【集评】

陈思《白石道人年谱》:案所梦即《淡黄柳》之小桥宅中人也。

郑文焯《郑校白石道人歌曲》:红莲谓灯,此可与《丁未元日金陵江上感梦》之作参看。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元夕感梦之作。起句沈痛,谓水无尽期,犹恨无尽期。“当初”一句,因恨而悔,悔当初错种相思,致今日有此恨也。“梦中”两句,写缠绵颠倒之情,既经相思,遂不能忘,以致入梦,而梦中隐约模糊,又不如丹青所见之真。“暗裏”一句,谓即此隐约模糊之梦,亦不能久做,偏被山鸟惊醒。换头,伤羁旅之久。“别久不成悲”一语,尤道出人在天涯况味。“谁教”两句,点明元夕,兼写两面,以峭劲之笔,写缱绻之深情,一种无可奈何之苦,令读者难以为情。

2011-7-10 12:30 莲若
(七)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沈析:

首两句,人。“分明”句,梦。“夜长”两句,感梦之情。上片言已之相思。过片两句,醒后会议。“离魂”句,言人之相思。“淮南”两句,因已之相思,而有人之入梦,因人之入梦,又怜其离魂远行,冷月千山,踽踽独归之伶俜可念。上片是怨,下片是转怨为怜,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意,温厚之至。  

燕燕莺莺连用,本苏轼《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集评】  

王国维《人间词话》: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2011-7-10 12:31 莲若
(八)浣溪沙   (序略)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沈析:起二句意境高旷。第三句凄黯。第四句入人。第五句,虽千驿而不辞梦寻,虽梦寻而意仍难通,情愈深而愈苦,逼出结句,晏殊[踏莎行]所谓“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也。

2011-7-10 12:31 莲若
(九)浣溪沙   (序略)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沈析:“春浦”句,客中之景,谓可以归矣。“小梅”句,家中之景,谓待人归去。

2011-7-10 12:32 莲若
(十)霓裳中序第一·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词。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於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词之怨抑也。

亭臯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 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髣髴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迹。笛裏关山,柳下坊陌。
坠红无资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沈析:

起句,伤高怀远之意。次句,见时之晚、客之久。“多病”句,更进一层。“况纨扇”四句,流连光景。“人何在”以下,羁旅之中更感别离之苦。过片实写羁情。“沈思”五句,同是作客,而少年羁旅,犹胜投老江湖,今之幽寂凄清,亦逊昔之疏狂豪放,虽欲求如昔之年少浪迹,岂可得乎?意愈深而情愈悲矣。结三句,即作者在另一首[浣溪沙]中所云“老夫无味已多时”也。
  
此词多用杜诗。“红莲”,出《巳上人茅斋》“江莲摇白羽”。“一帘”二句,出《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笛裏关山”,出《洗兵马》“三年笛裏关山月”。“坠红”,出《秋兴》“露冷莲房坠粉红”,应上“乱落红莲”。“清水”,出《夜宴左氏庄》“暗水流花径”。

2011-7-10 12:32 莲若
(十二)一萼红·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蹑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沈沈。 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 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沈析:起三句点题,序所谓“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也。“池面”三句,写时,写梅未开之景,补足上三句。“翠藤”以下,写当前情境,“翠藤共闲穿竹径”与下“记曾共西楼雅集”,周济谓是“复处”,“翠藤”为实写现在,“西楼”乃回忆过去,周说殆非也。下片宕开。“南去”三句,就空间说,伤漂流之无定。“朱户”三句,点人日(《荆楚岁时记》“人日贴画鸡於户”),就时间说,叹光阴之易迁。“记曾”句,回忆以前。“想垂杨”句,由回忆而惋惜现在。“待得”两句,由现在而设想将来。末数语,由过去想到将来,春初想到春深,极沈郁。蒋捷[绛都春]云:“纵然归近,风光又是,翠阴初夏。”与此同意。王沂孙[高阳台]云:“何人寄与天涯信,趁东风、急整归鞭。纵飘零、满院杨花,犹是春前。”翻用亦好。  

【集评】  
周尔墉评《绝妙好词》:石帚词换头处,多不放过,最宜深味。

2011-7-10 12:33 莲若
(十三)念奴娇·余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余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揭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淩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 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沈析:首二句,泛舟赏荷。“三十”二句,荷之盛。“翠叶”三句,花之艳冶。“嫣然”二句,香之蓊勃。过片是花是人,殆不可辨。“只恐”二句,自盛时想到衰时,温厚。“高柳”以下,言盛时不再,虽高柳、老鱼,亦解劝人少住,惜此芳时;虽游人日暮,不得不归,而在归途,犹时有田田莲叶萦人情思,尤可念也。“多少”应上“无数”。  

【集评】  
麦孺博《艺蘅馆词选》:俊语。

2011-7-10 12:33 莲若
(十四)月下笛  

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幽禽自语。啄香心、度墙去。 春衣都是柔荑翦,尚沾惹、残茸半缕。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

凝伫。曾游处。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 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怎知道,误了人,年少自恁虚度。

沈析:

首言本欲排愁,而风雨无情,既催花谢,幽禽自语,更啄花去,所见皆可恨可悲、无可奈何之景;纵观四周,既触目而伤,反顾一身,又睹物而念远,将何以为情耶?花之谢,人之隔,固明知其不可“再见”,然于“曾游处”,仍不能不“凝伫”。上片愈说得明白,愈说得斩钉截铁,愈见下片“凝伫”之痴绝、之一往情深。然纵一再“凝伫”,所得再见者,亦惟有“垂杨”、“鹦鹉”而已。杨能“系马”, 鹦能“认郎”,物愈有情,人愈伤感。“彩云”句一问,“吟袖”句再问,问之不已者,情之所不能已也。末用拙重之笔作收,所谓愈朴愈厚也。  

“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苏轼[青玉案]之“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也,与贺铸[半死桐]之“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情境自别。

2011-7-10 12:33 莲若
(十五)琵琶仙·《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 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裏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裏、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 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沈析:“双桨”四句,画船自远而近,其中有人,乍睹之,似曲中旧识,谛视之,虽非,而其妖冶固相同也。“春渐远”以下,先点时序景物,以谓春光之渐远,正如旧梦之渐遥。旧游远矣,当前则惟有啼鴂引人离恨,前事刻堪再说耶?换头两句,谓风景节后序依然,而年华暗换。“都把”以下,谓前事既不忍说,则满怀情思,何异满地榆钱,亦惟有付之而已。而回忆当时,细柳犹为离尊起舞,飞絮漫天,情何堪乎?“长安陌上无穷树,惟有垂杨管别离。”(刘禹锡《杨柳枝》)故因柳而复忆别时情味。“蛾眉”虽自“奇绝”,而属意终在“故人”,所谓“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

2011-7-10 12:34 莲若
(十六)玲珑四犯·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 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沈析:

起三句,扣题。“倦游”四句,“倦游”是一层,“欢意少”又是一层。总之,俯仰宇宙,本已抑郁寡欢,何堪又吟《恨赋》,忆当时别况耶?“万里”三句,言空间虽大、时间虽久,而於此混沌渺茫之中,惟此一点不变之情足以苦人耳。收缩“万里”、“百年”於方寸之间,则此情之厚、此苦之深,断可知矣。过片谓彼美虽“轻盈”、“端正”,然当月下酒醒,旧梦已逐潮声而去矣。此亦杜牧诗“十年一觉扬州梦”之感。“文章”二句,沈痛。“教说与”二句质直中见深婉,执拗得妙,痴顽得妙,以见此“要”字乃从肺腑中来,当知此所要之“寻花伴侣”,即南浦所送之“君”,故非要不可也。

“换马”,换或作唤,非。《爱妾换马》,本乐府古辞,今不传,见《乐府解题》。唐人诗、赋亦有以之为题者,如张祜即有《爱妾换马》之诗。此以“换马”为美女之代语,与“窥户”同。“窥户”,见周邦彦[瑞龙吟]:“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

2011-7-10 12:34 莲若
(十七)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沈析:

首两句,周济指为“俗滥处”,不知于天下名胜、昔日繁华,特郑重言之,益见“荠麦青青”、“废池乔木”、“黄昏清角”种种荒凉之不堪回首,乃有力之反衬,非漫然之滥调也。“过春风”两句,序所谓“《黍离》之悲”。十里长街,惟余荠麦,则屋宇荡然可知。“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则居人心情可知。“渐黄昏”两句,点明时刻,补足荒寒景况。下片用杜牧诗意,而以“重到须惊”四字翻进一层。“俊赏”与起两句绾合,“须惊”、“难赋”与“过春风”以下绾合,昔之繁盛,今之残破,俱在其中;而上片著重景色,下片著重情怀,意虽接连,词无重复。“二十四桥”两句,与“黄昏”相应,又以“仍在”二字点出今昔之感。结句言昔之“名都”,今则“空城“,纵”桥边红药“,年年自开,岂复有春游之盛?”知为谁生“,叹花固不知,人亦不知也。  

清初蒋超《金陵旧院》云:“锦绣歌残翠黛尘,楼台已尽曲池烟。荒园一种瓢儿菜,独占秦淮旧日春。“词中荠麦,即诗中瓢儿菜也。

2011-7-10 12:35 莲若
(十八)长亭怨慢·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温)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翦离愁千缕。

沈析:

小序桓大司马云云,见庾信《枯树赋》。《世语新说·言语篇》:“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赋即用其语,特加繁富耳。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乃云:“非桓温语。”岂未见《世说》耶?
  
首句记时,二、三句记地,即苏轼[蝶恋花]“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意,同为一往情深。四、五两句写景,景中有情。“阅人多矣”,语出《左传》。文姜云:“妾阅人多矣,未有如公子者”。以下翻用庾赋,语意新奇,感情深挚。换头“日暮”二句,写天色,亦暗点心情,“望高城”两句谓关山间阻,会合无由,但远望高城,聊抒离恨,已极可悲,况并此高城,亦望而不见,所见者惟有乱山重叠而已。高城且不可见,又况此城中之人乎?“韦郎”以下,谓对景难排,无非为去时玉环有约耳。:“第一是”两句,乃分付之语,没齿难忘,情蕴藉而语分明,而愈蕴藉愈缠绵,愈分明愈凄苦,则虽有并州快剪刀,其於“离愁”,亦还是“剪不断,理还乱”也。  

【集评】  

许昂宵《词综偶评》:韦臯与玉箫别,留玉指环,约七年再会,以其地在江夏,故用只,后遂沿为通用语。

先著《词洁》:“时”字凑,“不会得”三字呆,“韦郎”二句,口气不雅;“只”字疑误,“只”字唤不起“难”字。白石人工熔炼特甚,此一二笔容是率处。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白石“长亭怨慢”引桓大司马云云,乃庾信《枯树赋》,非桓温语。

麦孺博《艺蘅馆词选》:浑灏流转,脱胎稼轩。

孙麟趾《词径》:路已尽而复开出之,谓之转。如:“谁似得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2011-7-10 12:35 莲若
(十九)淡黄柳·客居合肥南城赤栏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空城晓月。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沈析:

首二句,巷陌凄凉,“马上”句,晓寒客况。“看尽”两句,杨柳虽如旧识,而地异情殊。换头正面点出客怀。客怀难遣,况明朝又值寒食,惟有强欢自解耳。“强携酒”,“强”字一转。然而又恐当前芳景,转瞬成愁,“怕梨花落尽”,“怕”字再转。此句用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梨花落尽成秋苑”,惟易一字耳。“燕燕”三句,更进一层,谓恐玄鸟来时,春光已去,惟有无情流水,一池自碧而已。“岑寂”属今日,“明朝”以下,皆悬拟之词。
  
郑文焯校本谓“乔”当作“桥”,云:“此所谓‘小桥’者,即题序所云‘赤阑桥之西’,客居处也,故云‘小桥宅’。若作‘小乔’,则不得其解已。”按乔姓本作桥,后人改之,学者已有考证,此词做“乔”或“桥”,均不误。白石曲中所识,实有姊妹二人,故其[解连环]云:“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又[琵琶仙]云:“双浆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此小乔,亦即桃根也。郑说不独拘泥,且与上文“强携酒”意不连贯,既客记“赤阑桥之西”矣,又何自携酒至桥西已宅耶?真令人“不得其解”也。  

【集评】

郑文焯《郑校白石道人歌曲》:长吉有“梨花落尽成秋苑”之句,白石正用以入词,而改一“色”字协韵。当时清真、方回多取贺诗隽句为面。

谭献《谭评词辨》:白石、稼轩,同音笙磬,但清脆与镗鎝异响,此事自关性分。

黄花庵《花庵词选》:词极精妙,不减清真,其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

2011-7-10 12:36 莲若
(二十)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沈析:

首三句从题前说起,极言情境之美。“换起”两句,承上,仍是旧时情事。梅边月下,笛声悠扬,当斯时也,复换起玉人,犯寒摘花,月色笛声,花光人影,融成一片,试思此何等境界、何等情致;而“何逊”两句,笔锋陡落,折入现状,又何等衰飒。此周济《宋四家词选》所谓“盛时如此,衰时如此”,周尔墉《〈绝妙好词〉评》所谓“以‘旧时’、‘而今’作开合”也。旧梦词心,都归遗忘,而续以“但怪得”两句,则竹外疏花,冷香入席,又复引人幽思。未免有情,谁能遣此耶?下片仍从盛衰见脉络。换头起笔即用“江国,正寂寂”,点出衰时。“叹寄与”两句,谓欲寄相思,则路遥雪积,极尽低徊往复,忠爱缠绵之情。“翠尊”两句,则此情欲寄无从,但余悲泣,“红萼无言”,殆已至无可说之境地,然终耿耿不忘。其情深至,其音凄厉。“长记”两句,复苦忆当时之盛,结二句又陡转入此日之衰。周济所谓“想其盛时,感其衰时”也。“又片片”句,谓一片一片,吹之不已,终至於尽。“几时见得”,斩钉截铁之言,实千回百转为后出之,如瓶落井,一去不回,意极沈痛。  

【集评】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以与稼轩伯仲。

张炎《词源》:白石《疏影》、《暗香》等曲,不惟清真,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许昂霄《词综偶评》:二词(《疏影》、《暗香》)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琪树玲珑,金芝布护。

邓廷祯《双砚斋随笔》:姜石帚之“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状悔之多,皆神情超越,不可思议,写生独步也。

周济《宋四家词选》:前半阕言盛时如此,衰时如此。后半阕想其盛时,想其衰时。

王闓运《湘绮楼词选》:此二词最有名,然语高品下,以其贪用典故也。又云:如此起法,即不是咏梅矣。

郑文焯《郑校白石道人歌曲》:案此二曲为千古词人咏梅绝调。以托喻遥深,自成馨逸;其暗香一解,凡三字句逗皆为夹协。梦窗墨守綦严,但近世知者盖寡,用特著之。

谭献《谭评词辩》:石湖咏梅,是尧章独到处。“翠尊”二句,深美有骚、辨意。

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刘体仁云,落笔得“旧时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又云:咏梅嫌纯是素色,故用“红萼”字,此谓之破色笔。又恐突然,故先出“翠尊”字配之;说来甚浅,然大家亦不为,此用意之妙,总使人不觉,则烹锻之功也。

2011-7-10 12:36 莲若
(二十一)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裏,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沈析:

此词“昭君不惯胡沙远”之语,前人多谓乃指靖康之祸,徽钦二帝及后宫北徒。张惠言《词选》云:“以二帝之愤发之。”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云:“乃为北庭后宫言之。”郑文焯校本云:“此盖伤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考唐王建《塞上咏梅》诗曰:‘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白石词意当本此。”刘弘度丈则举徽宗北行道中闻番人吹笳笛声口占[眼儿媚]词中“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闻羌笛,吹彻《梅花》”诸句,其中分明有“胡沙”、“梅花”之语,以为即姜词所指,其说尤为可信。靖康之祸,创巨痛深,故直至南宋末年,如刘克庄、高观国诸人之词,仍有追踪此作,托梅发愤者。此咏物之作,而忽及二帝之愤者,则亦犹有人登栖霞、赏红叶,而忽忆及庚子之乱,珍妃投井,晚清词流多假咏落叶以吊之,于作词时,因亦阑入其事,逮其索句,遂亦涉笔及之。《文心雕龙·神思篇》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此之谓也。  

首句,写梅之姿色;“翠禽”二句,写翠禽安适之状。此宴安鼎盛之时。“客裏”三句,言客中相见,时值日暮天寒,虽缀玉枝头,而横枝篱角,无言倚竹,已自凄凉。“客裏”,有播迁意;“篱角”,有江山一角意;“倚修竹”,有翠袖单寒,伶俜可怜意。此南渡偏安之局。“昭君”二句,发二帝之愤,以“胡沙”及“江南江北”对照点出。用“暗忆”字,尤见去国之悲乃所不敢明言,惟暗忆耳。“想佩环”二句,谓故国难归,惟有“环佩空归月下魂”而已。昭君之魂,化作梅花,亦犹望帝之魂,化作杜宇,再次将眼前梅花与徽宗词中“吹彻《梅花》”绾合。四句已极伤感。换头“深宫”,谓汴京之宫,“旧事”,谓靖康二年以前之事。“那人”二句,以前沈酣睡梦之情。“莫似”三句,惜花之心,即忠爱之意。“还教”二句,谓虽有惜花之意,而终事与愿违,落花终自随波,护花心事亦惟同付东流而已。谭献《复堂词话》谓此二句“跌宕昭彰”,因其已将心事和盘托出。周济则谓“莫已随波,护花无计,然闻笛声之哀,又不能不怨,极吞吐难言之存。行文至止,戛然而止,所谓”发言哀断“也。此词善用虚字,周济谓”以‘相逢’、‘化作’、‘莫似’六字作骨“,是也。他如“还教”、“又却”、“已入”,亦转折翻腾,莫不入妙。  

[暗香]、[疏影]虽同时所作,然前者多多写身世之感,后者则属兴亡之悲,用意小别,而其托物喻志则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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